何 抗 (蘇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蘇州 215000)
黛玉和寶釵有著截然不同的心性,愛情觀也截然不同,其不同的愛情觀注定了其是否能得到寶玉的心,也注定了兩人愛情最后的歸宿。
黛玉的愛情觀是任性的,是純粹的,是反世俗和反功利的。一如她是顆絳珠仙草一樣。渺渺臨于塵世之上。要討論黛玉的愛情觀,首先要從她的身世命運說起。她的命運正應了命途多舛一語。父母雙亡,寄人籬下,身在塵世,心卻無所歸依。說以她想要找的,是心靈漂泊的終點。那個人一定要明白自己,很明白很明白,明白自己的心一如明鏡一般。因此上,在他的心中,她必須是獨一無二的,是與世間的每個每個人都不一樣。他對她這樣,只對她一個人這樣,而不再以這般心去對第二個人。在寶玉看來,女孩子全然不同于男人的泥垢,總是清爽潔凈的,這是他能接近黛玉的基本條件。心理沒這樣一條準則,只怕瀟湘館的門都不允許他跨進一步。然而寶玉又常常不止如此。他會癡癡地看著寶釵的皓腕,直到被黛玉說成呆雁,他會盡心盡力地扶持受傷的平兒,只因為仰慕已久,卻從來沒有機會好好扶持她,他會把妙玉奉若神明,幫她打掃劉姥姥的痕跡。起初,黛玉對此頗覺敏感,尤其是寶玉對寶釵好時,常常到吃醋的地步。然而,在之后慢慢地交往中,黛玉更加地了解寶玉,更加了解寶玉視女孩子為清水的心性,也逐漸明白寶玉對自己的心。不再去做胡亂的猜想,流枉然的眼淚。寶玉也漸漸地學會顧及黛玉的感受,在對別的女孩子好時,盡量要下人不可使林妹妹知道。也就是在這樣互相理解互相考慮中,滋生著兩人的相知和相許。所以,當她確定寶玉是那個可以明了她的人時,她可以不要他金榜題名,可以不要他光宗耀祖,只要他心中只有她,只要他會永遠守望她。當然,有這樣的情懷,不僅和黛玉的身世有關,也和黛玉自己與生俱來的心性有關。在她看來,那些男人瘋狂追逐的,把這個世界搞得污濁不堪的名利,終究不過是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活得快不快樂,幸不幸福,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就像陶淵明棄了彭澤縣,甘心在桃源當一介草民,每日自取耕躬于田畝,終年只依傍秋菊與晚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只要過的是能取悅自己的心的生活,永遠都可以是快樂的,又何須那些外在的東西,又何須日日強迫自己去頭懸梁錐刺股,埋頭于那些大違自己的心性的事物。所以襲人勸寶玉,寶釵勸寶玉,惟獨黛玉從來不勸寶玉去熱衷功名。一來是明白寶玉的心,尊重她的天性,二來這何嘗不是她自己的心性。她要追求的,是個體生命的自由和絢麗,是彼此情感的純粹和真摯。她不是世俗的俘虜,她是寶玉唯一的戰友,站在個性的戰線上百折不饒,寧死也不向骯臟的世俗低頭。惟寶玉可就黛玉,惟黛玉可就寶玉。也難怪寶玉在寶釵勸他時趕著寶釵,還對下人說,林妹妹會說這樣的話么,會說我早和她生分了。這樣的愛情會把他們的心緊緊地系在一起,也會把他們的人,他們的生命永遠分開,縱然牛郎和織女都有年年的鵲橋,他們卻終究無法走到一起。縱然不陰陽兩隔,也會天各一方,各自心碎。
如果說林黛玉是理想的,清高的,寶釵的愛情就是世俗的,深沉的。世俗也是一種美,然而寶玉卻并不是茍合于世俗的人。她對寶玉的感情,可以說是“發乎情,止乎禮。”很多時候寶釵情感的表現是細膩的“微露”化,只是一筆帶過。在第三十四回寶釵錯信襲人之言,以為寶玉挨打是薛蟠所致,回家告訴母親指責哥哥不是,惹得呆霸王的呆氣上來,暴跳如雷地點穿了妹妹的心思,說道:“我早知道你的心。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薛寶釵被氣得怔呆而哭了一夜。這話是借薛蟠之口,表了寶釵之心。寶釵是世俗的,理性的。有可能從一開始決定來賈府,薛家便有擇婿之心。不然何必放著自己家不住,大老遠趕來親戚家住。縱是哥哥避難,何須全家出逃。第三十四回有寶釵對寶玉的直接關心。薛寶釵想的最是細致周到,臨陣不亂,具有沉著穩重的耐力,大方地托著藥丸款款前來。見襲人在旁,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關心地問寶玉道:“這會子可好些?”寶釵見他睜開眼睛說話,不象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就紅了臉,低下頭來。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此處寶釵最是動人,其魅力已完全不下黛玉。情愫欲吐還休,錯誤似真似假,也難怪寶玉會自思“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息。”
可以看出,寶釵一家既然是為將來的親事而來,寶釵對寶玉動心也是于情于理都無可厚非的,但寶釵也是聰明絕頂的人。她知道但凡有一日未出閣,這份情愫透露出來都是罪過,保不住會為封建大家族的上層們詬病。但是一來是情非得已,二來她也希望得到寶玉的心,如果說黛玉是打開心門讓寶玉徹底明白,寶釵則只是打開窗戶,甚至窗戶都沒開,只是偶爾卷起窗簾,讓寶玉可以轉瞬之間窺見里面的風景,還沒反應,窗簾又拉上了。在感情上,寶釵是隱忍的,內斂的,理性的。如果是她和黛玉的最大不同,那就是她的理性,也正是她處處都會考慮到現實,考慮到世俗,才給她自己的感情戴上了一個緊箍咒。然而她的愛也是真摯的,深沉的。她何嘗不知道寶玉的心性,不知道寶玉厭惡世俗的功名利祿。可是她比寶玉理性,她看得到在當時的社會,不去茍合世俗,不去追求功名,遲早會在世俗的淤泥里沉淪,最終為他人所踐踏。所以她寧可自己為寶玉所厭棄,也忍不住要去勸寶玉,哪怕是有一絲用處也好,這種自我犧牲的情感,其苦處何下于黛玉。然而比黛玉更苦的是,黛玉還可以到寶玉處去找答案,找回應,還可以訴衷腸,她卻在強大的現實面前,把苦處和著淚水一個人吞咽。最苦的卻還不是此處。寶玉終究是離于世俗的,這決定了寶釵和他的心永遠有一層隔膜,在他的心里,黛玉才是離他最近的人。如果愛可以分,他更多地會分給黛玉,雖然也會留給寶釵,但終究會差了一層。想必這也是她能看見,卻無可奈何的。她能看見寶玉那么多的好,好到自己情不自禁地動心,她也能看見最后寶玉逃不出她的手掌心,最終可以共結連理,然而,她卻也看見了自己得到的是一紙婚書,得不到枕邊人完完全全的心。若是自己從未動過心,只是個三餐一宿終此一生的人,倒也罷了,偏偏自己深沉地愛著他。最終難免會出現寶玉“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真如一顆蓮子,花開在外面,苦藏在心里。可嘆《紅樓夢》里,無處不悲劇。黛玉和寶釵一個得到了心得不到人,一個得到了人得不到心,讀來讓人唏噓。
1.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1.
3.周汝昌.《周汝昌夢解紅樓夢》.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4.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5.張愛玲.《紅樓夢魘》.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