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美學觀念淺析——兼論其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

■涂芊

先秦文學是中國文學的光輝起點和重要的奠基階段，其中莊子的美學觀念對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本文擬從崇尚自然、以大為美、淡化主體、追求精神自由等四個方面來對莊子的美學觀念進行簡要分析，并以古典詩歌為例，探討《莊子》這部書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

《莊子》這部書，就其本體定位而言是一部哲學著作而不是文學創(chuàng)作。但是，由于它的內容中體現了莊子本人崇尚自然、以大為美、淡化主體、追求精神自由的美學觀念，因此它明顯地在審美形態(tài)上與其他先秦諸子的書不同，使“古今文士，每每奇之。”本文擬從四個方面簡要分析《莊子》的美學觀念，并由此展開，探討莊子美學觀念對中國古代詩歌的影響。

一、莊子的美學觀念淺析

（一）崇尚自然，求真的美學觀念

莊子說：“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①（《莊子·刻意》）“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莊子·刻意》）。素淡的對立面就是雕飾了，莊子強烈地反對任何“人為”的矯揉造作與苦心經營。《莊子·漁父》對“真”有一段極富于美學意義的闡釋：“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

（二）以大為美的美學觀念

莊子提出“大美”的概念，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莊子·天道》有一則寓言說：“昔者舜問于堯曰：‘天王之用心如何?’堯曰：‘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則美矣，而未大也。’堯曰：‘然則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寧，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而有經，云行而雨施矣。’”由此可見，在莊子看來，“大”比“美”要更高一籌。“大美”就是最全最完整最崇高境界之美，圣人應探究天地偉大的美，這一美學觀念反映在莊子散文中則表現為境界的宏偉、意象的雄奇。

（三）淡化主體的美學觀念

《齊物論》中寫莊周夢蝶：“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不知是莊周夢中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莊周呢？《秋水》中寫莊子觀魚，魚即我，我即魚。在莊子那里，真正有一種澄心觀物的超越的態(tài)度，因而物與我、人與自然也真正地融為一體了。此外，莊子還在《天運》篇中寫道：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穅瞇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樸，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

這段文字也是莊子“無”的哲學的體現，消解了一切主觀判斷上的標準，順應自然規(guī)律，順其自然，無為而治，消解本我加諸于外在事物上的判斷標準和物力，其實也是莊子淡化主體的美學觀念的另一個方面的體現。

（四）追求精神自由的美學觀念

在抨擊王權蔑視權貴，追求精神自由方面，莊子也有著不容忽視的鮮明態(tài)度。他一方面以他那敏銳的觀察，尖銳、深刻地揭露了剝削制度及宗法制度的種種病態(tài)和丑惡現象。莊子企望在“自然”中求得“解放”，并為此編織了“圣德之世”的理想，追求精神上的自由。他對“仁義”的虛偽和王公的丑惡的針砭，達到了很深刻的程度，如“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莊子·胠篋》）。為了能過一種符合自己本性的生活，莊子認為就必須擺脫社會強加給人的種種限制，擺脫所謂仁義的枷鎖，特別是要放棄個人對社會和歷史的責任，摒除個人功名欲望的束縛，因而他能視相位如腐鼠（《莊子·秋水》），追求精神上的自由。

二、莊子美學觀念對中國古代詩歌的影響

先秦文學是中國文學的光輝起點和重要的奠基階段，莊子的美學觀念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的發(fā)展有著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下面本文以中國古典詩歌為例，探討莊子美學觀念的影響。

（一）莊子的美學思想深刻影響了中國古代詩歌

莊子中崇尚自然的美學觀念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影響了后世的許多作家評論家，如姜夔論詩時說：“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礙而實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寫出幽微，如清潭見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②表現出崇尚自然、不事雕琢的審美觀念。

莊子的以大為美的美學思想在詩歌中也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這一方面最突出的代表就是唐代大詩人李白。雄壯的氣勢和壯美的意象形成了李白詩歌豪放夸張風格。如《夢游天姥吟留別》③中李白以夸張的筆調，極言天姥山的壯美宏偉。另一首《蜀道難》中，寫蜀道則是“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就連寫白發(fā)，那也是“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可見李白詩歌中對于宏偉壯美風格的體現，這是一種生命的活力，一種創(chuàng)作的激情，一種對于“大美”的追求。豪邁壯美的詩歌風格是古代詩歌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道家的“虛靜”說中的積極因素也被廣泛地運用到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中來，南朝大批評家劉勰在其《文心雕龍·神思》篇中說：“是以陶鉤文思，貴在虛靜，疏渝五藏，澡雪精神。”把虛靜看作是構思的關鍵。宋代大詞人蘇軾也以虛靜為創(chuàng)作神話的前提，他說：“欲會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李白的《獨坐敬亭山》、《月下獨酌》就是這種意境范型的代表。

至于追求精神自由的美學觀念，更是中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不朽的主題，漫長的封建統(tǒng)治中，詩人們在黑暗的現實中找不到出路，森嚴的封建禮法和庸俗的社會關系又使他們感到窒息。于是他們往往采取一種狂放不羈的生活態(tài)度，急切地追求著個人的自由和解脫。李白就曾在詩里高呼“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他青年時代寫過一篇《大鵬賦》，在這篇賦里，他描寫大鵬鳥“上摩蒼蒼，下覆漫漫”，“斗轉動，山搖而海傾。怒無所搏，雄無所爭”。這些詩人的作品中往往有著狂放不羈，肆意奔放的個人情感的浪漫主義精神。

（二）《莊子》中內容滲透進中國古代文學領域，被中國古代詩歌廣泛采用

不僅莊子的美學觀念對中國古代詩歌的審美風格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莊子》中的許多意象、典故也被后世詩人借鑒，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廣泛使用，成為詩人們寄托情感、抒發(fā)懷抱的重要載體。如李白的《上李扈》中扶搖直上，壯美宏偉的大鵬意象，明顯脫胎于《莊子·逍遙游》。典故方面，《莊子·齊物論》中的莊周夢蝶典故，就成為了文人騷客們經常引用的典故。白居易仕途遭受挫折，理想破滅時，作詩曰：“鹿疑鄭相終難辨，蝶化莊生詎可知。假使如今不是夢，能長于夢幾多時。”（《疑夢二首》）宋人梅堯臣對此也有深切的感受：“忽忽枕前蝴蝶夢，悠悠覺后利名塵。無窮今日明朝事，有限生來死去人。”陸游在晚年告誡人們說：“世言黃帝華胥境，千古榛荒孰再游。但解消搖化蝴蝶，不須富貴慕蚍蜉。”（《睡覺作》）當然了，數不清的運用了莊周夢蝶典故的詩句中，最著名的莫過于李商隱所言“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三）《莊子》影響了中國古代詩歌題材演化過程

題材內容方面，莊子對中國古代文學的影響最大之處在于催生了玄言詩、游仙詩、山水詩。東晉支遁注《逍遙游》之新義，為眾人所接受。東晉士人在這種思想指導下，又處于較為安定富足的生活環(huán)境中，從而追求“心隱”，無論在朝在野，只求適意而已。以幽雅從容的風度，過著風流瀟灑的生活。而這一生活的重要內容，便是山水、清談和詩酒風流。東晉玄言詩便是在這一背景下產生、發(fā)展起來的。玄言詩以闡釋老莊和佛教哲理為主要內容，其特點是玄理入詩，以詩為老莊哲學的說教和注解。

另一種與莊子思想有直接淵源關系的詩歌是游仙詩。《莊子》中說“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游仙詩是道教詩詞的一種體式。就其本義而言，這指的是歌詠仙人漫游之情的詩。不過，作為一種成熟的體裁，游仙詩的流行則是漢代以後的事。魏晉階段，不僅道人創(chuàng)作游仙詩，文人亦相繼創(chuàng)作游仙詩，蔚然成一代詩風，故我國第一部文學作品選集——梁朝蕭統(tǒng)所編《文選》列“游仙”為文學體裁之一。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游仙詩有專門的評說，至于鐘嶸的《詩品》就更加細致地品評郭璞等人的作品風格。魏晉南北朝以後，盡管游仙詩不像此前那樣興盛，但作此等詩歌者依然大有人在。像白居易、李賀等人仍頗具游仙之遺風。游仙詩在思想上往往表現出超越世俗社會局限的強烈愿望，而道家神仙典故的運用，則使游仙詩更具備浪漫的色彩。可見老莊思想及道教文獻，是游仙詩產生的重要前提。

陶淵明之前，山水詩尚屬少見，有的詩作雖然偶然寫到山水，卻多為鋪陳羅列，僅僅作為一種背景而非表現的主體。陶淵明之后，山水詩歌大熾，原因便在于人們開始以放言山水之美作為抗御現實之丑惡的最有力武器。然而，若要論山水文學的濫觴，其實可以追溯到先秦的莊子那里。正是莊子兩千多年前在《讓王》中寫道：“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夏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莊子筆下的善卷是隱逸之士的典型。盡管其人其事是莊子虛構出來的寓言故事，卻相當真實地反映了莊子的隱逸思想。這是與當時的社會現實緊密相關的，莊子在《山木》中主張君子宜養(yǎng)生適性，逍遙自得，求得個體生命的超脫。其思想是如此深遠，以至于每當社會現實動蕩不安或是改朝換代之際，總有大批的隱士秉承著莊子的隱逸思想回歸田園、忘情山水之中。山水詩也成為中國古典詩歌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總之，《莊子》這部書其中的美學觀念和思想內容，曾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內容和形式產生過深刻的影響。研究這種影響的歷史過程和發(fā)生機制，不僅有利于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深入，而且對我們進一步深入理解《莊子》也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

注釋：

①本文原文引自辛戰(zhàn)軍譯注：《老子譯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后文不再單獨注釋。

②夏承燾：《姜白石編年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版第26頁。

③葛景春選注：《李白詩選》，中華書局2009版第129頁。

[1]辛戰(zhàn)軍.老子譯注[M].中華書局,2008.

[2]夏承燾.姜白石編年箋校[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葛景春.李白詩選[M].中華書局,2009.

[4]劉生良.《莊子》文學研究[D].陜西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

[5]魏秀艷,高云斌.莊子——中國文學的奠基者[J].內蒙古民族大學學報,2002(3).

[6]王強模.論老子寫作觀的哲學基礎[J].貴州師范大學學報,2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