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社 趙惠霞
論文學中的疾病隱喻及其審美價值
王炳社 趙惠霞
關于疾病的隱喻,近幾年來在學術界討論得比較多,也比較熱,然而大多都未能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最值得我們關注的莫過于美國現代藝術理論家蘇珊·桑塔格了,她對文學中疾病的隱喻進行了富有成效的技術性分析,其中諸多觀點確實令人耳目一新。然而,她的研究更多是局限于還原到生活中的分析,并無文學理論上的更多價值,這是令人遺憾的。
文學是隱喻的存在,文學中的疾病描寫自然也是隱喻的。那么,文學中的疾病究竟是什么呢?筆者認為,文學中的疾病往往是某種理想和愿望的終結,因為從總體上而言,“疾病意象被用來表達對社會秩序的焦慮”。[1]所以,文學中的疾病是隱喻的,它也同文學中的其他人或者事物一樣具有審美價值。出于藝術思想表達的需要和藝術本身隱在性表現的要求,在文學中,“健康的人常常受到疾病的折磨”。[2]也許,疾病會給人帶來一種特殊的審美享受。就以藝術中作家常常寫道的結核病為例,往往“結核病被頌揚成那些天生的不幸者的疾病,是那些敏感、消極、對生活缺乏熱望以致不能生存下去的人們的疾病(拉菲爾前派藝術中那些心懷憧憬但神慵氣倦的美女形象所暗示的東西,在愛德華·蒙克所描繪的那些消瘦、兩眼無神、患結核病的女孩子形象中變得清晰起來)。對結核病導致的死亡的通常描繪,側重于情感的完美升華,而患結核病的交際花這一形象的反復出現,暗示著結核病也被認為是一種能使患者變得性感起來的病”。[1]賈寶玉那么癡情于林黛玉,也許就是因為林黛玉特有的結核病的美、結核病的性感對他產生了強烈的誘惑。因此,“像所有真正成功的隱喻一樣,結核病的隱喻非常豐富,足以運用到兩種彼此沖突的情景中。一方面,它描繪某個人(如一個孩子)的死,說他死得太‘美好’了,全無性的色彩:這是對那種天使般一塵不染的心理學的肯定。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種描繪性方面情感的方式——為放蕩開脫責任,把它歸咎為一種客觀的、生理的頹廢或渙散狀態。結核病既帶來‘精神麻痹’(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斯語),又帶來更高尚情感的充盈,既是一種描繪感官享受、張揚情欲的方式,同時又是一種描繪壓抑、宣揚升華的方式?!盵1]由此看來,林黛玉應該屬于后者??梢?,文學中的疾病要么是精神升華的隱喻,要么是精神變態的隱喻,這是我們的初步結論,也許還需要進一步商榷。
結核病只是一個案例,它極具代表性。當然,文學中對于疾病的表現,并不只這些結核病或艾滋病之類。實際上,對于疾病的描寫,在文學中早已被泛化。在文學中,我們經??梢钥吹椒谓Y核、艾滋病、梅毒、麻風病、瘟疫、精神分裂癥、憂郁、感傷、恐懼、孤獨、焦慮,等等,都屬于此類表現,而其中也都有它特定的隱喻內涵。就文學而言,從人的氣質情感來說,一般的都是病人自己創造了自己的病。因此,在文學中,“疾病被看作是豐富情感的表達”。[1]然而,“在西方醫學肇始之時,在古希臘,用來描述身體整體性的那些重要隱喻,都取自于藝術”。[1]從心理學上來看,疾病一直被當作死亡、恐懼、人類的脆弱和人的精神脆弱的隱喻。也就是說,在強大的疾病面前,人類是非常渺小的,甚至無法掙脫疾病的困擾,無法擺脫痛苦甚至死亡的命運。相對地,人類并不是坐以待斃,理所當然地要和疾病展開斗爭,所以,疾病往往又成了“入侵”的隱喻,成了人類與之戰斗、抗爭、戰爭的隱喻。疾病一般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可以救治的,一類則是無藥可救的。所以,文學中對疾病的描寫,往往就是從以上角度出發的。不過,具體到特定情景中的疾病,其隱喻內涵又不盡一樣,如“結核病是一個曖昧的隱喻,既可以意指災禍,又可以象征高雅”,[1]這就要看人物所處的具體環境,像《紅樓夢》中的林黛玉之肺結核,就是高雅、癡情的隱喻。
疾病成為一種藝術隱喻,在古今中外文學創作中源遠流長。在西方始于古希臘時期,而在西方現代文學中尤為興盛。像《茶花女》中的瑪格麗特·戈蒂埃的肺結核、《湯姆叔叔的小屋》中的小愛娃的肺結核,《董貝父子》中的董貝的兒子、《尼古拉斯·尼古爾貝》中的斯邁爾、托馬斯·沃爾夫的《時間與河流》中尤金·岡特的父親、伯格曼的電影《哭泣與耳語》中的妹妹、埃里克·希格爾的《愛情的故事》中的妹妹、司湯達的《阿爾芒斯》中的奧克塔夫的憂郁癥,等等。在中國,自孔子始,就有“詩可以怨”之說,此所謂“怨”實際上就是“感傷”。[3]田崇雪認為:“‘感傷’絕不是肉體上的傷痛而是心靈上的傷痛。郁積、持久、綿長。由最初的‘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到后來的‘如今識得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感傷便是這種逐步提升的過程。由最初的有原因有對象到后來的無原因無對象?!盵3]也就是說,文學中的“感傷”,實際上表現的是一種精神,是藝術家創造的某種隱喻性意象。因此,中國的文學,從《詩經》中的愁怨詩,到魏晉時期的隱居詩,到唐宋時期的體恤民情的創作,再到元明清時期的揭示社會矛盾的藝術創作,一直到現代的憤官疾俗之作,可以說都是“怨”這種隱喻的延續。尤其是明清以后,藝術中疾病的隱喻得到藝術家的普遍關注,《紅樓夢》、《官場現形記》、《儒林外史》、《沉淪》、《圍城》等,都是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總的來說,不管是中國的,還是西方的,藝術中的疾病都是基于情感、精神、社會的隱喻,它們實際上都觸及人們的心靈深處。
文學把疾病作為一種隱喻展示給接受者,目的就是想以疾病這樣一種特殊方式,揭示人生社會的百變相態,希望以此改變人的生存狀況,這是文學隱喻的重要審美價值。文學對疾病的療治主要依靠“民主化”和“享樂主義”,[4]在這一方面進行大膽嘗試而且取得了相當成功的是奧地利人弗洛伊德。之后,把文學用于疾病的療治,特別是用于對精神病的療治,在西方迅速開展起來。人類發現文學對疾病的療治作用至今也不過一百多年。這當然是得益于西方的民主和“享樂主義”的盛行,從而使文學由圣殿走向下層,由貴族走向平民。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的社會問題充分暴露出來,后來終于釀成第一次世界大戰,更多的人遭受了空前的“精神危機”,于是文學的療治便應運而生。“說藝術是為每一個人而存在的,這不僅是就它們應當能讓每一市民都有機會接觸得到而言的,更重要的是越來越令人信服地證明每個人確實有權利從藝術中獲益,并且具有創作藝術作品的內在能力。”[4]而且這種趨勢還在擴大。當人類進入信息化時代以后,雖然人們獲得信息的渠道越來越多,但同時也給人們帶來了更多的困擾和壓力及整個社會的“性無能”,人類也同時遭受著空前的精神壓力。因此,進入20世紀中葉以后,文學的“平板化”和對享樂的追求更為突出。人們在“平板”和享樂中改善自己的精神狀況,人們在愉快中忘掉了煩惱,得到了宣泄。文學對疾病的療治之功效令人刮目相看!從而,“藝術活動能通過從前認為只有藝術家才具備的方式是那些需要精神幫助的平常人得到靈感并充滿活力”。[4]
文學靠什么實現其療治的隱喻價值呢?靠象征。因為文學創作過程中的“簡化”,實際上就是對象是被某種意義上的“抽象化”了,這便是藝術象征,一種知覺的象征,也即藝術的隱喻。正是由于這種象征或者隱喻,使接受者通過聯想獲得了精神上的愉悅和慰藉。也正因如此,就要求文學家創作出來的文學作品應該是符合真、善、美的,是揭示真理的。
那么,文學又該如何進行精神療治呢?一般情況下,接受療治者都是一些“缺乏訓練、缺乏自信、仰仗一些低下的標準,這些使得一般人不能發展他們的藝術表達的自然天賦?!盵4]因此,“我們必須從兩個不同的方向上來進行。一方面,創造性、復雜性、智慧和感染力的尺度是從偉大的作品到最普通的作品往下遞減的。但是即使鄉土歌曲或小孩子的繪畫也有一定的整體性和完美性,它們也能給予人類心靈以美好享受。另一方面,偉大藝術與由于娛樂事業和大眾傳播媒介的商業化所導致的藝術便知是格格不入的。后者所造成的污染阻止了觀賞者與他們自己的真實體驗發生關聯,阻止了他們發現自己的創造能力。因此他是用藝術從事治療的努力的最具危險的一個障礙?!盵4]由此看來,最具有隱喻價值和藝術魅力的是那些通向真理的作品。文學不能一味地追求感官刺激或者動不動就擺風弄騷,不能一切“向錢看。”“藝術為了保持其活力,必須為現實的人類服務?!盵4]要知道,文學的價值正在于其深刻的隱喻價值,而并非蒼白“搞笑”,這是文學家在當今經濟社會下尤其要注意的。
當下,對文學的疾病隱喻及其審美價值的關注還遠遠不夠,研究才剛剛開始,寫此文章,希望能夠收到拋磚引玉之效果。
[1][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M].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2][法]A.J.格雷馬斯.結構語義學方法研究[M].吳泓渺,譯.北京:三聯書店,1999.
[3]田崇雪.文學與感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4][美]魯道夫·阿恩海姆.藝術心理學新論[M].郭小平,翟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
趙惠霞,寶雞文理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藝術文化學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07JA760007),項目名稱為“隱喻藝術思維研究”;陜西省教育廳科學研究計劃項目(2010JK013)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名稱為“藝術隱喻研究”
王炳社(1960— ),男,陜西大荔人,渭南師范學院中文系教授、學報編輯部主任,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藝術思維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