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嵐
談外國文學對郁達夫文學創作及思想的影響
劉 嵐
20世紀初期,我國出現了一大批對后世影響深遠的文學大家,郁達夫就是其中一位。他精通于新體小說的創作,造詣極高并且風格獨特。有人說他是用詩在寫小說,小說中洋溢著醇郁的詩韻、詩味、詩香,顯然他身上和作品都散發著詩人氣質。有文學評論者認為,“詩人的氣質使他傾向于用感情支配行動,對朋友,對同胞,對敵人,他都是用感情來支配一切的”。細讀先生所遺的每部作品,我們很容易發現他為每一部作品都灌注了他的真情,為每一部作品都注入了生命;他讓讀者領略到作品中有真切的生命,真摯的情感,真實的故事。這種所有的“真”也把讀者領入他那獨特的風格——憂郁的情調、淡淡的哀愁、清幽的傷感。郁達夫先生之所以會形成憂郁感傷的美學風格,與其自身的氣質和審美有關,也與其對外國文學選擇性的吸收有關。他深受俄國的屠格涅夫、法國的盧梭、日本的佐藤春夫等人感傷性文學氣質的影響,另外,18世紀英國感傷主義文學從文藝觀念到創作風格都對郁達夫影響甚深。
郁達夫青年時代隨兄留學日本,在此期間,先生遍閱各國小說與文學著作,暢游于廣袤的文學樂園之中,其文學視域也隨之漸步宏闊深瞻。郁達夫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在高等學校里住了四年,共計所讀的俄、德、英、日、法的小說,總有一千部內外。”這種經歷也深深烙印在郁達夫的作品當中。現今很多學者都認為,郁達夫的小說中存留著包括日本“私小說”在內的外國文學的影子。浸染于大量外國文學作品直接影響著郁達夫的創作與翻譯,并且終其一生。郁達夫留學日本之時,近沐歐風美雨,遠憂國仇家恨,還時常遭受國弱家貧之辱。他說:“我的這抒情時代,是在那荒淫殘酷、軍閥專權的島國里過的。眼看到的故國的陸沉,身受的異鄉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由是觀之,憂郁與憤懣乃是青年郁達夫的情緒基調,并直接影響激促著他的閱讀與創作。
郁達夫于《小說論》之中寫道:“世界各國的小說,影響在中國最大的是俄國小說。”實際上,郁達夫對俄國文學作品的關注僅次于日本,也是從此開始接觸西方的文學作品。從創作時間次序來說,19世紀俄國作家中的屠格涅夫對郁達夫文學創作有著不可忽略的啟蒙之功。郁達夫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抒情氣氛的營造等方面從屠格涅夫處吸收了不少的養分,在對描寫人類痛苦的偏愛和對病態人格的刻畫等方面從陀思妥耶夫斯基處得益良多。
另外,留日期間,郁達夫受學于“德式”教育,時常能見閱德國文學作品,其中特別喜愛尼采、施托姆及歌德等德國的思想家和文學家的作品,對他們稱賞有加,并且積極地向國人推薦,在其作品中也有所反映。再者,郁達夫對法國文學也表現得尤為精通,經常贊許很多法國作家,特別是盧梭。盧梭開朗直爽展露本我的勇氣和苦苦追求人性中真實的坦誠都對郁達夫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并由此產生了強烈的精神上的共鳴。由此可以看出,他在汲取外國文學的思想和技法過程中始終保有一個真實的自我,并且這種真摯的主體性存在于他的作品當中。與眾多外國名家一樣,郁達夫如實地抒發著主體的內心情感,因此,其作品往往表現出自述色彩與氣氛。倘若對比一下郁達夫的很多作品,我們易于發現不同作品的主人公、不同作品的情節卻似乎有著終始如一的情緒和情感,其實,這種持久難紓的情緒情感是作者主體內心實境的反映。很容易覺察到,郁達夫作品中的主人公形象總有“零余者‘的影子,正如郁達夫在散文《零余者》中寫到:“我的確是一個零余者,所以對于社會人世是完全沒有用的。”他的很多作品總是在傳述一種郁結難紓、深愁纏繞、苦悶無名的情調。其實,這可能源自于他對外國傷感文學作品大量浸閱和主體性的情感共鳴與證驗,因此他才會說:“殉情主義的作品,總帶有沉郁的悲哀、詠嘆的聲調、舊事的留戀與宿命的磋怨。尤其是國破家亡,陷于絕境的時候,這一種傾向的作品,產生得最多。”感傷的情調已然是浪漫主義作家共同審美趣味和作品的底色,似乎能給予他們獨特的審美體驗。在《致云雀》詩中,雪萊這樣說:“我們最甜美的歌聲乃發自最悲哀的情思的傾訴!”廬隱也說過:“悲哀才是一種美妙的快感。”然而,郁達夫更加拔高了感傷主義,他說:“把古今的藝術總體積加起來,從中刪去了感傷主義,那么所余的還有一點什么?莎士比亞的劇本,英國18世紀的小說,浪漫運動中的各詩人的作品,有哪一篇得完全脫離感傷之域。”“這感傷主義,就是文學的酵素了。”在創作實踐中,郁達夫也是以其獨特的主體情感,創作了許多以沉郁傷感為底色的浪漫主義作品。
在文藝觀方面,郁達夫也沒有擺脫日本和西方的觀念與思想,他曾經通過一些日本文藝學家與西方文藝學派的觀點來解決文學藝術上的某些重要問題。
(一)郁達夫接受了西方美學家們所認同的藝術的本質乃是真、善、美,并且在此基礎上提出藝術的價值,完全體現在一個真字上面,不許有一絲一毫的虛偽作假,而在郁達夫的觀念里,國家最忌說真話,并且國家對美完全是麻木的。以那時的時政環境與文藝氣氛來說,他的這些觀點確實有進步意義,然客觀而論,其對文藝的理解與解釋略顯偏頗。
(二)他認同泰納關于文學是時代環境產物的藝術觀點,常舉用古典主義盛行于希臘的例子論述此看法。20世紀20年代,泰納的小說以進步文學作品的姿態進駐中國,風行一時,受其影響者甚多。郁達夫能主動接受泰納的觀點來解釋文學理論問題應該是其思想進步前衛的表現,但是,泰納的庸俗社會學觀點是違背馬克思主義的。
(三)對于文學創作何以產生的問題,郁達夫的觀點與廚川白村的觀點更為接近合拍。在廚川白村看來,藝術即兩種力的沖突所產生的苦悶。這里所說的兩種力指的是人的內在欲求力和人的外在的強制力。在郁達夫的觀念中,同樣認為藝術是由創造欲產生的,是人生內部深藏的藝術的沖動,但同時也認為由于客觀的外界原因,人的內在欲求會被掩埋,因而不能充分表現出來,即“因為外圍空氣的惡濁,或社會制度的不良,以及一切已成道德習慣的阻礙,我們的內部的要求,不能完全表現出來”。由此可以看出,在郁達夫的思想觀念中,廚川白村的思想痕跡較為顯豁。
(一)在郁達夫早期小說中,“零余者”形象頻頻出現,已經形成了典型的人物形象。例如《南遷》中的“伊人”,《沉淪》中的“他”,《蔦蘿行》中的“我”,《茫茫夜》、《秋柳》中的“于質夫”……從郁達夫自敘和其閱讀經歷來看,他對“零余者”形象的偏好最初發端于他對19世紀俄國文學中“多余人”形象的欽慕和借鑒。19世紀,普希金創作的葉甫蓋尼·奧涅金,萊蒙托夫寫出的畢巧林,岡察洛夫筆下的奧勃洛摩夫等都是“多余人”的形象。這些“多余人”的共同特征是出身高貴、受教良好、思想前衛、不滿現狀、才華橫溢、滿懷抱負、理想遠大、渴望成功,但特殊的貴族生活習性又令其意志薄弱、缺乏毅力,終其一生,壯志難酬。若從根源上追溯郁達夫的“零余者”形象最直接和最主要的來源顯然是不可能的,可以說連先生本人也未必能完全清楚,但是他表示自己對屠格涅夫作品特別地偏愛,因此,屠格涅夫小說對其“零余者”形象的創作影響極深或者說關聯密切。
郁達夫非常欣賞屠格涅夫“帶著熱愛”寫成的《零余者的日記》,他筆下的人物形象或多或少地殘留著屠格涅夫筆下零余者的悲天憫人、憂郁哀傷的影像,就好像在作品《十一月初三》中所描述的“四海一身,落落寞寞”一樣,又仿佛“同枯燥的電桿一樣,光澤澤地在寒風灰土里冷顫”。也因為郁達夫的其人其作深受屠格涅夫的影響,后來,郭沫若把郁達夫比作“中國文學中的屠格涅夫”。值得注意的,郁達夫小說中的“零余者”和屠格涅夫筆下的“多余人”有許多相同之處,如他們都是青年知識分子,有著西方先進的思想和文化背景,是當時社會的“先知先覺”者。但是我們也不能忽略其兩者又有不同之處。郁達夫的“零余者”有其獨特之處:他筆下的“零余者”們憤世嫉俗,多愁善感,追求個性,理想瑰偉,滿腔熱血,但又缺乏勇氣,終其一生,一事無成;他們渴望祖國富強,卻報國無門;他們同情苦難者,卻無能為力;他們憎恨權貴,卻曖昧遷就;他們潔身自好,卻幻想性愛;他們不甘墮落,卻無法自拔。如此看來,我們可以清晰地發現這些“零余者”的性格原型就來源于“五四”時期典型的一群與世與時不和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由是觀之,郁達夫小說塑造的“零余者”形象與屠格涅夫筆下的“多余人”終究是有所不同的,“零余者”償還著時代的罪孽,成為時代和社會的悲劇,他們是特殊時代和特殊歷史的產物。
(二)自敘傳體例所受外國文學的影響。郁達夫一直堅信“文學作品,是作家的自敘傳”。其實,這種觀念起源于19世紀圣甫伯和勃蘭兌斯。在論及創作態度時,郁達夫推崇文學自傳說,并且身體力行。在所創作的近五十篇的小說中,性質為自敘傳的小說就有四十多篇。小說中所出現的“我”、“丫”、“伊文”、“文樸”等字眼,簡直就是作家的化身,他們的盲目流浪、遭遇悲慘、身單影只、面容苦悶、情志郁結等似乎是作家自畫像。在小說創作中,他憑著盧梭般的真誠與直勇赤裸裸地刻畫自已、傾吐心聲。真情傾吐、細聲訴說無疑是郁達夫無比真摯情感的自然流淌,是其天才詩情的橫溢,也是其作品最為獨勝之處,最為引人之地。“浪漫主義就是人的靈魂的內在世界,他的心靈的隱秘生活。”郁達夫的創作似乎已經達到了別林斯基所說的這種境界。
郁達夫作品自敘傳的特性主要是受到西方文學作品的影響,另外與日本“私小說”也有一定的關系。正如在《懺悔錄》的開頭中,盧梭這樣寫道:“我要把一個人的真實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這個人就是我。”郁達夫正是如此地在小說中揭露自己。郁達夫留學時,“私小說”大行其道,風靡一時。所謂“私小說”“就是作家把自己直接了當地暴露出來的小說”。私小說十分強調細膩的性描寫,這對郁達夫自敘傳體例小說的創作影響甚深。郁達夫認為日本私小說作家佐藤春夫和葛西善蔵對其影響較大。葛西善蔵善于描摹自我心理和剖析知識分子的私生活,經常以孤獨、憂郁和貧困為題材創作私小說,其數量多達十幾篇。郁達夫十分喜愛他的小說,經常“感佩得了不得”。另外,郁達夫曾說過:“在日本現代的小說家中,我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他稱贊佐藤春夫《被剪的花兒》:“書中描寫主人公失戀的地方,真是無微不至,我每想學到他的地步,但是終于畫虎不成。”而且在佐藤春夫《田園的憂郁》的影響下創作了《沉淪》,作品細致地描寫了主人公靈與肉的矛盾、性愛的苦悶和壓抑、極度低迷的沮喪頹廢情緒,與佐藤春夫的筆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三)西方文學對郁達夫小說的情感表達也起了一定的作用。情感復雜曲折、凄清哀怨、蕩氣回腸是郁達夫大多數小說的情感表述的基調,似乎得助于他多年潛研屠格涅夫的作品。郁達夫最早接觸的西方文學作品是屠氏的《初戀》、《春潮》。屠氏筆法精湛、雋永深沉,深為郁達夫所推崇,也由此導致了《蔦蘿行》的創作。然而,摹狀社會底層受迫害者凄慘而冷峻的情感的筆調與技法又得益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較多,兩人相近之處不少,集中體現在《過去》一文中。
(四)郁達夫小說所營建意境與外國文學也有著密切的關聯。郁達夫的舊體詩詞造詣極高,古典文學素養深厚,因此,他的作品也時常洋溢出濃郁的民族文學氣息,加之他深諳西方文學的創作技法,因此在作品創作上中西合璧,使其作品呈現出更豐富的層次和意涵。郁達夫與司替芬生對寫小說有著類似的看法,他們一致認為寫小說可以運用三種方式。而郁達夫在《遲桂花》一文中就用到了第三種方式,賦予這篇小說濃郁的詩意,并且在藝術情調與德國著名作家林道的《幸福的擺》如出一轍。郁達夫自己曾說過,“《遲桂花》的內容,寫出來怕將與《幸福的擺》有點氣味相通,我也想在這篇小說里寫出一個病肺者的性格來”。除此之外,他的《在寒風里》和屠格涅夫的《木木》、《楊梅燒酒》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都有著緊密的聯系。
綜上所述,外國文學在郁達夫的作品創作與思想情感塑造過程中無疑發揮著巨大而持久的作用,甚至奠定了郁達夫作品的總體面貌。詩人羅洛曾說過,“國家有邊界,文學則沒有邊界”。郁達夫把羅洛的觀點引申到中國現代文學時認為:中國現代的小說,實際上是屬于歐洲的文學系統的。由此可知,無論是文學創作領域,還是文藝思想領域,郁達夫都深受外國文學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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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 嵐(1972— ),女,漢族,貴陽學院繼續教育學院教師、講師,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