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勇
魯迅與淪陷區文學
申 勇
淪陷區文學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戰爭期間日本軍事占領區的中國文學。其主要部分是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的東北淪陷區文學;1937年“七·七”事變以后以北平、天津為中心的華北淪陷區文學;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孤島文學時代結束,形成以上海、南京、武漢等為中心的華東、華中等南方淪陷區文學。抗日戰爭爆發后,中國優秀的愛國分子高舉魯迅的旗幟,堅決反對日本的侵略,主張抗戰救國。東北淪陷區和華北淪陷區的鄉土文學寫作,揭示了淪陷區人民真實的生存困境與不屈不撓的民族生存意志,延續了魯迅開創的鄉土小說寫作傳統,東北淪陷區雜文作家沒有繼續堅持魯迅的寫作風格,但其文學創作取得了驕人的成就,也為抗日救國運動盡了最大的努力。本文探討魯迅與東北淪陷區文學關系,魯迅與華北淪陷區文學關系,魯迅與南方淪陷區文學關系。
一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日本開始對東北的殖民統治,東北淪陷區文學也由此開始,延續到1945年日本投降為止。東北作家群的創作成就主要是小說和散文,整體文學風格雄渾、厚重,強調對原始的“力”的贊美,代表作家有蕭紅、白朗、羅烽、端木蕻良、駱賓基、山丁、秋螢、袁犀等。東北淪陷區作家的創作深受“五四”傳統和魯迅文學的影響。尤其是蕭紅、蕭軍1935年到上海后得到魯迅的幫助,他們各處原長篇《生死場》、《八月的鄉村》被編入《奴隸叢書》出版后,轟動文壇,更加深了魯迅和東北淪陷區文學的關系。
在小說創作上,1937年移遲的短篇小說《山丁花》發表后,山丁寫了《鄉土與鄉土文學》、《鄉土文學與〈山丁花〉》等文扯起了鄉土文學的大旗,他指出“滿洲需要的是鄉土文藝,鄉土文藝是現實的”,稱鄉土文學為“描寫真實”和“暴露真實”。東北作家對鄉土文學的倡導擴大了魯迅提出的“鄉土文學”對東北作家的影響。魯迅寫過不少反映故鄉風土人情的鄉土文學作品,對青年時代美好的鄉村生活的回憶和滲入鄉村封建文化的批判,流露出強烈的文化意識。與之相比,產生于三四十年代的東北鄉土文學作品,則洋溢著濃厚的民族抗爭意識,烙印著鮮明的時代痕跡。現實主義是東北淪陷區小說創作的主潮。作家把普通人乃至社會最下層的人物,整體帶入文學畫廊,以鄉土小說作為實踐現實主義的文學樣式和種類。文叢、文選派的作家山丁、秋螢不僅在理論上提出“鄉土文學”的創作主張,而且還與袁犀、移遲等人自覺地從事鄉土小說的創作?!兜V坑》、《風雪》、《雪嶺之祭》等作品都是帶有鮮明鄉土特色和風俗色彩的佳作。在東北淪陷區作家中,與魯迅精神最契合的莫過于蕭紅。蕭紅有意識地師承魯迅的思想精髓和精神真諦,《生死場》中的時代的滯留與生存的麻木;《呼蘭河傳》中比死亡更可怕的沉寂,都讓我們聯想到魯迅式的洞悉、深警。她的作品以覺醒者的高度暗合了魯迅文學創作初衷,即“我的取材,多取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1]同時由于時局的殘酷,東北淪陷區作家還經常運用魯迅慣用的曲折、隱晦象征等曲筆表現手法。
在雜文創作上,魯迅的雜文“論時事不留面子,砭甸弊常取類型”[2],其堅韌的戰斗性對淪陷區東北作家產生很大影響。最具代表性的作家是古丁和李季瘋。他們的雜文風格很像魯迅,筆鋒犀利,諷刺意味既濃且強,惡劣的現實環境使他們意識到:“生存的小品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盵3]古丁的散文詩集《浮沉》受魯迅的《野草》影響很大,面對黑暗的現實社會,以設喻和隱喻的表現手法,強烈地表現了與現實不妥協的精神。雜文集《一知半解集》和《譚》,文筆犀利,內容深刻,針對性強?!洞笞骷译S話》(出自《一知半解集》)針對不敢當在《滿洲隨話·文藝》一文中的提出關于在滿洲會不會產生魯迅似的大作家的問題展開討論,認為要當魯迅似的大作家首先要當魯迅似的大戰士。
在魯迅研究方面,山丁在《明明》的魯迅逝世一周年特輯上譯出了日文的《魯迅著書解題》,比較詳盡地介紹了魯迅的生平和著述,為東北文藝界全面地了解魯迅提供了寶貴的資料。蕭紅以散文筆法對魯迅、魯迅的小說及小說文體進行了新穎獨到的評價?!棒斞傅男≌f的調子是低沉的。那些人物,多是自在性的,甚至可以說是動物性的,沒有人的自覺,他們不自覺地在那里受罪,而魯迅卻自覺地和他人一起受罪。”對魯迅小說的文體特征,她說:“魯迅的小說有些就不是小說,如《頭發的故事》、《一件小事》、《鴨的喜劇》等等?!盵4]這些見解完全是“蕭紅式”的,其表述方式和語言都給魯迅研究帶來嶄新的氣息和資料。
二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發生,北平、天津相繼失守,形成日本統治的華北淪陷區。華北淪陷區文學正式啟幕。華北失守后,大部分作家紛紛逃難,還有一部分作家留守在北平不愿南遷。包括周作人、錢稻孫、俞平伯、沈妻無、袁犀、梅娘等。在七·七事變開始的幾年內,這些作家一直保持著沉默的態度,中止了所有的文化活動。到1941年這些保守沉默的文化人中的一部分作家受日本軍閥及偽組織的威逼或利誘,成為了文化漢奸,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是周作人、錢稻孫等人。
在華北淪陷區文學開始的幾年,華北文苑曾一度凄清。在日偽所辦的《中國文藝》、《星光》和《藝文雜志》等刊物上,所發表的作品多是周作人及其弟子的小品和掌故類等作品。淪陷區作家出于對精神和生存的需要,不得不從藝術上取得慰藉,注重凡俗人生的寫作。周作人在《中國的思想問題》中談到“飲食男女”作為在亂世延續中國文化精神的意義,在淪陷區文壇上產生了影響。在一些文學青年自發創辦的《逆風》、《覆瓶》和《輔仁文藝》等刊物上,所載作品也多遠離現實,并在藝術上也流于淺薄。1940年,從愛國文學青年中發出了“建設新文藝”的呼喚,要求改變文壇狀況。此后,《晨報》、《新民報》、《庸報》等雖相繼開辟文藝副刊,并有《燕京文學》、《國民雜志》和《婦女雜志》等刊物陸續問世,但這些報刊所發表之作品也多為見花落淚、看月傷心的閑逸作品。而這些創作是與魯迅的寫作傳統相違背的,他從不贊成閑逸文藝,他主張的文藝是“將舊社會的病根暴露出來,催人留心,設法加以療救的注意”。[5]直到40年代初期,1941年日本在滿州發布《藝文指導綱要》,加強了對進步文學的摧殘,關外作家遂陸續入關,華北淪陷區涌現了一批新作者,被稱為“新進作家”群。他們對“鄉土文學”的提倡,對“色情文學”的批判,改變了漢奸文學和閑逸文學一統天下的局面,他們延續了“五四”的血脈和魯迅的鄉土文學的寫作傳統,并包含著民族主義立場和個人道德實踐,帶有反抗現實的意味。相比之下,較有特色和影響的是梅娘和袁犀等從東北入關的作家的創作和關永吉的文藝理論。關永吉是模仿魯迅式雜文最下力的作家之一。他的《新文壇的危機》、《游牧、老爺、名士和文學家》、《談舊帳與唱老調和就此打住》等大量雜文,批判了淪陷區文化界的頹廢、墮落和庸俗,以文筆犀利健康著稱于華北淪陷區文壇。關永吉提出“鄉土文學”的要求,其動機和企圖,是認為“鄉土文學”是克服當時文壇墮落傾向的唯一武器,才拿這武器正確地認識現實、把握現實,而且在形式的內容上,要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和具備民族性的性格。從這些論述來看,在淪陷區的政治背景下,國民性、民族性、現實性,幾乎就是鄉土文學的代名詞。淪陷區的鄉土文學理論不僅僅只是繼續了“五四”時期魯迅等人鄉土文學理論的傳統,同時還在內容上有所豐富、深化和發展,這是淪陷區的文學理論的重要成就之一。更重要的是,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淪陷區的鄉土文學理論表明的一種對于現實的政治、文化環境的反抗意識,隱含著民族主義立場,具有抵抗性質。梅娘的作品體現的多為女性在戰亂時期的悲慘命運,她代表作《魚》、《蟹》等水族系列中,女主人公心理總在矛盾中。這些女性都受過高等教育,不甘于沉悶的現狀、女性依附男人的地位。但根源于女主人公傳統和現代意識的沖突,構成她們的性格上的怯懦。當面臨最后一步時,她們沒一個“負著子君的靈魂”出去,為些女性永不具備追求人生真諦的勇氣,只能在懊惱悔恨里做傳統家族的順民。
抗戰爆發后,新文學陣營幾乎全部轉移到國統區和解放區,于是通俗小說在淪陷區獲得了寬廣的空間和較大規模的發展。其中武俠小說界涌現出一批成就卓著的作家,還珠樓主、白羽、鄭證因、王度廬、朱貞木合稱“北派五大家”。武俠小說對俠義的探尋,對文化的融匯,對人性的挖掘,尤其是白羽以寫實化的風格開拓了“社會反諷”派的武俠小說,是對魯迅社會批判小說的通俗演義和發展,以更大眾的宣傳方式在群眾中傳播反對封建的思想。華北淪陷區通俗小說還包括社會言情小說,代表作家劉若云、陳慎言的小說能引發讀者對人性的情愛問題的思考,頗受讀者喜愛,閱讀量很大。
三
在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全面淪陷之后,華中、華南也相繼淪陷,形成南方淪陷區。但在文學貢獻上則以上海淪陷區文學為其代表。上海淪陷后,大批“孤島”文學作家紛紛流亡內地或海外。留在上海淪陷區的作家雖僅有柯靈、李健吾、許廣平、許杰和張愛玲等為數不多的作家,但其作家數量與整體實力在大陸各淪陷區文學中仍居首位。這一時期,既有抗戰文學,又有愛國文學,還有漢奸文學。在“孤島”淪陷之初,留滬的作家用鮮血和沉默對抗日殖的暴虐和漢奸們鼓噪的“和平文學”,經受著民族大義的考驗,故上海文壇曾冷寂一時。稍后,柯靈等留滬作家與愛國有通俗文學界達成默契,由柯靈接編并改造“鴛鴦蝴蝶”派刊物《萬象》,使之成為留滬作家發表作品的主要園地。
在散文、雜文創作方面,雜文創作的聲勢明顯衰弱。議論性的散文,特別是魯迅式的尖銳的政治、社會、文化批評的雜文,由于主客觀條件的限制,沒有得到充分的發揮。雜文寫作內容也發生變化,由大膽揭露和抨擊敵偽的罪惡轉為鼓勵讀者不泯生活信心、隱晦批判敵偽罪行。正如王予在散文集《見山樓什文·前記》中說:“雜文已被魯迅先生寫到最高峰。但是,需要雜文的時代沒有過去,不過究竟不同了,我們必須換個寫法。”上海淪陷后,“魯迅風”的雜文作家們發生分化??蚂`等堅持不與日偽來往,先是隱居輟筆,以后雖復出卻多事小說、戲劇等寫作。周黎庵、文載道則墮落為漢奸文人,熱衷于談古憶舊的閑適散文。這時期寫作雜文較多的作家是丘石木、何之、嚴諤聲、柳枝等。比較適于生存的是“閑話”體的文字。胡蘭成發表在《苦竹》、《天地》、《人間》上的《隨筆六則》、《新秋試筆》、《關于花》等篇章,涉及文學、文化、哲學、政治、人生、人情世態各個方面,別有新意,發前蛤所未發。
在上海淪陷區文學中,其主要文學成就體現在具有獨特的文體風格和描寫、諷刺都市生活同知識分子的小說上,師陀、錢鐘書等知名作家的創作代表了南方淪陷區文學的成就。師陀的《無望村館主》、《果園城記》以農村文化背景深厚的“鄉下人”視角,來探討知識分子回鄉時心靈的冒險,家鄉時間滯后對知識分子心理造成的巨大沖擊,在留戀感傷之情中隱含著否定和批判,與魯迅小說《故鄉》、《祝福》的“回鄉”主題有異曲同工之妙。錢鐘書的《圍城》是剖析現代社會某一部分人類的基本根性,與魯迅對國民劣根性批判形成互補。在此期間較有特色并影響較大的是張愛玲。魯迅和張愛玲對現世人性陰暗面與劣根性揭批尖銳與犀利及其前所未有的筆墨深度是他們共同的特征。張愛玲于1943年以描寫戰時上海與香港兩地洋場生活的《傾城之戀》而引起人們注意,其代表作《金鎖記》又被稱為“女性的情欲研究”而受到眾多讀者的追捧。蘇青的《結婚十年》及其續篇,生動地展現了女主人公的矛盾心理——努力追求自立而又不自覺地尋求依附,拼命想抓住生活、享受生活而又下意識地渴望著安全保證。這是從家庭婦女向職業婦女轉變途中的女性們的典型。對“五四”時期以來的婦女解放的主題作了新的開拓。同時也是繼魯迅《娜拉走后怎樣》對婦女出路問題的新的質疑。淪陷區和大都市的特殊環境,使張愛玲、蘇青這類沒有明顯政治內容的作品得到了滋長的機會,也造成了特寫時代女性文學在上海淪陷區的重要收獲。
在南方淪陷區發生過這樣一段插曲,1944年1月華中淪陷區島田正雄在日文《大陸新報》上發表《民族文學的確立》里提到中國淪陷區文學的出路是“回到魯迅”,章克標馬上撰文《魯迅乎》表示異議,以后島田正雄又發表《民族家魯迅》堅持自己的看法,在3月《大陸新報》召開的該報記者與日中文學名人的“中國文學現狀座談會”上,日本在華中淪陷區文藝辦的負責人草野心平也發表了“提高(淪陷區中國作家)文學的精神,其方法是回到魯迅時代”的意見。“回到魯迅”的討論爭論主要是在日文報紙上進行的,也沒產生什么實際影響。但也看出魯迅對當時中日文化界的影響。
[1]魯迅.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26.
[2]魯迅.偽自由書·前記.魯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
[3]魯迅.南腔北調集·小品文的危險.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92.
[4]聶紺弩.蕭紅選集·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
[5]魯迅.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68.
申 勇,男,1971年1月出生,黑龍江省牡丹江師范學院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