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南
芭芭拉·金索爾弗(Barbara Kingsolver,1955—)是20世紀80年代開始崛起的美國當代作家,迄今為止出版了六部長篇小說、一部短篇小說集、兩部散文集、一部詩集和三部非小說作品。創作生涯可謂是一帆風順,從她的小說《豆樹青青》首戰告捷以來,其他五部小說也是喜訊不斷。六部長篇小說中有四部被評為“紐約時報最暢銷書”,其中1998年發表的《毒木圣經》連續130周名列暢銷書榜首,并成為知名度最高之一的書友會——奧普拉書友會推薦書目。而金索爾弗本人也名利雙收,她獲獎多次,其中包括福克納筆會獎、愛德華·艾比生態小說獎、英國小說橙橘獎等,并于2000年被授予美國人文學科最高榮譽——國家人文科學獎章。但是光鮮的創作生涯背后卻是爭議不斷的,一方面,她的小說被認為是嘩眾取寵的大眾文化作品,另一方面,她被尊稱為“具有道德觀及天生對地方和人物有把握的大師”。[1]對金索爾弗而言,她的創作是庸俗小說還是嚴肅作品只能任由他人評說,而且只有時間能驗證它們是否有資格躋身于經典文學之列。但是令她無法忍受的是,她作品中的政治元素被認為是玷污藝術的污點。在虛構故事的過程中,她一直秉承著社會改良的使命,在文學空間里抒發對藝術創作的熱情。在媒體采訪和個人網站中,她也再三表明政治與藝術的矛盾是可以消解的,因為文學本身就富含政治色彩,讀者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無形之中會受到作品的影響,加深對性別、民族、權力等的理解,所以任何小說家都承擔著提高大眾意識和促進社會進步的重大責任。相比之下,金索爾弗的小說在中國還鮮為人知,為了讓更多的國內讀者了解這位作家,論文將通過該作家的六部長篇小說,分析她是如何努力消解政治與藝術之間的矛盾的。
金索爾弗的《豆樹青青》和《天堂豬群》講述了一個有關跨種族領養棄童的故事。白人女孩泰勒領養了一位被遺棄的切諾基部落女童小龜,并對這位遭受過性侵犯的養女呵護備至。由于被指控其領養程序違犯了《印第安兒童福利法》,泰勒驚恐之下攜帶小龜出逃,經過切諾基部落律師安娜瓦克的協調和母親愛麗絲的幫助,泰勒才真正理解小龜不僅需要母愛,還需要本族文化的熏陶。這兩部小說涉及了兩大政治話題:避難所運動和西進運動。中美洲的內外紛爭導致大批難民逃亡到美國,他們隨時面臨被遣送回國、槍殺處死的危險,泰勒在朋友的激勵下也加入了這場避難所運動,幫助無家可歸的危地馬拉難民尋找安身之所。而在西進運動中,白人為了掃除阻擋“文明”發展的障礙,政府強迫收購了印第安人富饒的土地,并驅趕他們到貧瘠的西部,同時也讓印第安人的孩子離開部落,在眾多寄宿學校接受西方文化。其必然結果是眾多印第安后裔迷失方向,嚴重的精神危機導致很多人無法擔當起合格父母的責任,而小龜就是西進運動間接的受害者。在藝術特點上,金索爾弗清新流暢的語言、條理清晰的結構以及性格鮮明的人物都讓眾多評論家印象深刻。自幼酷愛寫作、嗜好讀書的金索爾弗善于利用方言捕捉普通人的特點,雖然作者本人一再否認作品富有自傳性,她所描繪的泰勒卻保留著她本人肯塔基州家鄉的口音,并且顯示出自己身上也擁有的獨立自強的女權主義者的個性。兩部小說的另外一個藝術特點就是內容上比較豐富。在《豆樹青青》一書中,金索爾弗游刃有余地利用自己生物學專業背景描述現代社會。作家在本科和研究生階段主攻生物學,之后又多年從事相關方面的科研寫作,所以她的作品都滲透著她對自然的深刻理解。在她筆下,人與人的關系就像根瘤菌和豆類植物的互利共生關系,人們只有通過互相幫助、相互聯系,才能避免身份危機、尋回歸屬感。而在《天堂豬群》中,金索爾弗利用天上的星座來詮釋西方白人和印第安人不同的文化價值觀,西方人眼中的昴星團被切諾基部落稱作“六只小豬”: 傳說六個懶惰成性、脫離群體的男孩向神靈埋怨母親對待他們像豬一樣,為了懲罰這些孩子,神靈把他們變成了六頭豬,讓他們升到天空中成為星座。對星座的不同詮釋印證了西方白人與切諾基部落不同的價值觀:與崇尚個人主義的西方相比,印第安文化重視集體主義。所以,像安娜瓦克一樣的切諾基人號召人們回到自己的部落,在傳承本族文化的同時,也是拯救迷失的自我,作為切諾基部落的一員,小龜也需要接受本族文化的熏陶,只有這樣才能成長為一個身心健康的孩子。不難看出,金索爾弗以小龜為代表,在思索印第安人各部落民族如何在美國本土生存,如何在白人文化中汲取力量的源泉,又能堅持將本族文化發揚光大,而小說就成為作家用藝術形式尋求社會問題答案的重要方式。
與上述兩部小說相比,《動物之夢》是金索爾弗更成熟的作品,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她對環境危機的清醒認識,以及她在生物理論方面的深厚基礎。為了照顧身患帕金森病的父親,女主人公科蒂暫時結束漂泊不定的生活,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亞利桑那州的格雷絲鎮,當上了母校的生物老師。象征工業資本主義的黑山企業常年在其家鄉開礦,造成嚴重的水污染,直接影響了當地的果樹種植業。為了拯救家鄉,科蒂逐漸投入到當地的婦女組織,開展了一場伸張環境正義的運動。科蒂家鄉的環境正義運動其實是一場政治性運動,因為科蒂的家鄉人民都是墨西哥與西班牙的混血后裔,是美國主流社會中的邊緣群體,他們受歧視的同時,他們的土地也成為資本家掠奪自然資源的目標。環境正義宣揚人權和自然權,所以它本質上也是一種富有政治色彩的社會運動。另外,《動物之夢》的精彩之處還在于它是一部富有藝術力量的小說,比如普利策獎獲得者簡·斯邁利認為金索爾弗在該書中“展現出生動描繪風景和人物心理狀態的獨特天賦”。[2]尤其在塑造科蒂這位主要人物方面,作家將她的喜怒哀樂描述得淋漓盡致,她用細膩的筆鋒展示出科蒂迷失方向的彷徨、享受情欲的欣喜、回憶過去的痛苦、失去胞妹的煎熬,等等。在一定程度上,著名女作家厄修拉·勒吉恩的評論解釋了書中消解政治與藝術矛盾的努力成果,即《動物之夢》是“關于聯系的新型小說,給人以豐富的美感,充滿了強烈的政治和精神意義及力量”。[3]
迄今為止,金索爾弗的另一部小說——《毒木圣經》是眾多評論家認為該作家最精彩的作品。作為金索爾弗傾注了十年心血的鴻篇巨著,該書滲透著創作者對童年時非洲經歷的回憶,也結合了她本人對大量相關書籍的研究。該小說推翻了西方宗教經典《圣經》中男性敘事者的模式,通過普萊斯一家五位女性的多方位敘事方式,講述了全家在非洲剛果前后的故事。金索爾弗坦言其著書的目的在于她想用成人的方式表達自己對“文化帝國主義和后殖民歷史的興趣”,這也表明該作家的初衷就是用藝術寫作來揭示社會問題。如果說之前的小說也采用了多方位敘事方式,但是視角單一,內容上也不夠緊湊,那么《毒木圣經》的視角更加豐富,也更有層次。普萊斯家的母親歐麗安娜是前五大章的首位敘述者,這部分用倒敘形式向讀者展示了非洲經歷給這位女性帶來的心靈陰霾,也呈現了她反抗專制丈夫、投身于救助非洲人民的過程。家中的四位女兒分別從不同角度介紹她們在剛果的所見所聞所想,對同一事件或事物的不同看法凸顯出她們迥然不同的個性,而在分道揚鑣后,她們又用不同的故事內容展現了不同的人生旅程和世界觀。她們的講述不僅凸顯了個人的心理成長歷程,也披露了比利時侵占剛果、美國干預該國內政的歷史。書中的浸信會教士、即一家之長納森·普萊斯是西方殖民主義的代表,他宣揚傳播信仰和文明的“光榮”使命的背后,卻帶著上帝的火把,企圖通過壓迫當地居民和踐踏自然來摧毀源遠流長的非洲文明。同時,五位女性人物的敘述反映出西方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本質,在西方國家的直接統治或間接干預下,非洲每年喪失大量的自然資源,而原本自給自足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以上證明,《毒木圣經》的藝術特色不僅表現在其獨特的敘事方式方面,而且還體現在她將個人的經歷與地區的歷史緊密結合起來,而這也是金索爾弗消解藝術與政治矛盾的努力的重要體現。
在《毒木圣經》之后,金索爾弗將視線轉回到熟悉的美國南方,她在《縱情夏日》中勾勒出阿巴拉契亞山脈那片生機盎然的世界。該書沿用了多方位敘事方式,不過其特點在于:三位人物的故事構成了三條表面上若即若離、實質上卻難舍難分的主線。“食肉動物”部分講述了守林員蒂安娜的故事,已是徐娘半老的她在遠離塵囂的森林中邂逅了年輕英俊的獵人埃迪,她在滿足情欲的同時也希冀消除對方對食肉動物的偏見。“飛蛾”部分圍繞一位由昆蟲學家轉變為農村寡婦——露莎的經歷而展開。新婚丈夫在車禍中喪命后,有豐富的科學理論但是缺乏實踐經驗的露莎學會了如何用可持續發展的方式經營風雨飄搖的農莊。“栗樹”部分講述了年邁的鰥夫——加內特的故事,使用農藥噴殺害蟲的加內特在和鄰居的交往中,逐漸敞開心扉,并改變了自己掌控自然的傲慢態度。這三個故事看似互不相關,卻是關系緊密,蒂安娜的房子是加內特家族輝煌時期用栗樹造的,其中的一把椅子是露莎丈夫家多年前所扔棄的,露莎向加內特請教如何養殖山羊,而蒂安娜和露莎一樣都熱愛自然,諸如此類相互聯系的細節在書中不勝枚舉,這也就構成了《縱情夏日》的一大藝術特色。除此之外,這三個故事都集中關注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它們所針砭的生態危機和農村的經濟問題直接或間接地都和政治有關系,也需要通過提到政治層面上來解決。對金索爾弗來說,《縱情夏日》的創作是她政治參與的一部分,她要用自己的理念影響廣大讀者,讓他們意識到人類需要回到生態網絡,需要直面當前的農業危機。如果說某些評論家對該書持以非議,那么筆者認同凱瑟琳·班托夫的說法,即《縱情夏日》是一部“有價值的藝術作品”,作家通過小說“努力喚醒公眾意識,號召人們進行政治和經濟改良的同時改變自我”。[4]
金索爾弗的最新作品是2009年出版并于2010年榮獲英國橙橘小說獎的《空隙》。在小說中,作家試圖回答自己困惑已久的話題,即為什么在美國藝術與政治水火不容,而在很多其他地方二者被認為密不可分?該小說采用了自傳、日記、書信、新聞報道、官方調查報告等形式,通過多種藝術手段給讀者耳目一新的閱讀體驗。更重要的是,小說內容全面展示了作者為消解政治與藝術矛盾所做的不懈努力。書中的男主人公謝潑德身上流淌著墨西哥人和美國人的血液,他天生熱愛讀書和寫作,成長過程中有幸結識了墨西哥杰出藝術家和活躍革命家迪亞哥·里維拉和弗里達·卡洛夫婦以及流亡在外的俄羅斯革命家托洛斯基。謝潑德目睹了美國和墨西哥30年代到50年代的歷史演變以及其中人們精神世界的變遷,而他本人也逐漸成長為一位有革命思想的作家,但是由于被指控“反美國”行為,成為50年代美國反共風潮的受害者。在金索爾弗看來,藝術與政治之間的矛盾關系可以追溯到20世紀四五十年代,麥卡錫主義的陰影籠罩當時的美國社會,它故意誹謗、肆意迫害共產黨和民主進步人士,為了防患于未然,政府也啟用了對文學作品的嚴格審查制度,很多藝術家為了明哲保身,開始對敏感的政治話題緘口不語,唯恐自己成為時代的犧牲品,就像《空隙》中的男主人公一樣。這種思想也影響了當代美國人的政治意識,并影響到文學評論的標準,即涉及政治話題的作品是很難與高雅藝術相提并論的。而金索爾弗也正是通過這部小說、以藝術家為中介,用強烈的對比表現出自己的不滿:為社會進步奔走呼告的藝術家在墨西哥備受尊重,在美國卻遭受冷落、羞辱,甚至殘害。對金索爾弗而言,托尼·莫里森和厄修拉·勒吉恩等是她創作的榜樣,正是因為藝術就是政治,藝術家就應該像這些擁有社會良知的作家一樣勇敢地承擔起社會改良的艱巨使命。
值得注意的是,金索爾弗本人也用行動履行她書中努力完成的使命。身為成績斐然的作家,她一直以來也用實踐去消解藝術和政治之間的矛盾。1998年她籌建了貝爾維德獎,旨在獎勵“描述社會變遷”的嚴肅文學作品,入圍小說需涉及“社會正義、以及影響人類關系的文化政治話題”。所以,金索爾弗不但通過藝術創作宣揚自己的政治觀點,用政治性內容豐富自己的藝術作品,而且也鼓勵更多的作家在道德觀念與社會責任的指引下,在想象空間中創造出有利于建立更和平、更人道的世界的作品。也正是秉承著這種思想,金索爾弗還在孜孜不倦地消解政治與藝術之間的矛盾,用藝術魅力去感染讀者、用改良思想去激發大眾。
[1]﹝美國﹞瑪麗·艾倫·斯諾得格拉斯. ﹝美國﹞芭芭拉·金索爾弗.文學導讀[M].杰斐遜,麥克法蘭公司,2004.2.
[2]﹝美國﹞簡·斯邁利.小小城鎮,承載世界[N].紐約時報,1990-9-2(2).
[3]﹝美國﹞厄修拉·勒吉恩,恩澤之鎮[N].華盛頓郵報,1990-9-2(xi).
[4]﹝美國﹞凱瑟琳·班托夫,消耗自然:喂養我們的世界文學[D].辛辛那提大學,2009,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