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國慶重逢
◎李黎
國慶長假前一天晚上,某省某市某局局長王家誠推掉飯局若干,自己組織老同學聚會。他大學畢業九年,年初,在一片驚詫聲中當上某省某市某局的局長。放眼共和國他都堪稱年輕有為。此次聚會可算做一個宣布,對老同學們宣布自己的升遷。在電梯里,他和得力助手陳輝談及此事,陳輝首先表示,這個決定是正確英明的,而不是愚蠢的。然后,陳輝用小心翼翼的開玩笑的口吻問,那,王局這次你得花錢了,打算花多少錢?一萬,王家誠不假思索地回答。陳輝無言以對,擺出一副機關里常見的熟人之間的沉默。王家誠說,一個多月工資,哈哈哈。陳輝還是不知道說什么。好在他們已經出了電梯。不帶家屬,王家誠說了句,鉆進汽車。陳輝嘀咕了一句,這下一萬塊就不夠了。
王家誠在本市最好的酒店訂了一個最大的包間。包間足足八十平方,超過大多數家庭的全部面積。十二人的圓桌原本不小,但和包間相比微不足道,似乎是一個站在曠野中的倒霉蛋,孤苦伶仃,不真實。正對著門是一副畫,占據整個墻面,“鳳舞九天”,一只富麗堂皇的鳳凰呼之欲出。該鳳凰讓來此吃飯的人產生非龍即鳳的幻覺。棋牌桌和四張古色古香的木椅在一角,一排真皮沙發靠著另一面墻,沙發前面有一個暗黑色的茶幾,擺出一副厚重的姿態,努力讓人以為它是紫檀的。王家誠視察完畢,很滿意。以前他來過,但這次是作東,必須打量清楚。他太滿意了,以至于不知道該坐在哪里。目前,只有他一個人到,早得有些過分。坐在沙發上理所應當,但沙發那么長,他都不知道坐在哪里,這一頭,那一頭,還是居中危坐。他讓服務員拿兩條煙進來,服務員問:中華還是蘇煙?當然是中華,蘇煙,輸煙,怎么能輸呢。煙拿來后,王家誠動手拆開,在茶幾上放了八包,一字排開,剩下的讓服務員放到桌子上,和餐具靠在一起。一股辦喜酒的氣氛隱隱出現,王家誠笑瞇瞇地看著眼前可喜可賀的一切。
第一個到的人是華中天。華中天和王家誠熱烈擁抱,王家誠感到錯愕,已經太久沒有這種擁抱了,家里都不存在,他于是表現得比華中天更加熱烈,他把華中天抱起來,顛了顛,連聲說胖了胖了。如果不是服務員在場,他可能會抱著華中天旋轉起來,貌似歡慶大戰結束。隨即,兩人坐下來,一個東倒一個西歪。華中天打量著包間說,這么奢侈,王家誠啊,這不是朋友吃飯的地方!王家誠笑笑,習慣性地在尋找滴水不漏的回話,可華中天馬上又說,實在太奢侈了,也不是家人親戚聚會的地方!王家誠哈哈大笑,華中天又說,這里就是你們這種人吃飯的地方!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像子彈一樣掃射出來,中間夾雜著痰和喘息。王家誠站起來,走出去,找服務員。
陸陸續續來了四五個人,都紛紛被包間的開闊嚇了一跳,心情平靜一點后,無一例外地談起包間的寬敞和豪華。繼而,順著包間談到了其他話題。墻上的畫讓他們談到了藝術品拍賣,文物拍賣,空氣里充斥著幾百上千萬的數字,不知誰用了“億”這個字,似乎是總結,話題知趣地轉到了裝潢上。他們的目光在昂貴的椅子和沙發上停留,大談各自的裝潢,現實的樣子或理想中的。然后,他們談到了祖國境內如今最難以回避的話題,房子。買房賣房,賺錢或者吃虧,漲價、繼續漲價和不斷漲價,瘋狂漲價。他們翻來覆去地談,話題不棄不離,似乎房子,具體說是商品房,是祖國最為優美的一道風景,人人引以為豪,不喋喋不休愧為國人。后來,王家誠發話了,還有誰沒來?孫梅他們幾個怎么還沒來?
三個穿著旗袍,濃妝艷抹的女人出現在門口。三個女人一起擺出風騷的姿勢,大腿微微外露,齊聲說,各位老板,需要服務嗎?香甜清脆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華中天他們被聲音包圍著,看看門口三個人烏黑的長發和雪白的大腿,都一陣錯愕。接著是笑聲,有人已經反應過來,正是孫梅、嚴露和秦海霞。她們從在學校時起就是一個小團體,動輒以集體形象出現在春游秋游、運動會和考場上。三個女人還在一本正經地展現出服務業的嚴肅和莊重,風情和挑逗,不當自己是孫梅、嚴露和秦海霞。她們在門口集體轉身,讓里面的人看清她們的身材。她們的身材并不是都好,但都暴露得恰到好處。笑聲還在繼續,誰也不忍破壞眼前的幻覺。從她們出現到被認出來短短幾秒,有人從中體驗了幻想成真,有人體驗到熟悉的陌生感——怎么現在連吃飯都有小姐作陪。但小春和王家誠一直在錯愕,沒有笑,他們在別人有了諸多心理活動后,還是沒有認出來眼前的三位就是當年同班的農村姑娘、小鎮姑娘和縣城姑娘。當他們和別人打聽為什么笑,她們是誰時,華中天走上前去,指著個子最高的嚴露說,嗯,不錯不錯不錯,就是你了。親愛的,過來過來。嚴露大大方方地伸手摟住華中天的胳膊,一邊走一邊說,老板,我們只陪聊,不出臺。華中天嚴肅地說,不行不行,我們習慣了賣身不賣藝的姑娘了,你說怎么辦。嚴露瞬時間滿臉通紅,狠狠跺了華中天一腳,氣急敗壞地罵道,賣你個頭啊,小心嫂子把你賣去做鴨……一陣哄笑被炮制出來,笑聲里夾雜著童真以及中年人不易覺察的酸楚。
又有幾個人推門走進來。除了趙曉兵,人都到了。趙曉兵打電話給孫慶齡,說略微晚一會,堵車。于是,大家落座,并且談論起交通和私家車。這些有車的人,個個都認為自己是汽車的受害者。更有人認為,自己開車總是不順利,總是堵,這完全是別人有車導致的惡果。華中天對這一話題很抵觸,他被車擦傷過,被車撞倒過,也撞過人,煩不勝煩。他問了一句:你們誰在車上做愛過?一桌子人全部都冷靜下來,他們并沒有因為華中天的問題而錯愕,而是對自己從沒有在車上做愛感到錯愕。為什么會沒有呢,大家都在心里這樣反問自己,同時表態說,沒有,確實沒有。王家誠笑而不答,于是立刻成了目標。孫梅追問他,王局長啊,你是不是有過這方面的經驗?王家誠還是笑而不答,于是幾個女生越發亢奮。那就是有了,你說,到底有沒有?和誰,秘書還是下屬,快說嘛!王家誠笑瞇瞇地說,就快要有了!所有人都哄笑起來,王家誠左右的華中天和曹彬甚至忍不住動手捶打他,一邊打一邊說,弱×,你他媽的還是當年那個鳥樣子,永遠這么自信!你是不是因為太自信了所以不得不讓你當個局長啊?王家誠被大伙調戲得不好意思,越發顯得羞怯和靦腆,還強詞奪理了一句,確實是很快就要有了。其他人紛紛笑得原形畢露,好幾個人說,我也很快就要有了,再過一年我就要有了,再過十年我就要有了……直到這時,大家才真正認可王家誠是大學同學,而非某市某局局長。他雖然一直努力當局長,現在確實是同學,和當年一樣凡事都很自信,自信得像一個傻子,又傻得那么羞怯,惹人憐愛。
趙曉兵在別人認為他不會來,或者不需要來的時候,推門進來了。
他的動作悄無聲息,快速而且僵硬,仿佛上課遲到闖入教室。他一副兇巴巴的知錯不改的姿態,老師自然不便多問。但華中天立即站起來喊道:
你才來,你才來!快快,罰酒!
趙曉兵似乎沒有看到華中天,甚至連反感厭惡的表情都沒有,只是異常客氣地對著在座所有人點頭,長時間地風度翩翩。
孫慶齡王家誠幾個人站起來,把趙曉兵讓到座位上。
遭到冷落的華中天沒有站起來。剛才的熱情因為被徹底視而不見而成為過錯,他感到羞愧,坐在那里后悔不已。如果后悔可以擺在桌子上成為一道菜,他一定會毫不猶豫一筷子夾過來塞到嘴里。
秦海霞看出了華中天和趙曉兵之間的問題。她站在華中天這邊,從1997年就是這樣。她刻意地和華中天說道:你副高有沒有評上?
華中天正要回答,卻聽到趙曉兵一聲冷笑。
華中天快速而膽怯地朝趙曉兵瞟了一眼,不幸正看到趙曉兵因為譏諷而興奮的表情。趙曉兵隨即扭頭和身邊的人說話,臉上表情在扭頭過程中被調整為謙和儒雅的樣子。
趙曉兵對王家誠解釋道:路上太堵,我從寧夏路到寧夏北路走了半個多小時,根本走不動……
大家都堵!華中天冒一句。
你又不是開貨車過來吃飯。華中天說。
我還開公共汽車呢,趙曉兵自我解嘲,隨便回了一句。他的臉色已經很難看,墻上的鳳凰的光芒也不能掩蓋他難看的臉色。開闊舒坦的包間也不能讓桌上一半的人心情開朗起來。好在,今天不止他們兩個人,遠遠不止。在場的一共十三個人,沒有到場但成為談論對象的,則來來往往,不計其數。
飯局有說有笑地進行著,陳年往事和涼菜熱菜一起被塞到嘴里,咀嚼消化。當然,王家誠是核心,大家積極踴躍地談論著他,似乎,他已經離大家遠去了。
王家誠當年酷愛酸菜魚,經常在冬天里買一盆回來,獨自吃一星期酸菜魚泡飯。他飯量小,一天一到兩頓就心滿意足。小春當年拿手好戲是在樓下傳達室的煤爐上煮面條吃,動輒連續吃上幾頓十幾頓。他充分掌握了下面的火候,并善于往面條里添加各種平時想不到的菜,這些菜往往都被別人搶著吃了,吃完夸小春加得好,于是小春下頓面條繼續往里面加菜,繼續被別人搶著吃了。
一天,他們兩個一起站在煤爐前面,一個打算煮面條,一個打算熱一下酸菜魚泡飯。他們一起等前面一個人忙完,相顧無言,因為他們關系平平,無話可說。黃昏時分昏暗,筒子樓的走道里人來人往,住著幾百個青壯年學生的宿舍總是充滿了各種異味。兩個人等著前面的人,而前面這人,王家誠和小春知道他是體育系的,但不知道名字,壯漢類型的,因此,是無法催促的。他們從等變成了忍,似乎等待著晦暗的明天。時間難捱,必須沒話找話。突然間,不知道是誰提議,下一碗酸菜魚面吧。
一個令人激動的組合就此誕生了,王家誠和小春一陣忙碌,十來分鐘后,一鍋足夠四五個人吃的酸菜魚面誕生了。兩個人護送這鍋滾燙的面條回宿舍,小心翼翼,像一對剛剛有了孩子的夫妻。然后,兩個人當著其他人的面,你一碗我一碗,把整鍋面條全給吃了,吃得面紅耳赤,大汗淋漓。
吃多了,兩個人撐得一夜未睡,其他人都已經在睡前聊天和睡前意淫后呼呼大睡時,兩個人還在興奮,于是,繼續聊班上的女生,聊高中尤其是高三的苦中作樂,聊童年往事。這一代人的童年往事隨著近三十年的巨變一去不返了,連上演往事的舞臺也不復存在,城市面目全非,鄉下面目全非,連城鄉結合部都面目全非了。他們聊了一夜,下半夜還依然亢奮,于是兩個人下床,到走廊里,冒著寒風下了幾局象棋。下棋過程中他們吵吵鬧鬧,互相辱罵對方的父母、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這恰恰是他們關系到一定程度的標志。
從那以后,兩個人成了搭檔,凡是能夠一起的就一起做。一起去上課,宿舍距離教室總是那么遠,他們一起去上課在別人看來像是一起在慢跑。他們一起去晚自習,目睹情侶成雙成對,好在三三兩兩的同性同行也很普遍。一起去食堂,面對面吃飯,一起打游戲,熄燈時分沖出宿舍去網吧包夜。
只不過,從那以后,小春再也不做面條吃了,王家誠再也不買酸菜魚了。再觀察還可以發現,小春不吃面條和酸菜魚了,王家誠再也不吃酸菜魚和面條了。因為那天的酸菜魚面實在是太多了,而兩個人恰恰因為關系不深而礙于面子,誰都不好意思說不吃了。兩個人差點沒被酸菜魚面給撐死,但他們靠說話和下棋幸存下來了,因此,他們是生死之交。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這個生死患難的故事復述完畢,兩位當事人在其他人的建議督促和起哄下,連續干了四杯。幾個人心里突然覺得戚戚然,看看華中天和趙曉兵,他們何嘗不是搭檔呢,何嘗不是生死之交呢。
王家誠突然豪邁地說,領導可以不當,兄弟不能不要,剛才我和小春彼此各敬了兩杯酒,現在,我和小春一起敬大家一杯。他先把杯子舉向小春,然后和紛紛站起來的諸位一一碰杯。
小春帶著醉意看著王家誠,他大概在對自己說,就算他王家誠過了今天就不認識我了,現在他總算給足我面子。
趙曉兵也乘興說道:兄弟當然要,但和當不當領導有什么關系,領導只會越當越大!
幾個人附和著,有人提議回敬王家誠小春一杯。趙曉兵第一個站起來,向王家誠舉杯,用播報新聞的嗓音說:領導以后千萬要多幫各位兄弟,我們也不怕辛苦,為領導服務!王家誠遲鈍了一下,哈哈哈大笑起來,另外幾個也附和著笑起來。不知道是附和趙曉兵,還是附和王家誠。
華中天也哈哈哈大笑著說,趙曉兵你雖然遲到了但也用不著這么誠惶誠恐。
趙曉兵站在那里,依然保持著彎腰的姿態,冷冷地對華中天說,你喝醉了。
華中天第一次喝醉是大學畢業三個月那天,具體說是9月27日。雖然從高中畢業那段時間就開始喝酒,但沒有喝醉過,沒有膽量也無必要。那次喝醉還是和畢業有關,大家紛紛工作了,自己還晃悠著,在三五個朝不保夕的單位之間徘徊不定,內心的惶恐和灰暗可想而知。于是,在奔波一天后,他在樓下的小館子里借酒澆愁。九月底,天氣已經轉涼,一瓶冰啤酒喝下去,華中天感到頭暈,而這其中包含著前所未有愉悅感,現實的諸多煩惱似乎在飄飄悠悠地躲閃開來,一些日常生活里難以見到的人和事蜂擁而來,什么周游列國,蘇武牧羊,李白杜甫,空中監獄,星際迷航。華中天干脆又喝了一瓶,于是醉了。他醉在空腹喝酒,更醉在喝悶酒,整個過程中他只說了一句話:老板,再來一瓶。
華中天住在小飯店的隔壁,直線距離不過二三十米。他不記得自己怎么到家的,只感覺爬樓很累。他住在五樓,和趙曉兵合租的兩室一廳。他住在朝南的大房間,貌似占了便宜,但日子稍微久一點,他知道這是吃虧了,每當有同學到這里來玩,都會直奔大房間,直奔他的床,然后一屁股坐下。而畢業離校三個月來,恰恰有無數人次的同學到這里來回憶過去和展望未來,在華中天的床上談天說地,談世界杯。這套房子的客廳是暗廳,一張餐桌和幾張凳子讓這里越發顯得擁堵。趙曉兵住的房間永遠是關著門。對此華中天倒沒有什么意見,因為趙曉兵的女朋友王馨雨很快就住了過來,酷暑季節,女性也必須盡量裸露,關上門不僅必要,而且是一種禮節。只是,在華中天看來,王馨雨的到來沒有增加這里的活力和人氣,而是讓這里更加沉默和小心翼翼。王馨雨比他們低一屆,嫡系師妹,算是生性活潑的人,只是趙曉兵這段時間越發陰沉,不知道是因為工作壓力還是因為前途叵測,或者其他。他對到這里來的王馨雨和王馨雨到來后的華中天都異常的冷漠,關門的次數更勤了。那間朝北的房間,沒有因為王馨雨的到來而擁擠,而是變成深不可測。
華中天氣喘吁吁地到了門口,掏鑰匙開門。他一進門,就一腳把一個東西踢飛了,飛出去的東西撞上了另外一件東西,發出清脆的破碎聲。華中天自認為沒有喝醉,但是面對自己制造出的酒后特有的嘈雜和破壞力,他發現自己確實是喝醉了——喝醉的人喜歡那種悲從中來的感受,于是他又一腳踢出去,心想踢到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這里也不是自己家,租金付了半年,半年后自己肯定是沒有錢負擔的。但腳下什么都沒有,他微微一個踉蹌,趕緊扶住門邊。這他花了很長時間才進門,心里帶著對趙曉兵的氣憤。此前,在繳納前兩個月的電費時,他們發現兩個月的電費將近一千塊。空調每天都開著,即使華中天出去找工作,房間里總還有一個兩個三個同學在看電視或者呼呼大睡。趙曉兵提出的方案是華中天負擔900,零頭他付,因為他每天都去上班的,因為他的房間里沒有空調,因為他從來不帶人來玩,來的人都是華中天的朋友……華中天憤怒在于,他的同學自然都是趙曉兵的同學,個別人甚至和趙曉兵處得更好。別人到這里來玩不僅僅是沖著華中天,而是沖著這里是一個“后宿舍”的所在。而“后宿舍”之所以成立,正是因為這里住著他們兩個人而非一個。華中天更為憤怒的是,自己已經山窮水盡,趙曉兵很清楚,趙曉兵拿著不菲的工資,趙曉兵也知道華中天知道自己的收入。電費一事,自己不求趙曉兵慷慨仗義,但一人一半總是合情合理的。再退一步,自己負擔三分之二也是能接受的。讓自己這個待業狀態的人承擔百分之九十還多,這是不能接受的。但華中天還是接受了,因為趙曉兵有一種類似于播音員主持人的正經八百的嗓音,那種嗓音有一種通知你而不是和你商討的意味,不等你回過味來,你就已經在無形的紅頭文件面前就范了。華中天不是斤斤計較的人,他自我安慰,放眼未來五十年,幾百塊錢確實不算什么。但酒后的他還是不能這么豁達,這一點似乎和常人相反。在華中天看來,那么多的人酒后總是那么的豪邁風發!自己為什么做不到呢,他痛苦地想。
華中天依靠在門口,面前是黑暗一片的客廳,左手邊是自己的房間,城市夜晚的萬家燈火的零星的一部分通過陽臺傳過來。右手邊是廚房,小小的窗戶上也掛著一絲昏暗的穿不破灰塵的光線。華中天制造出的噪音讓趙曉兵的房間門豁然打開,趙曉兵走了出來。而這時華中天正在脫他的褲子,他打算直接走進洗手間洗澡。趙曉兵的出現讓華中天多少有些尷尬,他略一豪邁,也是為了圖省事,就把褲子和內褲一齊給脫了下來。這在技術上不難做到,黑乎乎的一團牛仔褲被扔在腳底下,華中天脫起了T恤衫。這個時候他無比懊惱地發現了兩件事,第一件事,他的外套丟在了樓下的小飯店里,那是自己為數不多的可以穿著它去見各路領導的外套。第二件事,是面前站著的不是趙曉兵,而是穿著趙曉兵那間標志性汗衫的王馨雨。因為醉酒,眼睛睜不開,華中天壓根就沒有認真看一眼來人。他赤身裸體站在門口,身體在九月的天氣里漸漸萎縮。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手里拿著衣服,腳底下是褲子和自己的包,眼前是同樣一臉詫異的王馨雨和不知所措的王馨雨,然后呢?
趙曉兵出現在王馨雨身后。確切地說,趙曉兵的臉從門口露出來,緩緩地由模糊到清晰,冷冷地看著眼前。然后他說了一句,外星人嘛,都不需要穿衣服了。說完,他的臉又縮回房間。從他出現到消失的過程中,王馨雨消失了,趙曉兵的目光穿透了她,和華中天對視了一下。王馨雨說了句,你沒事吧,全是酒氣,快點休息。然后她在自己的聲音中快步走回房間,她的聲音被她自己踩得支離破碎,華中天是靠回想才把它的話拼湊完整的。房間門關上了,一絲晦暗的光線隨之消失,華中天卻已經能看見昏暗的客廳里的一切了。他酒醒了不少,明白接下來沒事了,于是他以正常的、沒有他人在場的那種速度,把衣服放回自己的房間,拿出換洗衣服,洗澡。直到匆匆洗完澡在床上躺下來,華中天才覺得趙曉兵和王馨雨才真的回到了他們自己的房間。既然他們都離開了,那么該自己想一想剛才發生了什么。剛才什么都沒有發生,只是自己平白無故赤身裸體地在眾人面前走了一趟。華中天在為自己身上的這里那里而羞愧。理智告訴他,這羞愧是不必要的,自己身上的這里那里,別人一樣有,一樣有這樣那樣的得意之處或者不足之處。理智告訴華中天,作為一個現代人,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得不赤身裸體走完一條街,這也是能夠接受的。這都沒有什么,真正丟人的不是這件事或者這類事情。理智讓華中天暗自得意,但他心里還是很抑郁。這時電話響了,王家誠和小春讓他出去喝酒。他于是悄悄走出家門,沖向堆滿啤酒瓶的路邊小桌子,很快又失去了理智。
喝酒的地方是學校后面巷子里歪脖子槐樹下的“楊師傅”。這家店是大學期間他們光顧最多的地方,并且目睹它又從做快餐發展成小酒館,再發展到如今的通宵營業和傳說中的連鎖店。華中天坐下來就是喝酒,而且喝得很多。小春笑著說,慢點吧,你這個架勢讓我覺得你人還沒到呢就已經喝了好幾杯了。王家誠說,華中天是心已經喝了,人還在路上,現在人都到了,愛怎么喝就怎么喝吧。然后,不用勸酒,無需氛圍,三個人很快就全部喝醉了。喝醉了還在喝,這時才算是真正開始喝酒。王家誠抱怨自己工作無趣。被問及怎么打發無趣的,王家誠說,還是繼續上網下黃色小說,下黃色圖片,下黃色電影,現在流行黃色音頻你們知不知道?號稱是真人真事。你也不怕被領導發現。發現才好,讓我下去。王家誠說的下去,大概指的是下基層鍛煉,華中天對此毫無概念。他想談談和趙曉兵合租是一件失策的事,但是話題屢屢被小春和王家誠打斷。華中天意識到,酒桌上不是公共話題還是免談,女人才喋喋不休自己的生活。最后,他們唱著《國際歌》,互相攙扶著走出“楊師傅”,離開了歪脖子槐樹,走出黑洞洞的巷子,走上學校后門那條路。看著滿眼的燈光,華中天一片茫然。小春在他耳邊一直喊著,打倒這個打倒那個,他已經把發達國家都打倒過一遍,現在正在重復打倒,華中天覺得無趣,酒勁一上來,不省人事了。醒來后,華中天發現自己躺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渾身冰涼,他首先爬到床上,但發現小春正四仰八叉睡得正香。小春看了一眼華中天,說了句多虧你把我帶這里,不然我就睡馬路了。說完他繼續睡。華中天很詫異,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來的,看來是王家誠把兩個醉醺醺的人弄到了這里。陽光落進屋子里,一切都清晰可見,一切看上去都非常溫馨,生活也不那么壞。睜眼躺了足夠長的時間后,華中天推了推小春,讓他起床。小春很聽話地起床,兩個人帶著心照不宣的羞愧和一目了然的疲憊,在樓下吃了午飯,各自謀生去了。這是華中天第一次真正喝醉,他一直反復回想整個過程,還是只能在腦子里勾畫出一個支離破碎的畫面。喝醉了,就是暫時丟下了做人的束縛,神魂顛倒一會。
王馨雨沒有因為華中天裸體事件而疏遠華中天。是華中天疏遠了王馨雨和趙曉兵,趙曉兵也疏遠了華中天。趙曉兵有沒有疏遠王馨雨,華中天不得而知。但華中天感覺到王馨雨因為華中天和趙曉兵之間的彼此疏遠以及華中天對她的疏遠而做出的回應,那就是對華中天過分客氣。華中天也因為王馨雨對自己異常客氣而對她很客氣。一邊疏遠一邊客氣,華中天覺得自己真不夠坦蕩。他覺得自己對王馨雨應該自然一點。華中天對王馨雨有了真真切切的好感。之前,雖然熟悉,但僅僅熟悉,沒有多余的話,沒有多余的想法和思考。現在一切都有了。但整體上看,三個人同居一室,沒有顯得熱鬧,而是越來越冷清。趙曉兵已經搖身變為另外一個人,華中天出于本性以及嫉妒,不喜歡這樣的趙曉兵。和大學時代相比,趙曉兵能改變的都變了,首先是從穿著打扮,然后是日化用品,接著是背包手表等等配飾,然后是說話的內容和方式。他話語里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是領導、大領導、老板、主任以及房子之類。可能不這樣不行,何況他樂在其中。華中天在趙曉兵的話語里隱約體察到自己的渺小,那就只能少說話了。漸漸地,他們不再說話,即使說話也以短句、短語甚至單詞為主。他們如果能說上一番話,往往是因為王馨雨。王馨雨有刻意彌補兩人關系的嫌疑。她往往讓另一個人加入她和趙曉兵或者華中天的談話,而女人的談話都是無限瑣碎的,加入她的話題,意味著不得不長篇大論。十月底的一個周末,華中天正在電視前等夜里的足球賽直播,王馨雨突然走過來說,華中天你看看,我的肚兜好不好看!華中天立即呆住了,因為天已經很涼,但王馨雨上身只穿了一件血紅的肚兜,她說著,轉身,背對華中天一小會,說你看看。王馨雨的背上幾乎什么都沒有,一根細細的帶子打著一個結,帶子的盡頭是微微顯現的乳房,她雪白的皮膚在視線里猛然間呈現出一種血腥暴力的感覺。華中天第一次近距離并且在強光下看到一個女性赤裸的背,更讓華中天震撼的是,王馨雨是無錫人,江南姑娘,皮膚光潔雪白,所謂的凝脂,華中天算是有了真實的感受。華中天能說什么呢,他只能連聲說好看,目光已經不敢停留在王馨雨的身上。王馨雨站在一米開外,似乎在等待華中天更加誠懇和猛烈的夸獎。她大概在等華中天夸她漂亮,而不是夸這件小小的肚兜。華中天突然哈哈一笑說,趙曉兵真操蛋,天都冷了才買肚兜給你,早干什么去的。趙曉兵這時也誠懇地說,我國慶節在大洋百貨看到的,當時趕著回家,沒想到要買,這次出差又看到了,覺得她穿應該很好看,就買了。是買遲了,不過肚兜也不一定非要夏天才穿。他說得很誠懇,像是談論一盤菜或者一道題目,華中天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問他,球賽看不看。趙曉兵當然不看,和王馨雨一起回到了北邊的小房間。那是華中天最后一次見到王馨雨,趙曉兵說她出國去了。很快,趙曉兵也和華中天算清了租金,搬走了,他買了房子。到了那年的十二月份,華中天也搬走了,他原本就無力租下這套鬧市區的房子,合租勉勉強強。華中天住到了小春那里,第二年秋天,回到了學校,讀研究生。再往后,他和王馨雨有了聯系,王馨雨確實出國去了,在英國。每年她都回來一趟,每次華中天知道王馨雨回來,都是在王馨雨又到了英國之后。最近,華中天要求王馨雨回來之前和自己聯系,見見面,聊聊往事,談談有什么事情可以合作。王馨雨也答應了。華中天談到了穿肚兜的王馨雨,說過目難忘。談論的次數多了,王馨雨有天突然發了一個文件包給華中天,里面都是她的半裸體寫真,在異國的別墅前、花園里和海濱。
王家誠喝醉了,已經由聚會的召集者變成了包間里的明星。他突然大喊一聲,誰來陪我跳個舞!華中天哈哈一笑說,我不會跳舞,我要同君共醉三千場。其他幾個人被這句話惡心壞了,質問華中天,你以為你是酒仙嗎,你以為你是蕭峰嗎。孫梅站起來,端出一幅很酷的表情,無聲地招呼著王家誠。王家誠掙扎著站起來,兩個人在鳳凰下面跳起舞來。這是一個悖論,王家誠醉了才要跳舞,但喝醉的人跳舞明顯是沒有章法的。他和孫梅的跳舞成了一出色情演出,兩個人必須以互相攙扶互相撫摸的方法才能保持不摔倒。但他們不在乎,其他人更不在乎,如果誰失態,或者放肆,那才切題。王家誠沒有繼續失態,而是拉著孫梅的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兩個人聊了起來,其他人吃驚不小,屢屢上前干涉。王家誠一直嬉皮笑臉地不肯罷休,小春幾個沒有辦法了,只能安慰道,領導要談話,我們還是隨他去吧。王家誠和孫梅越說越小聲,漸漸地誰都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從孫梅的表情來看,他們說了很多飯桌上沒有機會說的話,孫梅長時間表情凝重,又不停地咯咯咯笑著,偶爾還大喊一聲,或者憤怒地站起來,馬上又坐下來。曹彬突然說,看來王家誠把一個男人的苦惱都和孫大姐說了。華中天說,他可能把一個領導干部的苦惱都和孫大姐說了,孫大姐現在不是在組織部嗎。小春說,他可能把一個男人和一個領導的苦惱都和孫大姐說了,孫大姐是賢妻良母,又是組織部的,和她說就是和組織說,又是和長輩說。嚴露說,孫梅是長輩,我也是你們的長輩,你們誰要傾訴,我們到旁邊去吧。
看夠了王家誠和孫梅的推心置腹,幾個人笑著對小春說,詩人,作首詩吧。曾經寫過古體詩并且為此羞愧了很多年的小春對著大家亂喊,不要提作詩,我寫了幾年古體詩,后悔得要命,那是老同志才玩的游戲啊,所以后來網游一出來,我就立刻開始玩,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是玩網游的,不是寫古體詩的。華中天說,不沖突,一個寫古體詩的魔獸玩家,非常酷。那我們去包夜啊?有人調侃小春,小春指了指正在互相拉著手哈哈大笑的王家誠和孫梅說,看看這對狗男女,開房間還差不多,包夜就算了。曹彬突然問了句,酒喝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到哪里去?這個問題幾個人都想過,但是眼前的氣氛實在濃得化不開,沒有人好意思說出來。王家誠突然扭頭對著飯桌大聲說到,誰說酒喝得差不多了!還早呢。然后他歪歪扭扭往包間門口走去。幾個人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包間里有洗手間,他要小便要大便要吐,都不必朝門外去。王家誠費了很大力氣,甩開一兩個人的攙扶,終于走到門口,扶著門邊大聲問站在門外一側的服務員:服務員,現在幾點了?里面的人都奇怪,要問時間,每個人都知道,問服務員干什么。領導真是深不可測。服務員老實回答,差一刻鐘九點。王家誠扭頭對里面說道,看看,九點還不到。他又扭頭問,你們幾點鐘收工?不限時,服務員回答。那好,再拿十瓶紅酒,拿最好的。服務員略微猶豫了一下,看看里面,沒有人否定,她于是也問了句:要不要拿幾桶冰?王家誠正在往回走,轉身對服務員說,要!你工作做得不錯。在一片哄笑聲中,王家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忘記了剛才的舞蹈,忘記了剛才的傾訴,也忘記了孫梅,他睡著了。
一個經理模樣的人突然推門走了進來,后面跟著一個男服務員,端著托盤,十瓶紅酒像片小樹林一樣被端過來。經理走到醒過來的王家誠身邊說,王局,王局,還需不需要加菜。王家誠指了指馬良說,他外號叫馬八碗,他曾經一頓飯吃過八碗米飯,當然米飯是不要錢的,學校后面的小飯店嘛,飯和湯免費,菜也不貴,是我們的最愛,所以,他的飯量最大,要不要加菜你問他。經理聽完,看了看馬良。馬良也不客氣,沖經理揮揮手說,加菜加菜,領導喝多了,我做主,加一份海鮮拼盤,最大那種,冒濃煙的那種,還有兩個蔬菜,蔬菜你幫我們定一下。經理再看看王家誠,王家誠站在座位一米之外,舉著杯子,和同樣站著的趙曉兵暢談。經理說,好的,一份拼盤兩道蔬菜,我們的烤生蠔很有特色,我送三十只,再送一份鹽水蝦。祝王局和大家用餐愉快。她詩朗誦一樣說完全部該說的話,快步走了出去,王家誠沖著她的背影喊了句,再拿點冰。
趙曉兵一直在敬酒,憑借毅力,他有條不紊,偶爾的混亂場面包括個別人的離席都沒能阻擋他的節奏。和王家誠敘舊完畢,他走到張良身邊,笑瞇瞇地要和他喝酒。兩個人交情不深,無法攀交情,只能說,我們有多少年沒有見面了。張良說五年,最后一次見面是在王家誠的婚禮上,趙曉兵說是四年,最后一次見面是在電視臺的演播廳,他們都去看一個節目的錄播現場。那也就是說,你看到了張良但沒和他打招呼,你該喝一杯!馬超在旁邊插了一句嘴。少數幾個人也跟著說,這種見面不打招呼的惡劣行徑,要狠狠罰酒。趙曉兵轉移話題說,那馬超你說說我們幾年沒有見面了,端木天鴻,我們幾年沒見面了?嚴露用小手拍了拍桌子示意要發言,大家看著她,她像做學生干部時那樣,朗朗說道,我們每一個人站起來,說說你和其他十二個人多少年沒見面了,如果最近一個月內見過的呢,就算零,一個月到半年之間的算零點五,然后四舍五入,看看誰和誰最長時間沒有見面。那他們兩個就要喝兩杯,然后呢算算是誰和大家沒有見面的年數最多,這個人就要站到那里去單獨跳一個舞……看著嚴露的演說,華中天覺得一陣眩暈,他不敢相信自己曾經那么喜歡眼前這個總經理式的女人,有那么兩年里自己幾乎時時想著她,用有限的見識再造了她的肉身。幸虧這件事知道的人極少,沒有鬧出什么笑話。喜歡一個人總容易鬧出笑話,因為你未遂,然后又喜歡上了其他的人,你所喜歡的人又被另外的人喜歡,或者喜歡上另外的人,你喜歡我我喜歡他,你知道我喜歡他她也知道他喜歡她,凡此種種,總是被歸結為笑話。這些笑話有一種懷舊意味,屬于老笑話精選。現在誰還喜歡誰呢。華中天看看每一個人,確實,自己和他們中的一半都四五年沒有見過了,有的人,他以為永遠見不到了,這才是同學之間的精髓所在。還有個別人,他明知道不可能不見面,但還是任性地自我決定,再也不見面,這更是過去歲月的精髓所在。如果今天還能像當年在課堂上宿舍里一樣和每個人都見到,那過去的近十年又算什么呢。必須有一定量的恥辱、痛心、誤會、歹毒、計較、隔閡、冷漠、激動、豁達、錯覺充斥在彼此之間,一群人才能算做一幫同學,同學關系才真正成為一種關系。聚會是虛無縹緲的,連吃吃喝喝都不是寄托,而是一種肢體語言,代表語言匱乏。聚會只是在印證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之間還是那么天真和雜沓,是天造地設的聚合,不是合作伙伴和利益同盟。
嚴露的這個玩法太復雜,她說完,大家都泄氣了,誰還嘀咕一句煩死了。氣氛驟然降下來,孫慶齡突然沒有來頭地對著端木天鴻喊道,端木你不對啊,說好了今天不帶家屬,你怎么把馬超給帶過來了!你想說什么,想說什么?你們兩個是我們班上惟一的一對,我追過我們班三四個女生,都沒成,本來我是最有希望在畢業時成的,我這么帥,結果還是沒有,你們倒成成了。在好幾雙醉醺醺而變得不知滿足的眼睛的注視下,馬超和端木天鴻不得不站起來給大家敬酒。作為班級里惟一的一對情侶,而且是同性情侶,他們已經走過滄桑十年。他們的一切都完好得讓人羨慕。兩個人都是知名的媒體人士,一個混娛樂圈一個混汽車界,都有著一定的知名度和不菲的收入,身體健康,無不良嗜好,積極向上。除了不能登記結婚,一切都很順利。大家讓他們敬酒,他們就一一敬過來。最后,大家讓他們互相敬酒,他們鄭重其事地倒滿一杯,端起來。華中天喊道,打住,交杯酒!兩個人一愣,不是尷尬地愣住,而是沒想到此地也有這種幸福感地愣住了。大家一起拍起了桌子,在節奏感強烈的拍打聲中,兩個人胳膊纏繞,喝下了迄今為止最為眾目睽睽的交杯酒,然后兩個人面紅耳赤地看著大家,意思是,這是極限了,不能再胡鬧了,討厭。華中天忍不住說了句,媽的,兩個人都像新娘!這話說得馬超和端木天鴻都疑似涌出了眼淚。趙曉兵瞪了華中天一眼,說了句,胡說八道。但孫慶齡則大聲說了句,孫梅,我們怎么沒有成一對!他的話讓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孫梅身上,忽略了趙曉兵對華中天的抱怨。孫梅不客氣地說,還是你自己說我們為什么沒有成一對,要不然,讓大家說說啊。他們之間的事情,每個人都自認為知道一二,雖然各自的版本可能存在矛盾和漏洞。總體而言,就是他們兩人數次在對方不喜歡自己的時候很熱烈地喜歡對方,周而復始。這是無比復雜的一對,也是簡簡單單的一對,他們至少沒有公開在一起過。孫慶齡故作羞澀狀,擠弄出痛苦的表情說,那,那還是我說吧,我,我——陽——痿——隨即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整個桌面都在顫抖,大家也都哄笑起來,但孫慶齡卻笑個沒完,看不見的雙腳似乎在一個勁地踢著,趙曉兵說,你不要笑啦,再笑大家真的以為你陽痿了。一部分人冷靜下來,華中天狠狠地說了句,胡說八道。
王家誠大概是為了給大家打圓場吧,醉醺醺地說了句,我也納悶,秦海霞我們怎么就沒有成一對呢,我幫你寫了多少作業,我們一起看過多少電影,你說說呢,我現在還記得幫你寫的馬列作業,寫得頭昏腦脹,好在當時寫得多,現在都能用的上哈哈……孫梅不等王家誠說完,帶著怒氣說道,王局長你真是貪心不足,還想著我們秦海霞啊,你不是還有王馨雨嗎,明天你不是要接機嗎,她不是同意跟你在車里做愛,隨你處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