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賢
蒙萌和他的《高原奇事》
戴明賢
《高原奇事》是布依族作家蒙萌的小說集。那年,他像一匹黑馬突然冒出來,令人們對他抱有很大期望,他自己也非常努力。但最后他只活了三十七歲,只留下這十五個短篇。
一九八三年,老友周青明在安順地區作協主席任上,不遺余力地組建作者隊伍。有一次,計劃在《安順文藝》上編一期散文專號,捎來一大包稿子,讓我幫著選選。閱讀疲勞中,蹦出一篇短短的《小閣樓》,讓我眼前一亮。當時的報刊版面,正彌漫一片華麗、洋派、大抄哲學詞句的新學生腔,忽然見到這樣真實樸素而且有自己筆調的文字,真是歡喜不置。這是一篇散文化的小說或小說式的散文,具有一目了然的紀實性。可以猜測作者是一位農村教師,大約經歷豐富、性情深沉。后來《山花》月刊將它和另一個短篇發表出來,囑咐我寫了一則介紹性的短文。不久我們《花溪》月刊又組織了他的小專欄:一篇小說、一篇散文、一篇評介長文。我們漸漸熟悉起來,常來常往,無異自家子侄,兒子戴冰和女兒戴若更與他成了好朋友,叫他“師兄”,幾次跟他去普定玩。
蒙萌身材矮小,看去很瘦弱,實際氣力過人,還會武術。他說,矮小是過早干體力活的結果,他哥哥和弟弟都很高大。逐漸地我才知道,生活對他的夾磨超過我的猜測。他十六歲起就自己謀生:捶石方、挖土方、開山放炮。十年間干遍五行八作:農業稅征收員、木匠、漆工、泥水工、民校教師、補鍋、修單車、印球衣、抱氧焊槍……經常從一個異鄉流浪到另一個異鄉,從一個陌生人群轉入另一個陌生人群。這是一個底層世界,落到其中的人們,為生存拼搏,一身濃烈的狼氣狼味。這個世界里的人和事,是我們這些蒼白的城里人想象不出來的,我聽時常有想打冷噤又打不出來的反應。蒙萌卻說得平平常常,不動聲色,與他的筆調一樣。這就是辛棄疾說的:識盡愁滋味,就只說“天涼好個秋”吧。戴冰聽蒙萌講的故事更多,對這位師兄佩服不已,恨不能跟著他再打十年“爛仗”。有一次兩人鉆普定一個溶洞,在迷宮里轉了幾個小時,差點困死在里面。那時戴冰上初中,喜歡各式各樣的匕首,蒙萌用手工做了一柄送給他。蒙萌計劃寫一部關于刀的短篇三部曲,戴冰聽他講述,無限神往。最后只寫出第一篇《匕首》。
大約一九八三年吧,《山花》在省城白云區辦了一期改稿班,主持者文蒙兄約我去幫著看看稿。結束后安排游張家界。我久聞張家界山極奇特,一經慫恿,就跟著去了。蒙萌每天背一大口袋水果爬山,還要留神照看著我。其實水果都歸“師妹”姚曉英吃,而我當時也才年近半百。蒙萌的厚道、低調、吃得了虧,時時處處不變。游完張家界,臨時決定玩王莊。這是謝晉拍《芙蓉鎮》的外景地,小鎮上開了好幾家以劉曉慶命名的小吃店。溪谷窄窄的,山也綠水也綠。坐在船頭,看兩面的山,掬身下的水,聽不緊不慢的櫓聲,循著猿啼尋找它們的身影,頗覺愜意。但水風吹久了,有點冷颼颼的,就回艙里坐著聊天。幾個年輕人仍圍在船頭,開始請張君算命。張君,湘人,也是《山花》的作者,這次為我們作導游,是一位熱心的東道主。一會兒,蒙萌進艙來,對我說,張君算他活不到四十歲。我好氣又好笑,責備他不該去算什么命。我從來反對這種游戲,準也罷不準也罷,既然宿命不可改變,為什么要在心上留塊拂之不去的陰影,和自己作對嗎?有一種虔信的人,簡直就會照著別人“算”出來的“命”去活,削自己腳去塞別人給的鞋。但蒙萌說,早先也有人算他活不過三十歲。我問他今年多大,他說三十六。我說這不結了!蒙萌說:不過我也不怕,到時候真得了什么病,一方面科學技術在發展,另一方面我又懂點氣功,我有信心戰勝疾病。這時,姚曉英沖進來,罵罵咧咧,說是給她算得不好,胡說八道。越說越憤怒,跳起來要去重算。不一會回來了,眉開眼笑,顯然命運已大有好轉,惹得我和文兄大笑。
這時候,蒙萌已受聘為享受一至三年創作假的作者,工資由省作協發放。但有任務指標:在省級刊物上發幾篇作品、國家級刊物上發幾篇作品。蒙萌對這個難得的機會非常認真,甚至認真過分了,念茲在茲,焦頭爛額。實踐證明這個點子不高明,對作者壓力太大:省內刊物好說,國家級刊物誰說得準?次年春節前,他在安順寫作,借住在弟弟的新房里。弟弟干公安,小兩口平日都不在城里住。除夕那天,他考慮弟弟要回來,冒著雨蹬自行車回普定。朋友們紛紛勸阻,借宿一夜的地方也有的是,但他執拗不聽。近四十公里路,雨越下越大,傍黑到家,已澆了幾個小時,重棉透濕。接著就是一場超常重感冒,隨后轉為肺癌,終致不救。
蒙萌的環境、遭際和人品、性格,與青年高爾基很有些相似。閱歷之豐富,更非平常人可比,從文學創作說,真有一座取用不竭的礦藏。
惜天不假年,青澀離樹,未及成熟。至今許多人還在回憶蒙萌,為之扼腕痛惜。
戴明賢,1935年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西泠印社社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貴州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貴州省書法家協會主席,貴陽書畫院院長、市政協常委、省政協委員等職務。現為貴州省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1986至1998年供職于《花溪》文學月刊,任編輯、副主編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