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牟興海
紅蝴蝶
云南/牟興海
凜冽的風夾雜著針尖似的細雨,躥遍了云鄉的山山嶺嶺。山尖吹得染了白,梢頭著了薄薄地一層冰。西南云鄉沉浸在一片冰冷之中了!
二姐要回來了!梅子有股莫名的沖動,抑制不住的歡喜。夜深了,梅子還久久不能入睡,裹在被窩里,對著黑暗睜著那雙大大的眼睛。
梅子有雙漂亮的眼睛,黑亮亮,水靈靈,宛如兩汪黑龍潭。盛夏的夜里看星星,梅子的眼睛里也汪著星星,眨呀眨——常常誘得伙伴們忘了看天上。
好些時候了,梅子才迷迷糊糊地合上那雙眼睛,做了個香香甜甜的夢:二姐拉著梅子的手,爬上對門的高山梁子。遍地野花盛開,無數輕盈的紅蝴蝶在花間上下翩飛,多燦爛的顏色呵,表哥結婚時布置的堂屋那般,緋紅地一大片!梅子歡喜得滿山的瘋跑……怱然,山梁子變成了一個高樓林立的世界,五彩的霓虹燈間雜著天上的星星一同閃耀!梅子正遲疑,二姐從后面上來拉著她的手,牽引著她又跑起來。腳下,仍是遍地的野花。天空,是漫天飛舞的紅蝴蝶。梅子開心地笑著……
一陣呯嗙敲打門窗的聲音,把梅子從瘋笑的夢境中拉了回來——灣子里的同學來約梅子上學了。
打開門,幾個同學夾帶著冰冷的寒風灌進屋來,梅子不禁一陣地哆嗦!
在幾個同學的催促聲中,梅子叫醒沉睡中的兩個弟弟,就著雞蛋黃似的電燈泡,煨熱酸湯泡飯,幾口就飽了。往米口袋的書包里塞幾個煮過的洋芋和紅苕,從門背后拿捆篾片子點燃……
“嘭”,門板實實地撞擊在門框上,把里屋母親讓多穿些衣服的囈語般的叮囑,連同家里的溫存,一并關在了屋內。
一出門來,凜冽的寒風便直往衣縫里鉆,梅子們蜷縮著身子,一陣地打顫!
天,黑乎乎的。遠近已有三三兩兩的火把在移動,像是幾只翩翩飛舞的螢火蟲。這給寂寥的冬晨增添了幾分景致,也給梅子們心里幾許慰藉。
山,黑黢黢的。隱隱的輪廓龐然大物般浮現在西南云鄉的夜空,佛一樣地莊嚴、凝重。
山襯著的蛇一般蜿蜒的小路上,梅子們緊緊地握著手里的火把,篾片子的火焰在寒風中飄忽,時小時大,忽左忽右。就著跳躍的火光,她們在滿是稀泥的山路上高一腳低一腳地前進。
臉上仍如冰刀子似的刮著,身子卻逐漸暖和起來。不時把小手換著放在火焰上烘烤,灼痛感驟然襲來,猛地抽回……
一路無語,膠水鞋踏在石塊上,踩在坑洼里,“啼啼囔囔”的聲音匯成一曲簡約的小調,散向一路寂寥的黑暗……
冬天的白日短,也來得遲。
梅子們到學校時,天已大亮,早讀鈴也響了。她們翻出書本,繃著紅彤彤地小臉,吐著濃濃的白氣,朗朗地讀起書來。沾滿針尖般小水珠的頭發,蒸騰起縷縷白霧;糊滿黃泥漿的膠水鞋,染濕了腳下一片片……
窗戶外面的老師,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西南云鄉的小學有六個公辦教師,還有一個錯過了“轉正”機會的老“民辦”教師負責學校衛生及作息打鈴。一個教師硬抬著一個班級,小學課程標準所要求開設的課程,硬逼著他們不全面地全面發展。
教梅子們六年級的,是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女老師的家在遠遠的小城,她是幾個月前參加“特崗”考試競爭上崗的。女老師的聲音很甜美,說話像是唱歌。同學們在上課的時候,一向都陶醉在她的歌聲里,陶醉在她歌聲里的世界里。
“積累運用”的“口語交際”課上,老師擬出題目:《美好的明天》。老師用她那甜美的歌聲,講述著二十一世紀行走在煙水樓臺中的現代人的先進理念和唯美追求,借以引導著同學們暢想自己的未來。老師卻發現,同學們新奇的目光中藏有一種恍惚。同學們一片沉默!
老師說,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理想,我們要用滿腔的赤誠,構建出自己美好的明天!老師說,學習委員是我們班潛在的一個希望,我們請她來給我們說說她美好的明天。
梅子在同學們的注視中緩緩站起來,卻一改往昔踴躍發言的常態,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老師讓梅子坐下,默默地看著鴉雀無聲的教室,忽然想起了同事們閑聊的一個話題。老師遲疑了一下,說:“小學畢業后,要繼續去讀初中的同學,請舉手!”
老師連續重復了三遍。空曠的教室上空,稀稀疏疏地舉起一些顫抖的小手,像是冷雨中教室外面那棵冬瓜樹的枯枝。
全班四十來個學生,竟有近一半沒舉手!
老師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老師的神情第一次在課堂上黯淡了!半晌,老師才緩緩地說,二十一世紀了,沒念過大學,是人生的一大遺憾……
梅子沒有舉手,一直埋著頭。老師在講臺上黯然地看著大家的時候,梅子飛快地看了老師一眼,卻碰到了老師那悲憫的目光,便急忙把頭偏向窗戶——窗外,那棵冬瓜樹光禿禿的枝丫,在灰白的天空中,微微地打著顫兒。
梅子那匆匆的一瞥,老師清晰地看到,那汪清潭里掠過一縷陰翳!
中午,近點的同學回家去了,教室里的人少了。
梅子給兩個弟弟送些洋芋紅苕去,便回到座位上啃洋芋。同桌的英子用“罐頭瓶”帶了泡飯,她舀了滿滿的一匙去喂梅子,梅子卻把頭偏讓一下,徑自啃自己的洋芋。幾個同學來約英子踢毽子,英子便拉踢得最俏的梅子,梅子卻只是坐著不動……
講臺邊的一個小火爐,七八個同學緊湊地偎著,上面堆滿了洋芋、紅苕。過道里,英子們雀躍著,一顛一顛地踢著毽子。后排的角落里,偎著一伙同學,一邊啃洋芋,一邊下用紙張折成豆腐塊狀的自制的動物棋。教室的上空,繚繞著一層青色的煙霧,彌漫著飛舞的塵土。不時,教室里爆出一陣喧嘩聲,或是一陣銀鈴似的歡笑聲……
老師從緊挨教室的寢室里出來時,透過污花的窗玻璃,看到梅子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呆呆地撥弄著自己的手指……
老師察覺出梅子的恍惚來。課間,梅子不再和其他同學一起玩,倒喜歡一個人獨處,時時用大拇指指甲理著桌面的條紋來回劃,常常看著窗外那棵孤零零的冬瓜樹發呆。課上,梅子精神不集中,目光機械,往往聽著課聽著課,目光就掛在黑板上的一點一動不動——那目光如同一顆釘子,常常看到哪就釘死在那兒!
老師發現,梅子那清澈的眸子里,有了一種不相稱的呆滯。
老師找梅子談了好幾次,開導梅子好好學習。梅子每次都是低著頭,紅著臉,一言不發,一個勁兒地搓手指。
二姐回來了。梅子活潑了。
老師看到,那雙黑龍潭似的眼睛里,泛著閃亮的浪花。同學們感覺到,頭戴新泡花、身著一襲新紅衣的梅子,活脫脫成了一只靈艷艷的紅蝴蝶,在兩條“橡皮筋”之間翩翩起舞,舞化了漫冬的冷意。
老師眉梢的一絲愁云忽地飄走了,同學們的心情似乎也一下子暢快起來。課堂上,同學們學習的氛圍一片活躍!課間,大家游戲起來一片雀躍……
可是,才沒幾天,梅子卻沒來上課了!
星期天中午,趁著路好走點,老師去了趟灣子。一路泥濘,老師走得腳酸酸,汗涔涔。
梅子家在一個小山包上,一間老茅屋。
梅子看到遠道而來的老師,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閃過一絲驚喜的漣漪,卻又飛快地逃避了老師的目光。梅子喊了聲“老師”,便拿了把鐮刀,急促地走出門去,蹲在屋檐下的一塊石頭上磨起來。
父母殷勤地招呼老師,又呵斥梅子進屋來。梅子卻是不理,只一個勁兒地磨鐮刀。
屋里,大火叉的土制爐子上,正攛著柴煮一大鍋豬食。半空中,縈繞著一層青色的煙霧。空氣里,充斥著一股濃濃的柴香味。
老師瞇著眼睛坐在床上,好一會兒了,還覺得眼睛澀澀地。
父母都是苦慣了的人,黑黃的臉上,滿是皺紋。
老師說起梅子。說起梅子的聰明,成績的優異,前途的光明……
父母也嘮叨著和老師說起梅子。說梅子在家里勤快,懂事兒,不讓大人操半點心。說多讀點書多認幾個字還是好,可是她偏犟著要和她二姐去打工!
老師便竭力勸說父母。說梅子年幼,不適合外面快節奏的高壓生活,過早輟學,殃及一輩子的前程!說孩子懵懂,要多為她的未來著想,替她作些主,讓她好好讀書!說二十一世紀了,社會日新月異,科學頂端發達,知識創造財富,知識就意味著財富!說西南云鄉落后,西南云鄉窮,再不能讓這無邊的落后與貧窮延續到下一代人,再不能不讀書啊……
父母便絮絮叨叨地打開他們的心扉。說現在讀書,大的盼頭是沒有了,大學出來都不包分配!只要多識幾個字,出門少造孽就行了。說再苦再累,也要讓她讀完小學的,也勸說梅子再熬半年就讀完小學了,可是她死活犟著要和她二姐去打工!說不信她,就隨她了,反正又不是大人不讓,將來也怨不了大人。況且,讀這么幾年的書,也是夠用的了——她爹媽學堂沒進過一天,還不是過大半輩子的光陰了?說梅子比起來也不小了,已經十四歲的人了!劉三家小芳讀四年級時也這年齡,四年級完就走“老婆婆”家去了!她二姐也是十四歲去浙江的,五年了,現在每個月至少都有一千七八——比這里好些當老師的工資還要高——只是外面的開銷也大,又帶了個奶娃娃。說她二姐這次來是為了辦身份證,今天去派出所照相了,過幾天就要走。跟她二姐去,大人也是放心,餓不著,冷不著,沒身份證也可找班上!梅子也是想到往后沒親人同伴,大人是不準出門的,這次才犟著要走!說女娃娃家嘛,生下來就注定是外面的人,長大了就該讓她去奔自己的前程……
父母看著聽得神情黯然、默默無語的老師,稍停了一下,便又語重心長地述說起農村的苦楚。說農村沒奔頭,一年刨到頭的土地,夠吃,卻沒零花錢用!說前些年逢開學時,讀書的三個娃娃光學費就要三百多,一時間是褲襟襟都搜干!這年把倒好了,“普九”了,政府家免除了學雜費,開學時沒那么窘迫了。可當今的錢不抵用啊,千把元錢在手里,還沒弄出個落頭就沒了泡泡!農村的錢手枯哩,樹上不結地里不生,找千把元錢,卻要費死天大的力!外面的經濟活乏多了,活兒不怎么苦累,還能掙好些錢呢!說農村家庭的開支也不簡單啊,每年肥料種子地膜的生產成本也要兩三千,平時又是零零碎碎的開銷!煤炭被外地車拉得瘋漲,原先才兩三百元一車的,現在卻要一千一二了!煤炭都燒不起啊……
老師默默地聽著,無奈地嘆息著。
梅子一直蹲在磨刀石邊。磨完鐮刀,梅子便把頭埋在膝上,雙手握著鐮刀不停地宰腳下的泥巴廠壩。腳下的廠壩,早已是一片皮皮翻翻……
老師出門來時,顫巍巍的日頭已經偏西了。老師默默地望了望蹲著的梅子:一身紅彤彤地衣服上,已現斑斑跡跡的污泥漬;頭始終深埋在膝頭,一個勁兒地宰著泥土……宛如一只折翅的紅蝴蝶,零落在地上。
老師嘆了口氣,心里沉甸甸地走了。
梅子在老師踏上泥濘小路的時候,緩緩地抬起頭來,凝望著老師離去的身影——那汪黑龍潭里,閃爍著晶瑩的浪花……梅子卻是沒有再喊聲“老師”,只是默默地目送著老師離去。老師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視線的盡頭了,梅子的目光卻還在那個方向久久地深望……
梅子再沒去過學校。
幾天后,梅子和二姐踏上了東行的列車。
老師和同學們心中的“紅蝴蝶”,倏,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