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一扇門,外面亮得
很不真實。他們讓我
用啼哭表達意愿,放棄做一尾魚的打算
打開另一扇,是些小人國的子民
上一世博弈未竟,接著在這里
熱身。烏鴉,彩虹,老實的牛
小女孩睜大眼睛,試圖把它們攏進同一張白紙
再打開,出現了第一個情人
春風滿面,嫉妒和背叛,在門后藏著
孕育,痛失,一再
妥協,這讓另一扇打開的過程顯得
越來越漫長。衰老終于出現
在此之前,人們早已學會忍耐厭倦
學會用朱砂在歲月的斷裂處
畫一朵梅花。再打開
身體墜下去,一個聲音說:到了
為此我向未來出現的女人
道歉。并且原諒
我把她們都喚作假冒貨。有時候
女巫的咒語就像日升月落一樣
難以推翻。我為我不小心使用了它
表示抱歉
我為必然向偶然道歉
我為晨曦向夜色道歉
我為勝利向失敗道歉,我為提前
扼死了你的星火,向它的寒冷的亡靈道歉。我要把我積存的歉意
全部花完
原諒我出現在你所有的幻覺里
原諒我經由氧氣進入你的肺腑,再像
病魔一樣,潛入你的每一滴血液
我常常走在民國的街道上,步履輕盈
而優雅。當當作響的電車,從默片里開出來
灰色長衫和月白旗袍禮讓著上下
不遠處的鐘樓,是夕陽中的詩人。一群
潔白的鴿子,把閃亮的詩行寫在彩虹的臉上
兩條有風骨的弧線,向身著灰裝的
不老建筑的文藝復興里延伸。那里有我們
窗明幾凈的家,和一雙晶瑩的兒女……
就像插上了時間的翅膀,我常常就這樣
走在民國的街道上,步履輕盈而優雅。四月天的
花香很近,沒有憤世嫉俗,只有兒女情長
想你之前,我要點一爐香
你可以管它叫沉香屑,或者熏衣草
紫色香霧是你延伸來的藤蔓。我的
思念,是藤蔓里盛開的百合
古時候的書生,沐浴熏香后讀書
而今的我,在香氣氤氳里想你
不要以為,我只會像崔鶯鶯焚香許愿
我身上流淌的,其實是林道靜的血液
紅色棉布格裙就是凡士林布學生裝的承襲
一起承襲的還有她的精神,比如此時
在香氣繚繞里,預謀一場兩千年后的私奔
希望生在戰亂年代,而你
是草莽生涯的將軍。佩劍,戰騎,殺氣……
我買胭脂的當兒,被你擄上馬背
絕塵而去。我哭哭啼啼
做了新娘,還生下一對兒女。然而
我沒有逢著諸侯割據的年代,你也不是
戎馬一生的軍旅,可是
你卻以筆為劍,以詩為馬,以軍閥
攻城掠地之勢,將我的心奪去
哦不該這樣。為什么天色
突然亮了起來,而我
還在秒針制造的硝煙里,馳騁縱橫。身后
有人喚我乳名,無疑
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我輕快地
應一聲,庭院里的草
就綠了。漫山遍野的杜鵑,就開了
我在奇妙的明亮里奔跑。周身
染了鮮紅的花蕊。我的脈管漲滿汁液
幸福地膨脹,膨脹,膨脹……
黃昏向身后退去。日落
向身后退去。一張張臉
向身后退去。退回到我的童貞——
母親,端坐在堂屋的中央
我在夜色里走。寂靜為我
讓開一條路。南方搖動風兒,有花香
在暗處浮動,分不清哪是靜修的月季
哪是滾沸的荷塘
我在夜色里走。地上斜斜的
身影,像我
拉長的心事。我不敢回頭,路燈下,情侶
正演繹十年前的劇目。結局
在我寫過的一頁日記里
我在夜色里走。身后
準時響起錯亂的腳步聲,奔跑的少年
加重著夏夜的溫度。涼亭里
傳來一陣嘩動。夜色
在樹梢上,一忽兒平靜一忽兒翻涌
我在夜色里走。夜色
在我的眼睛里走。有些花兒正當年輕
有些花兒已經老去。我
左腳踩著花開的聲音右腳踩著風的身影
她出生的時候,樹葉
已經從人類的進化史隱退,回到遠古的枝頭
安享晚年。“遍青山啼紅了杜鵑”
已是舊事。如今
花朵開在堅硬的縫隙里,其觸目驚心
不亞于蠻荒時代的與狼共舞
素描與線性科學,像青蛇那樣扭動
腰肢——現代的狩獵武器。女友說
值得高度重視。世界
越來越兼容。系統超強糾錯。她是不慎
漏網的魚,在灰色叢林里,揣了
一顆原始的心,把你當作宗教愛著
剛想探究你的頭風
是不是我的偏頭疼,你就聲音
低沉:把呂布推出去
斬了!月光嘩地抖了一地,鋒芒
濺滿了我的眼睛
我換上荊衣布裙,用官渡的水沐馬
黑色的母馬毛色鏜亮,馱著我四蹄狂奔
霧靄、兵器、青草,稀釋了
公元的濃度,不再有起始,也沒有停滯
我愛上征戰、獸皮和假寐,像洛神
愛上了建安風骨
我直奔碣石以東,你正迎著旭日,整衣束冠
觀滄海。我輕輕地
喚了一聲,你回頭,才發現
旁邊少了一位比肩而立的人
她暗藏毒藥。提著笑
殺死月亮、鯉魚和桃花。風舞過,瞥見
芳草地上一徑幽香
燈下拭劍,有什么
在酒杯里蕩漾。英雄意氣
掙扎,心猿意馬。淚有多晶瑩,就折射出
多少危險。而你為何
還在為她輕解羅衫,拋一世英名?
此一去,誰又見過美人復還
管它有沒有輪回,這一江默默無語的
春水啊,都是我
涌向你悲從中來的柔情
陣雨在黃昏時降臨又
迅急地消失在低處
天空重新亮了起來,仿佛一些
隱密的事物轉而被
褪色的大地和盤托出
它們的眼睛在暗處睜大
新芽輕松地舒展
蟬蟲破出泥土。一切
樸素而專注。父親的身影
在童年
在通往語言的途中——
是青春的印跡。它們永不再來
但在某個明亮而潮濕的黃昏
完好地在別處存在
雨正在下。季節的薪火
就要抽離——
仿佛不能適應神靈拉開的序幕
一只癩蛤蟆蹲在角落
越來越胖,越來越蠢,發著脾氣
但“無邊落木”
還要等些時候——這漸凋漸冷的
旅程,是我飽脹甜而溫柔的汁液
她是出逃者。沒有誰
捕捉到褐色的舊年里她掙脫的姿勢
生命從不曾屈從于鐵一樣飛翔的詭計
十二月,風聲正緊
她次第探出紅艷的小皮靴
尖尖的胸脯挺立著。眼含野獸
和音樂。而你
是她未能預知的劫獄者
埋伏在季節的最深處,衣衫雪白
照亮了春天紅色的額頭。現在
你和你懷里那和緩的風
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已經開場了。準備好手帕,藥片
和放大鏡,靜候命運設定的劇情
要以眼觀心,一格一格的光陰閃過
哭即是笑,色即是空
生活被搬來搬去。我和你,總是隔著一層
膠片的距離。你發現了什么?
一點兒小惡,欲望或愛人?你毫不羞澀
展露風情。你燃燒,你驚懼
你接替誰
活下來,在永無交匯的兩個世界里
姥姥說:“只有登上千仞高峰,才會
聽到雄虎的吼聲”。早年間
旗袍,槍炮,英語。穿唐裝的基督,推開了
鎖國時代的大門
辮子軍西學東漸,大總統們掐算著日子登基,結果
獵鷹的成了養蠶的,天要下雨
自家炕上,找不到巴掌大一塊干地界兒
如今,耗子仍在扛槍,惡鄰正待翻墻而過
而藏在《史記》中的那條
真龍,在1949年的春天,已秘密地死去
丁香湖畔,我把一枚占卜的硬幣
沉進湖心——
如同一位熟悉的老人的離去,悄無聲息
未能濺起一點水花
一生沒有姓氏
……童年的老房子
獨居屋后的老奶奶小腳尖尖
丈夫因病早逝
過繼來的兒子已人過中年
兒媳性情潑辣
她叫婆婆:老不死
兒時的我常奉了命令
偷偷去探望
母親擔心
這位鄰居會不被知曉地死去
先輕輕地叩門
再逡巡四周,可有
惡婦盯梢的眼神?
門“吱”地裂開一條縫兒
我像個地下黨,鉆了進去
這真是一幕驚險的電影劇情
惡媳——大反派
小腳奶奶——受難的好人
我——正義的女英雄
就像時間的軌跡也是圓的
走在二十年后的丁香湖畔
我回憶起,老房子后的老人
顫巍巍的小腳,緊綁的裹腿
黑色的絨帽下
一生的疑問堆積在模糊的臉上
她從枕頭下摸索出
幾枚討好的硬幣
她緊緊地抓住我
像抓住一縷,稍縱即逝的,曙光
流言狼群般號叫
良心像一頁紙,被獸蹄
踏得粉碎
一個聲音說:
“這個世界在爬,唯有我
是屹立不倒的霹靂。”
烏云循聲而至
石頭在山坡上,飛
但天光突然一躍
——太陽這線軸
收起了閃亮的雨線
看,黑暗從皇帝的新衣里遁去
萬物轉過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