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林
今夜我要逮住你
齊 林
寒冬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郝天民披件羊皮大衣,扣一頂狗皮棉帽,腳蹬翻毛大頭鞋,像個幽靈一樣在村子里不停地轉悠。
村莊顯得異乎尋常的寂靜,遠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狗慵懶的吠叫,這就更增加了小村異乎尋常的寥廓感。這種令人壓抑的靜,讓郝天民心頭悶悶的,像吞了一團棉花。
郝天民沿著墻角踟躕前行。時而,他駐足于誰家大門口往里窺視,時而,又蹲在路邊墻角下潛伏,仿佛一只暗夜里覓食的狼貓,在黢黑的暗夜里虎視眈眈地尋找著獵物,眼珠子都不敢眨一下。郝天民有一種預感,他感覺今夜村里肯定還會出事。那個令他牙根兒刺癢的神秘人物,今晚他會露面嗎?我能不能逮住他?
郝天民的上衣兜里揣著一張黑名單。黑名單上最初有十來個嫌疑人,經過幾個夜晚的排查,如今上面只剩下三個重點懷疑對象了。今夜,他要把這幾個重點人物牢牢掌控在視線之內,力爭將肇事者抓個現行,繩之以法。
半個月前的一天夜里,這個屢屢作案的家伙居然把村里劉書記家柴垛給點著了。以往被點的畢竟是普通老百姓的柴垛,這次可是村里最高行政長官的。劉書記一氣之下撥通了鄉派出所董所的手機。董所帶著兩個警察,鳴著警笛來到劉書記家門前?,F場只留下一大堆黢黑的灰燼,人們救火時潑的水也都凍成了黑不溜秋的冰。董所圍著灰堆轉了幾遭搖搖頭說,救火現場遭到破壞,也沒有留下腳印等痕跡和物證,故意放火還是不小心引燃無法判斷,怎么立案偵查?以后劉書記多加點小心吧。接著,當著眾父老鄉親的面,董所一把薅住郝天民的脖領子就吼,操,你這個治保主任是咋當的,村里接二連三地發生這么大的事件,還怎么建設和諧社會?還怎么保一方平安?說罷,“啪”地一摔車門,一溜煙兒揚長而去。
郝天民在眾人的嘻笑聲中悻悻地溜回家,然后插上門喝悶酒。他后悔當初在村里走家串戶地拉票,競選村治保這個芝麻粒大個官兒,到頭來管的事情倒不少,竟好端端地挨領導一頓尅。郝天民感覺自己憋屈透了,喝了兩玻璃杯三溝酒,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回籠覺。晚上,媳婦小蕓時不時催促他到門前晃晃手電筒,看看自家的柴垛跟前有沒有人。媳婦小蕓也許說得有道理,自己這個村治保天天搞調解,言多語失難免會得罪人。柴禾被燒了可以再上山去弄,只是家里柴垛被點著,誰也丟不起這個人啊。
也是,入冬才一個多月的光景,村子里就已經鬧了三次火災。莫名其妙的火災讓他這個新上任的村治保威風掃地,顏面無光。其實擱在往年,村子里偶爾也會著一兩次火。冬季里天干物燥,哪個人在街上不小心丟個煙頭沒有踩滅,或者誰家小尕子大白天放鞭炮崩進了柴垛,這都是在所難免的事情。比如說,前年冬天,村里二賴子5歲的嘎小子可心躲在門前的柴垛旁玩打火機,就把二疤瘌家的柴垛點著了。恰好遇上那天有點小北風,火借風勢就把鄰居場院里的豆秸也弄了個火燒連營。全村人都端著臉盆跑出來救火,最后有人接上了水泵管子才把火勢給控制住。尕子尚小還不甚懂事,有什么辦法?二賴子挺蠻橫的一個人,也只好給人家賠了500元錢才算了事。不過今年冬天就邪了門了,火一般都是在深更半夜忽然竄起來,每每都是烈火把村莊映得半邊紅人們才發現,等大家趕到潑水救火哪里還趕趟兒,眼瞅著一大垛柴禾被燃成灰燼?;鹬淮芜€算罷了,問題是一個多月就燃了三起,這恐怕就不咋正常了。難道村里有人故意點火?一時間,村子里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背地里大家都嘁嘁喳喳、嘀嘀咕咕,左鄰右舍之間也互相猜忌,互不信任。有人說肯定是這個人干的,有人說是那個人干的,也有人說大人誰干這喪盡天良的事,沒準是小孩子干的。也難怪,莊稼人收完秋費勁巴拉拉回家的秸稈,要喂驢喂馬,牲口吃剩下的光桿要添火做飯,燒炕。郝天民天天躲在家里喝悶酒,把飯桌子拍得直顫,我操他十六輩祖宗,這純粹是目中無人,藐視我這個治保主任不是?我非他娘的把這個點火的人揪出來不結!這時媳婦小蕓就諷刺他,戚戚,瞧你那熊樣兒,別讓賊把咱家柴垛點著就算燒高香啦!
晚上,媳婦看電視連續劇,郝天民心煩意亂,像只尋食兒的公狗在地上直轉圈。媳婦小蕓說,你在那兒晃來晃去別擋我看電視??!郝天民就罵媳婦,我攤上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幫我出出主意,沒心沒肺的玩意兒!說著又掏出那張黑名單盯著那幾個名字出神。他把最后確定的幾個重點嫌疑人往小蕓跟前啪地一拍說,幫我瞧瞧,這幾個人里面誰是頭號嫌疑犯?小蕓接過赫然于紙上的黑名單打量了半天,說,我看楊九嫌疑挺大。郝天民說他虎了吧唧的會干這事?媳婦小蕓說他白天黑夜地叼個煙頭兒在街上逛,順手就把煙蒂撇進柴垛也說不定。說罷就又看她的電視劇,不再理他。
郝天民覺得媳婦說得有道理,就在煙筒的名字前面劃了個勾。然后又趴在炕頭給幾個人寫了“犯罪簡歷”。
楊煙筒:男,30歲,村西頭“國舅”楊老大的兒子。此人沒上過幾天學,智商稍微低一些,精不精傻不傻,是個八分半人兒。小時候老師問他一加一等于幾?他總是回答等于九,于是大家就叫他“楊九”。楊煙筒沒成家,也沒有人愿意把閨女嫁給他,所以整日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此人喜歡抽煙,腰里別一個洗衣粉袋子,里面裝滿癩蛤蟆,紙煙走到哪卷到哪,一天到晚嘴里吞云吐霧像個煙筒。所以人們又送其外號“楊煙筒”。特點,有把子蠻力氣,村里誰家有點粗活他上趕著去幫忙,圖的是一盒劣質香煙或者一頓酒菜。
何寶:男,45歲,前任村治保。當兵出身,聽他自己說在部隊當過班副。會瓦匠手藝。因賭博擲骰子和作風問題被村民給罷免掉了。何寶和郝天民是小學同學,兩個人打念書那陣兒就互不服氣。后來何寶丟了村治保的職位讓郝天民接替了,就越發耿耿于懷,兩個人見了面總是冷嘲熱諷。何寶這個人心胸狹窄,冒冒失失,總是惹是生非。他內心充滿仇恨,總揚言殺人,可這么多年也沒敢殺一個人,若是殺了,半個村的人就都沒有了。郝天民覺得何寶點火的嫌疑比楊煙筒大,因為這小子小時候就喜歡玩火。況且他有放火的動機,他放火的目的就是想給郝天民這個新上任的村治保找點事兒,抹點黑。
黃大輪:又名黃老爺,本名黃旭倫,男,68歲。有一年,打村子上空飛過去一架直升飛機,黃老爺站在生產隊,院子就大嚷大叫,快看哪,天上飛個大輪子。從那以后,村里人就不叫他的本名而稱他為“黃大輪”。黃大輪是村子里有名的“慣偷”。所謂的“慣偷”,其實也就是愛占小便宜,搞點小偷小摸,例如,秋天割草時掰人家幾穗苞米塞進草捆子里扛回家喂驢,或者趁人不備拎人家地瓜地兩個冬瓜回家打湯喝。這還不算,1968年手持鐮刀搶浙江來村后山上放蜂人的蜂蜜,被判刑3年??傊?,黃大輪給村里人的印象不咋好,且因年輕時留下了案底,所以,一有風吹草動就會被公安想起。當然,郝天民也不能把他的名字落下。
郝天民揣著“黑名單”拿給村里劉書記看,劉書記也覺得放火的人肯定就在這幾個人當中。并說我看這幾個人里嫌疑最大的不像是煙筒,倒像是黃大輪,別看他快70歲了,咋看他都不像個好人。郝天民知道,那天劉書記家堆在門前的苞米秸被人點著以后,劉書記就一口咬定是黃大輪干的。村里人都知道,因為是鄰居,兩家人經常為爭搶門前垛柴草地盤和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自己家的柴垛被點,劉書記覺得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頭。他認為自己畢竟是村里的最高首長,即使全村人家的柴垛著火,自己家的柴垛也不該著火。這事要是傳到鄉里書記鄉長或者其他村干部耳朵里,好說不好聽,太沒面子了,這些年自己不是白白在外面混了?劉書記命令郝天民抓緊把這個放火的人揪出來,也好給村民一個交代。郝天民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和壓力的確不輕。
夜靜得令人心焦,街筒子上不見一個人影,空氣中連一絲風都沒有。郝天民一邊轉悠一邊思忖,以往幾次著火,放火人就選擇今晚這樣既沒風又沒有月亮的夜晚。沒風就不會火燒連營傷及無辜,沒月亮就更加隱秘不易被人發現。另外,燒誰的柴垛也是精心挑選的。劉書記的就不用說了,當這些年的官難免得罪一兩個人。頭一起燒的是村里的羊倌李四家的柴垛,李四總愛偷偷把羊群趕到別人的莊稼地邊兒放牧,羊群管不住時溜進地里禍害莊稼,所以頗有些招來眾怒。李四的柴垛著火后,村里人暗地里拍手稱快,都說他家柴垛早就該著了。第二起是愛吹牛好得罪人的曲有直家,曲有直說話云山霧罩,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村里沒一個人不煩他。郝天民分析這個放火人專撿一些皮子戶或當官兒的柴垛,想必也是個頗有些心計的人。郝天民站在那個神秘放火人的角度思考,他認為下一個著火點肯定是前街四蹶子家門前靠河灘的柴垛。這個四蹶子是個倒騰大牲畜的,收老驢老馬,也收不會生養的叫驢駒子等。四蹶子倒騰牲口好壓價,一張嘴巧舌如簧會忽悠人,村里人背地里都罵他沒啥好下場。四蹶子愛占便宜,就把柴垛哩哩啦啦堆在河灘邊的草甸子上,占了一大片地場。夏天左右鄰里的驢騾也沒有地方啃草,春天誰家雞鴨鵝鉆進他家柴垛下幾個蛋,也都讓他撿了去煮著吃。村里人怨聲載道,劉書記上門說過兩回也不管事。郝天民覺得四蹶子經常出門在外不著家,沒準兒下一個起火點就是四蹶子的柴垛。正因為如此,郝天民覺得煙筒這混小子哪有這腦瓜,他就是活到一百歲也長不出如此詭秘的心眼兒?應該把他的頭號嫌疑給剔出去才對。
郝天民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快10點了。想想頭幾次著火就是11點半左右,如果放火人今夜有所行動的話也該差不多了。于是他覺得有必要先了解一下,黑名單上這幾個嫌疑人此時此刻都在干啥?郝天民正尋思著,發現自己已經轉悠到了楊國舅家門口了,暗忖先瞅瞅煙筒到底在不在家,他究竟在鼓搗什么,有無預謀作案的傾向。
一摸木頭門發現已經從里面栓死,郝天民就翻過矮墻,輕輕地來到窗戶下前往屋里探看。閉著燈,屋里的人在看電視,熒屏切換鏡頭的光,一明一暗地閃爍。
楊老大娘兒們死得早,天天嚷著要續弦,可忙乎了這么多年,也沒能再劃拉上半個后老伴。家里爺倆兩個光棍,也不好好侍弄莊稼,成天就知道喝酒,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剛分田單干那陣兒,楊老大的叔叔是村主任,上邊給點救濟糧、化肥、種子什么的,就偷偷給這個不爭氣的侄子弄點。楊老大倒好,上邊給的化肥、種子都讓他仨瓜倆棗給賣了錢換酒喝。就連承包地都懶得種,轉包出去,寅吃卯糧。所以,村里人送他一個外號“楊國舅”,可謂名副其實。
郝天民敲敲窗戶玻璃,喊:“開門!”
國舅楊老大“撲棱”一下子從炕頭爬起來,趿拉著鞋給郝天民開門。你誰???楊老大警覺地堵住外屋門口不讓郝天民進去。
操,是我。郝天民拿手電筒晃了一下自己的臉。
“我操,是郝主任啊,快進屋,外面這么冷咋不凍死你?!睏罾洗筮@才拉郝天民進屋。
一拉燈線開關,屋里頓時亮如白晝。郝天民瞇著眼仔細往炕稍一打量,小光棍楊煙筒趴在被窩里,胸脯底下墊著個枕頭,嘴里銜個煙頭,正在吞云吐霧地看電視。這一老一小倆個光棍把一間窄窄的小屋弄得烏煙瘴氣,云遮霧罩。郝天民打了個噴嚏,忙捂住嘴,好懸,差點沒樂出聲來。他至少在今晚可以排除一個嫌疑目標了,不禁驀地有些興奮。
咋回事?這大半夜的郝主任到家,是不是上邊又有啥救濟了?楊老大端起黑不溜秋的茶缸一邊問,一邊準備沏茶。
郝天民此時哪有閑心喝茶,他忙摁住楊國舅拿茶葉筒的手說,我晚上喝茶睡不著覺。
煙筒探過頭,笑嘻嘻地跟郝天民一呲牙說,老叔,琢磨琢磨給我們爺倆說個媳婦唄。
沒等郝天民說話,楊國舅沖光棍兒子一瞪眼睛,滾他媽犢子!哪有爺倆說一個媳婦的?
郝天民看煙筒已脫光鉆進了被窩,對他也就更放心了。于是跟楊老大編瞎話,這陣子村里總不消停,剛才看你家驢棚子有動靜就進來告訴你加點小心,別讓小偷把驢牽了去。
楊老大說我那頭驢頭兩天前賣給四蹶子了,你還不知道吧?四蹶子這個犢子他媽玩我,讓我賠了好幾百塊錢呢。
家里好不容易來了個串門嘮嗑的人,楊老大逮住就不愿意撒開,拽著郝天民說待一會兒,這大長夜回去也睡不著覺。
郝天民說了幾句夸獎爺倆的好話,費了半天勁,才從楊老大家撤出來?;噬喜患碧O急啊,現在他哪有心思閑嘮嗑。他掉頭往村東悄悄地走,唯恐驚了誰家院子里打瞌睡的狗。不一會就來到了劉書記和黃大輪家門前。郝天民忽然感覺腳下噗嗤噗嗤響,是什么玩意呢,摘下手悶子一摸,原來是踩到了劉書記家被燒的柴垛灰燼上。郝天民輕輕地拍拍手上的灰塵,嘴里嘟嘟噥噥地罵犢子。
劉書記屬雞,平時總說自己跟趙本山同歲,似乎能跟趙本山同歲就多么了不起似的。劉書記當了大半輩子村官,從小隊會計、生產隊長,一直干到村長、書記。如今又是縣里的人大代表,在村里可以說是根深蒂固,屬于“老革命”了??善陀腥烁尹c他家的柴垛,如此說來,這個放火人肯定也與劉書記有很深的過節。郝天民總認為今年68歲的黃大輪年近古稀,再怎么著也不可能干點柴垛的這種下三濫的事情??蓜浺豢谝Фㄋ穷^號嫌疑人,郝天民也只好觀察觀察他黃大輪今晚到底在做什么。
黃大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早已分灶另過,他和老伴跟著小兒子一起生活。說是在一起,可四間正房卻是兒子媳婦住著,黃大輪老兩口就貓在一間半門房里睡。夏天還行,到冬天門洞里的寒風一吹,老兩口就凍得呲牙咧嘴的,又不敢往灶里多添柴,兒媳婦總叨咕他們老兩口浪費柴禾。這年頭物價一路瘋長,一噸煤已經漲到了七八百元,莊戶人都舍不得花錢去買,更何況他那怕媳婦的孬兒子。
黃大輪的門房沒掛窗簾,郝天民站在大道上就可以看見屋里的動靜。原來今夜他們老兩口找了兩個到歲數的鄰居,四個老棺材瓤子正在玩老牌。冬天夜長,歲數大的人覺少,也就白摸手消磨一下時間。
郝天民很早就對黃大輪失去監視的信心,心想,他決不可能是那個放火的人。郝天民決定還是去何寶家看看。
何寶家住在村東頭碼道邊第一家。在郝天民看來,黑名單上的頭號嫌疑的人應該是何寶這個犢子。他承認自己對何寶成見確實大,但是通過綜合情況分析來看,何寶心眼兒窄,為人又狡詐,一般人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做。放火的沒有別人,非他莫屬。
郝天民摸到何寶家房后,跳進后院墻,躡手躡腳地來到何寶家的后窗戶前。他把手心貼在玻璃窗上捂了一會兒,窗花慢慢就融化了一塊。瞇眼順著窗簾未遮嚴的縫隙一瞅,屋里點著燈,何寶的娘兒們李菊花在屋里。李菊花獨自坐在炕頭,一邊看電視,一邊在釘秫秸蓋簾兒。屋里哪有何寶的影子?郝天民大吃一驚,難道這小子已經開始行動了?
郝天民匆忙掉頭往回走,一著忙腳下就沒有準頭,踩到了何寶扔在屋后的一堆酒瓶子上。何寶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尤其對酒是情有獨鐘。玻璃瓶相互撞擊發出的聲音在暗夜里格外刺耳,嚇得他像個賊似的,跟頭把式地一溜兒小跑。轉回頭瞧瞧何寶家的方向沒啥動靜,這才穩住心跳,在村后的苞米地里磕磕絆絆地往前跑。
跑出老遠,郝天民這才停下,掏出手機撥通了何寶家的座機。話筒里“嘟嘟”響了好一陣子,才傳來李菊花橫不溜丟的聲音,你誰啊?這么晚打哪門子電話?
郝天民壓低嗓門,說我是小蕓家里的,你咋聽不出我的聲啦?
李菊花說村里叫小蕓的多了,你,啊啊,許不是郝強他爸???
郝天民的兒子郝強今年17歲了,在縣國英民辦中學念高一。郝天民忙說我是郝強他爸,我說三嫂子,何寶三哥在家嗎?家里來個客人,想玩幾把麻將,你告訴他來一趟。
都啥點兒了,還沒有湊上局子???我們家那個老鬼天兒一擦黑就上前街馮燕子麻將館了,天天他媽玩,不把我輸進去算拉倒。說完,李菊花就把電話撂了。
郝天民揣起手機,掉頭直奔西街馮燕子家的麻將館。
馮燕子跟郝天民原來是東西院鄰居,從小在一起玩,念書時也在一個班,可以說是青梅竹馬。后來郝天民考進了縣上的高中,馮燕子初中沒有畢業就回村在村小學當民辦老師,教了幾年學也沒轉成公辦老師。其實馮燕子很早就對郝天民有好感,只是郝天民名落孫山后就應征入伍。當兵復員回來,郝天民的婚姻被父母包辦,就跟現在的妻子小蕓結了婚。
郝天民結婚辦喜事的頭一天晚上,馮燕子把郝天民約到小學校后面的小樹林里。馮燕子見了郝天民就痛哭流涕,然后突然抱住他就親嘴兒,她罵郝天民不是人,長了個榆木腦袋,這些年自己心里有他也看不出來。馮燕子投懷送抱,郝天民捧著馮燕子的臉也好一陣哭。接著,兩個人就干了那事兒。
郝天民結婚不久,馮燕子的民辦老師被清退。她不愿意當莊稼人順著壟溝跑,就進城打工當起了保姆。由于馮燕子眼光太高,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直到28歲那年才草草地嫁給了本村前街學木匠的曹老二。曹老二為人老實,一個碌碡砸不出一個憋屁來,就知道悶頭干活。郝天民知道,馮燕子跟曹老二并沒有多少感情,兩個人只是搭伙過日子而已。郝天民和馮燕子同住一個村,低頭不見抬頭見。然而,馮燕子再遇見郝天民也就不像先前那樣燦爛地笑了。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如今郝天民的兒子郝強都快考大學了,可馮燕子的兩個閨女剛剛小學畢業。如今,村里用木材蓋房搭屋和打箱子柜的漸漸地稀少了,曹老二當木匠也越來越不吃香。于是,馮燕子就買了幾張二手麻將桌,開起了麻將館。開麻將館每人一鍋兒5元錢,刨去電字、招待費,一天少說也能進個百八十元。冬天里莊稼人出外打工的少,躲在家貓冬的多,沒有啥事就好搓兩把麻將,輸贏也不大,只是圖個樂呵。偶爾也有個別不過日子的主兒湊到一起玩大的,也犯挺大的輸贏。郝天民偶爾也被人拉到馮燕子的麻將館搓兩把,每次都是按價格如實留下鍋兒錢,馮燕子也如數收下。村里人都知道馮燕子跟很多男人都不明不白關系曖昧,這里就包括劉書記。
郝天民覺得心目中那個年輕美麗、賢淑溫柔的馮燕子變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如今,她馮燕子最在乎的就是錢。今春郝天民競選當上了村治保,去馮燕子麻將館玩的機會就少了。不是不想去,而是覺得麻將館啥人都聚,魚龍混雜的,自己畢竟是村治保了,不比先前。偶爾在街上遇見馮燕子,就悄悄叮囑她,千萬別讓玩家玩大的,輸贏大了就是賭博了。
剛入冬的一天夜里,人們正玩著,縣里的公安就闖進了馮燕子的麻將館,把幾個擲骰子的賭資都斂了,還帶走了未來得及逃掉的5個賭徒,并罰了馮燕子1000元錢,理由是容留賭博。郝天民猜測一定是賭徒之間發生內訌,哪一個輸得太慘,心里不平衡就偷偷撥打了110報了警。村里的麻將館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郝天民去縣里找當官兒的同學疏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馮燕子的罰款免了,一順兒把那幾個家伙也弄出來。不過,他們每人必須繳納2000元治安保證金。郝天民所做的一切,一來是為了馮燕子,二來也是想讓村里人看看,自己這個新上任的村治保不但上頭有人,還是有一定的辦事能力的。然而有一天媳婦小蕓還是從街上聽來村里人的議論,說那個給110的報警電話,說不定是他郝天民打的。郝天民聽媳婦所說的一切,頓時差點蹦起來。他感到自己好無辜,自己當初來來回回進城搭了車費和人情不說,最后倒弄了個費力不討好。后來還是媳婦勸他:“別生氣了,也別說什么了,有些事是越描越黑的。她不知道馮燕子怎么想,也沒有跟她作任何解釋。”
從那以后,郝天民就再也沒去過馮燕子的麻將館。今天為了找何寶,他不得不去馮燕子家了。
推開麻將館的門,馮燕子看見是郝天民,愣了一下,馬上笑臉相迎。“稀客啊,郝主任快屋里坐?!闭f著馮燕子就給郝天民端來一杯熱茶。馮燕子對郝天民的官稱讓他很不舒服,他笑了一下,端著茶杯逐個單間瞄。幾個單間的電子麻將桌上都坐滿了玩家,人們酣戰正濃,就是不見何寶的影子。問馮燕子,馮燕子說何寶來是來了,可沒有占到座位就又走了,可能去西頭二賴子家玩去了吧。
郝天民轉身就走,馮燕子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郝天民想跟馮燕子解釋一下前一陣子街上的傳聞,忽然想起媳婦的勸慰,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馮燕子也似乎跟自己有什么話要說,欲言又止的樣子。走出老遠,馮燕子還在說,郝主任有空常來玩啊。郝天民覺得馮燕子話里有話,一語雙關。
從二賴子家出來,郝天民不禁有些泄氣。他覺得自己的判斷是不是有誤。何寶不在馮燕子的麻將館,也不在二賴子家,他究竟跑到哪兒去了呢?難道郝天民是在同自己捉迷藏?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或許何寶早就知道自己今晚要逮他,所以就成心跟自己捉迷藏?
找不到何寶,郝天民的心就像長滿了草,橫七豎八的不舒服。排除了煙筒和黃大輪,在郝天民看來嫌疑最大的何寶,此時不知躲在哪個角落里呢。郝天民無數次地想象著,也許從現在開始的任何一個下一刻,就像賊偷偷地到來,說不定誰家的柴垛就會像前幾次一樣猛然間竄起火苗兒,一下子就會映紅村子的半邊天。
郝天民決定不找何寶了,他覺得應該到四蹶子門前的柴垛里去隱藏起來,來個守株待兔。郝天民抄近道,悄悄來到村前的河灘邊,鉆進四蹶子垛在草甸子上的柴垛里。郝天民很早就判斷,四蹶子的這個柴垛是下一個最有可能著火的目標。這個柴垛靠近小路邊,放火人點火以后可以迅速地逃離現場,然后躲進旁邊的胡同里,一走了之。
郝天民躲在四蹶子的柴垛里,透過秫秸的縫隙虎視眈眈地向外窺視,緊緊盯著不遠處的胡同口。剛鉆進了時感覺很暖和,因為剛才忙乎了半天身上出了汗,現在時間一長汗落下去,郝天民突然又覺得有點冷。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著,郝天民覺得今晚自己可能又白白地守了一宿。算了,還是回家吧,媳婦熱乎乎的被窩在等著自己。不行,再堅持一會,也許獵物馬上就會出現了。郝天民的胸膛里像長了草,心緒慌亂而緊張。
郝天民是愛媳婦小蕓的,小蕓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當初生兒子郝強的時候小蕓大流血,好懸把命搭進去。當時躲在醫院的走廊里郝天民淚如雨下。媳婦小蕓流的血讓他明白,做一個女人是多么不容易,她們甚至要用生命來詮釋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在郝天民看來,在這一點上馮燕子就不如小蕓。馮燕子不應該這么多年依然鉆牛角尖,畢竟你已經是曹老二的人了。當最初聽到馮燕子不檢點的傳聞時,郝天民有些看不起她。人這個東西很怪,自己心花,卻也討厭別人心花。
郝天民的思緒就像滿天的繁星一樣閃閃爍爍,雜亂無章。
就在他搖擺不定欲罷不能的當口兒,忽然,一個黑魆魆的人影從村落北面的胡同里踟躕著走過來。
黑影走走停停,似乎邊走邊東張西望。郝天民側耳細聽,可以清晰地聽到那個人悉悉索索輕微的腳步聲了。冬夜里鞋子與冰冷的大地親密接觸兒發出的聲響,異常的清脆。腳步越來越近,嘎吱,嘎吱。郝天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幾天幾夜望眼欲穿的獵物終于出現了,并且近在咫尺。郝天民暗暗慶幸,剛才好懸放棄今晚的蹲守,否則,就會失去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了。
獵物絲毫不知道獵人就藏匿在附近,鬼鬼祟祟地朝郝天民隱藏著的這堆柴垛走來。黑影走到離郝天民兩丈開外的地方停住了,慢慢地矮下去,接著傳來“嘩嘩”的溺聲。郝天民急于想知道這個人是誰,冷不丁想起莊稼人常說的一句話“懶驢上磨屎尿多”。難道不是放火人?郝天民有些泄氣。但他強忍著,唯恐自己弄出的些微響動會驚嚇了眼前這個觸手可及的獵物。
那個人影終于辦完了事,悉悉索索似乎在系褲腰帶。猶豫了片刻,那人小心翼翼地朝郝天民藏身的柴垛走來,然后就蹲到自己的面前。郝天民覺得來人黑魆魆的身影一下子罩住了自己所有的視線。順著柴禾縫向外看,郝天民聽到了對方的喘息聲。
“咔嚓”,黑影終于按捺不住,打著了帶氣兒的打火機。就在打火機燃起火苗的一剎那,郝天民徹底看清了對方的臉孔。郝天民緊張得差點喊出來。天哪,不是煙筒那張荒誕不經的臉,也不是黃大輪那張形容枯槁的臉,更不是何寶那張充滿仇恨的臉,那是一張郝天民再也熟稔不過的臉龐。就在看清楚那張臉的同時,郝天民忽地一下子從柴垛里跳出來,壓低聲音吼道:“馮燕子!你要干什么?”
在寂靜無聲的暗夜里,郝天民和馮燕子兩個人扭抱滾打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