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麗華
從《玻璃動物園》中的兩位女性看劇中的父親角色
胥麗華
田納西·威廉斯是20世紀美國最著名的戲劇家之一,在其創作生涯中,《玻璃動物園》作為其第一部作品使其一夜成名;1947年的《欲望號街車》和1955年的《熱鐵皮屋頂上的貓》又兩次使其獲得普利策獎。這樣一位偉大的劇作家的作品自然而然引起了國內外學者和研究人員的廣泛關注。
在小說背景方面,Ruby Cohn認為盡管田納西·威廉斯是個多產作家,但他的作品多以美國南方為背景。在小說主題方面,評論界多數認為“性”是田納西·威廉斯作品中占主導地位的主題,Signi Fal k在《田納西·威廉斯》中寫道:“威廉斯的作品涉及了許多有趣的主題,但其感興趣的是將性看成是自由的象征,性是偉大的解放者,性是對宗教和對愛的唯一有效的聲明,性是生命的唯一同義詞……”(68)。
中國學者也對田納西·威廉斯的作品很感興趣。在《女人的成長歷程:田納西·威廉斯的女性主義解讀》一書中,李莉教授稱威廉斯作品中的女性人物經歷了四個階段:被動、覺醒、激進和成熟,并稱這種變化反映了女性是如何思考她們與男性之間的關系的。另一位值得大家關注的中國學者是劉國枝,在其名為“斯基普之死與布里克之生——兼析《熱鐵皮屋頂上的貓》中的主題”的文章中,劉國枝展現了工業化社會中人們為了生存所經歷的痛苦。在另一篇名為“第五個人物——《玻璃動物園》中父親照片的意義”的文章中,劉國枝分析了劇中的父親對溫菲爾德一家中的其他成員的影響。
學術界對田納西·威廉斯的作品的研究涉及了心里分析、主題分析、人物分析、女性命運分析及詩話藝術分析等多方面,但對其作品中缺席人物的關注并不是很多。本論文作者試圖采用文本分析法,從《玻璃動物園》的兩位女性——母親阿曼達和女兒勞拉的視角出發,分析劇中未出場的父親這一角色,展現其對劇中的兩位女性人物的重要作用,并以此提示讀者關注作品中的任何一個人物,無論“他”以何種形式存在。
《玻璃動物園》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圣路易斯州。在溫菲爾德家,父親已于16年前莫名離家出走,自那以后,母親阿曼達含辛茹苦將兒子湯姆和女兒勞拉撫養成人,但作為從美國南方遷居到北方的家庭來說,南方文化的影響非常明顯:一家人對南方種植園的生產和生活方式非常熟悉,面對北方的工業化大生產,全家人無所適從,為此,一家人都找到了各自的逃避方式:母親阿曼達沉迷于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兒子湯姆不安心工作,迷戀詩歌創作,夜宿電影院;女兒勞拉因身體稍有殘疾,其逃避的程度令人震驚:不與人交流,不與人打交道,每天以玻璃玩具為伴,沉迷于玻璃動物園之中。
父親在劇中雖未出現,但其影響著溫菲爾德家的每一位成員,其主角的作用從《玻璃動物園》中的兩位女性——母親阿曼達和女兒勞拉的身上能很好地體現。
1.從劇中的母親阿曼達看父親角色
在《玻璃動物園》中,母親阿曼達是最復雜的一個人物。作為一個典型的南方淑女,她的行為舉止是典型的南方化;作為一個被拋棄的妻子,她沉迷于自己輝煌的過去,對劇中的父親愛恨交織;作為一個母親,她含辛茹苦,努力拼搏,對兒女充滿了無限的愛。
美國的南方是種植園經濟,在那種經濟體制下,男人是家庭的中心,是養家人,而女人完全依賴男人,她們所要做的就是學會舉止文雅、得體。美國的北方是大工業生產,在那里,“適者生存”理念已深入人心。在劇中,由于遷居到北方,阿曼達失去了從前在南方的那種舒適感和安全感,其丈夫的突然離家出走更使她雪上加霜:沒有了可依靠的人,只有一雙需要照顧的兒女和一個需要養活的家,為此,每每想到丈夫,阿曼達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怨恨。在第一場中,阿曼達和兒子湯姆有一段對話談及她過去擁有如此多的追求者:“別忘啦,我本來可能成為鄧肯·丁·菲茨休夫人的!可是—我選中了你爸爸!”(239)。言談中,阿曼達對自己當初的選擇表現出了后悔之意。在第五場,阿曼達和湯姆談論著將要到他們家拜訪的來訪者吉姆——阿曼達眼中的未來女婿時,阿曼達問湯姆吉姆是否喝酒。湯姆覺得這個問題很怪,就問阿曼達為何關心這樣一個問題,阿曼達回答說:“你爹喝酒!”(268),然后她告訴湯姆做個老姑娘比做酒鬼的老婆日子要好過。還是在第五場,阿曼達告訴湯姆女孩子在結婚前應對未來的丈夫了如指掌,只有這樣才能避免犯下抱恨終天的錯誤。請看下面的對話:
湯姆:那么,你怎么偏偏犯下了抱恨終天的錯誤呢?
阿曼達:你爸爸的天真的神情把人人都蒙住啦!他微笑起來—全世界都著迷啦!一個姑娘最糟糕的是被漂亮的外貌吸引得不由自主!……
阿曼達:男人就是要看他性格怎么樣。(270)
此對話說明兩點:一是阿曼達承認在選擇丈夫問題上犯了個錯,而且是個抱恨終身的錯誤,二是她現在知道了該如何為女兒選擇丈夫。
阿曼達對丈夫不光有怨恨,她對他的愛在劇中也有多處表現。在第二場結尾,勞拉說自己是個瘸子,聽到這里,阿曼達非常生氣:“我跟你說過,千萬,千萬別用這個詞兒。[……]人要是有一點小小的缺陷,他們就培養其他方面來彌補這個缺陷[……]”(247)。說到這,阿曼達又回過頭去看掛在墻上的父親照片,繼續說:“有一種本領你爹有的是——就是迷人!”(247)。在第五場開始,阿曼達讓湯姆梳頭發,但湯姆不愿意,阿曼達告訴他只有一點她希望湯姆好好學學他的爸爸:“他一直注意自己的外貌。他再怎么也不能容忍自己顯得不整潔。”(264)
很顯然,阿曼達對自己的丈夫是愛恨交織。面對這樣一個讓自己愛、讓自己恨的丈夫的突然離家出走,阿曼達沒有退縮,勇敢地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努力拼搏,撫育一雙兒女。
為了掙錢貼補家用,阿曼達給一本婦女雜志拉訂戶。劇中的兩次電話談話足以表現阿曼達工作是如何努力,而工作又是何等的艱辛。
第一次電話談話是在第三場:
阿曼達:[……]唔,我剛才碰巧發現你訂的《主婦良友》快要滿期啦![……]親愛的——偏偏在這時候,貝西·梅·霍珀的一部精彩的新作品開始連載啦,[……]這部作品你可不能錯過啊![……]——什么?——燒糊了?——啊,親愛的,別讓它燒糊了,到灶前去看一下,我等你再來聽電話!天啊——我想她把電話掛上啦!(249)
第二次電話談話是在第四場結尾:
阿曼達:[……]你身體好嗎,親愛的?[……]你訂的《主婦良友》已經滿期啦。我知道你不想錯過在這新的一期里開始刊登的這部精彩的長篇連載小說。是貝西·梅·霍珀寫的[……]那一部不是一個離奇而有趣的故事嗎?唔,這一部更好看,我相信 [……]。(262-263)
阿曼達深知,在北方,只有拼搏才會成功,成功意味著金錢,成功意味著生存。為此,她除了自己努力工作外,還用北方的新觀念來教育兒女。對湯姆,阿曼達一方面阻止他沉迷于詩歌和小說以便能全身心地工作,另一方面又鼓勵他上夜校多學知識。對勞拉,阿曼達可是費盡心機。她將勞拉送入一個商學院,希望勞拉掌握一技之能,將來能自食其力;她還領勞拉去了教堂的青年會,希望勞拉學會與人交流。兩次努力均以失敗而告終:在商學院,勞拉一打字就害怕,嚇得嘔吐,所以悄悄逃學了;在青年會,勞拉不與別人講話,別人也不跟她講話。在得知勞拉逃學后,阿曼達氣得要命:“五十元學費,咱們的全部計劃—我寄托在你身上的希望和理想——都一下子完了,就這樣一下子完了。”(244)
新形勢下的拼搏抗爭在勞拉方面失敗了,但阿曼達并沒有消沉,此時,南方文化又一次占據了她的心里:她決心為勞拉找一位能依賴的丈夫。決心一定,阿曼達就開始一步步地實施計劃,用劇中湯姆的話來說:“[……]這個念頭在她[阿曼達]的腦子里占的地位越來越重要了。[……]家里哪一個黃昏都難免提到這個形象、這個幽靈、這個希望[……]”(248)。除此之外,為了迎接上門來的男客人,阿曼達還省吃儉用,要把家裝扮得漂亮些。她的努力有了成效。終于,在男客人來訪前,裝著玫瑰色綢燈罩的新落地燈已擺在那里了,窗前盡是新的波浪形的窗簾,一對新的沙發墊初次出現……裝扮了家,阿曼達還要打扮勞拉。勞拉的發式改變了,頭發顯得比較柔和相稱。為了使勞拉豐滿些,阿曼達拿出了兩個粉撲,用手絹包起來,塞進了勞拉的胸脯。
雖然這次的努力再一次失敗,但我們不難看出阿曼達所表現出來的不言放棄的精神,為了自己的兒女,為了自己的家,阿曼達一人承擔了兩人的責任。劇中的阿曼達還顯現了另外一個性格特征,即愛回憶過去,愛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對她而言,回憶過去能給她帶來幸福和力量。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劇中未出場的父親留給阿曼達無盡的責任,造就了阿曼達迎難而上的性格,激勵著阿曼達去拼搏,同時還給了阿曼達幻想、回憶的機會。阿曼達的生活因這個未出場的父親形象偏離了正常的軌道。
2.從劇中的女兒勞拉看父親角色
劇中勞拉身體略有殘疾——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略短,但這種缺陷若不仔細看是根本看不出來的,可就是這個小小的缺陷使勞拉陷入了痛苦:她變得膽小,無法與別人交流,沒有自信。身體上的殘疾使勞拉的身心發展不健全,父親的突然離家更是火上澆油,使她的心里再次受創:父親離家后,兒子湯姆成了家里的頂梁柱,成了養家人,所有的負擔似乎都落在了他的身上。為了養家,為了勞拉將來的生活,湯姆和母親阿曼達經常爭吵,家庭戰爭不斷。為了避開那些爭吵,勞拉將自己封閉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整天與玻璃動物玩具為伴,在父親留下的唱機和唱片中消磨時光。
劇中的父親離家后留給勞拉一臺舊唱機和幾張舊唱片,因此,雖然此人物在劇中并未出現,但作者對唱機和唱片的反復提及充分展現了該人物在劇中的作用,特別是其在勞拉生活中的重要作用。
父親留下的唱機和唱片在劇本中被阿曼達至少提到過三次。當阿曼達得知勞拉從學校逃學后非常失望,她不知道勞拉是否想在她爹給她留下的唱片中度過將來的生活。這是唱片被首次提及。當阿曼達和湯姆談及勞拉的將來時,她再次提到了唱片:“眼下,她就是傻里傻氣地玩玩那些玻璃玩意兒,聽聽唱片,這就是她干的一切。這哪能算是一個姑娘過的生活呢?”(261-262)。唱片第三次被阿曼達提及是在最后一場。來訪者吉姆走后,阿曼達和勞拉都不敢臉朝對方。勞拉蹲在留聲機旁上發條。看到這,阿曼達說如果她是勞拉,她是不會在此時玩留聲機了。
在上文提到的三個場景中,阿曼達首先將留聲機看成一份痛苦的紀念品;然后她說整天玩留聲機并不是女孩子應該過的生活;在第三個場景中,阿曼達對勞拉很失望,因為她認為吉姆的離開并沒有使勞拉表現出應有的遺憾。在阿曼達看來,應該譴責的是那留聲機,因為它將勞拉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
然而,對勞拉來說,留聲機和唱片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當阿曼達因勞拉逃學而訓斥她時,“勞拉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笨手笨腳地站起身來。她走到一個留聲機跟前,搖發條”(244)。此時的勞拉向留聲機尋求幫助,希望唱片之聲壓過母親的抱怨和責怪聲。在第六場,聽到吉姆的按鈴聲,阿曼達讓勞拉去開門,而此時的勞拉“一下子跑到留聲機前,發瘋似的搖發條,接著開始放唱片”(280)。此時的勞拉非常緊張,因為來訪的吉姆碰巧是她中學時喜歡的男孩。留聲機和唱片幫助勞拉鎮定下來。當吉姆將勞拉最喜歡的獨角獸打碎后,勞拉并沒有埋怨他,而是先將它送給吉姆作紀念,然后,“她腳步不穩地站起來,蹲在留聲機旁上發條”(307)。此時的勞拉是多么希望吉姆像她珍藏父親留下的留聲機和唱片那樣去珍藏獨角獸啊!吉姆走后,勞拉又蹲在留聲機旁上發條。留聲機中發出的舒緩音樂使勞拉遠離了母親的絮叨和抱怨,同時也阻止了阿曼達理解勞拉當時的真實感受:吉姆已與另一個女孩訂婚的消息實際上已深深傷害了勞拉,吉姆就像劇中父親拋棄母親那樣離勞拉而去,因為勞拉已將自己的性欲壓抑了多年,吉姆將她從壓抑中解脫出來,隨后又終結了剛露頭的希望。對勞拉來說,只有在音樂世界中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幸福和安慰。小小的唱機、破舊的唱片承載著離家的父親對女兒的呵護。
從女兒勞拉這個視角看劇中的父親,他還展現了另一個重要作用:他的離家出走導致了勞拉對婚姻生活的懼怕。勞拉身體雖略殘疾,但其情感需求很正常。在第二場,阿曼達問勞拉是否喜歡過某個男孩,勞拉承認曾經喜歡過一個,并告訴阿曼達:“我剛才還碰巧翻到他的相片。”(245)是勞拉喜歡看相片嗎?當然不一定是,只有當她想念吉姆時才能“碰巧翻到”他的相片。勞拉還向阿曼達描述那個男孩有一個了不起的嗓子。在最后一場,勞拉告訴吉姆高中時代她曾觀看了吉姆所參演的三場演出,并使用“多么美啊”來形容吉姆的演出。在第五場吉姆來拜訪前,阿曼達問勞拉是否還戀著吉姆,勞拉回答說不知道。若勞拉對吉姆果真沒有了愛意,她就應該明確地給出個否定的答案。在劇中的最后一場,吉姆親吻了勞拉,而勞拉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卻抬起頭來微笑。她是多么希望被別人親吻,多么希望被別人愛撫啊!但是,現實生活卻壓抑著勞拉:當年年輕漂亮聰慧的母親阿曼達都莫名其妙地遭到拋棄,更何況她這樣一個殘疾的孩子呢?每每想到這些,勞拉在愛情之路上都會退縮,更對婚姻生活不抱任何幻想。
《玻璃動物園》作為田納西·威廉斯的代表作多少年來備受學術界的關注。本論文通過文本分析的方法,以劇中的兩位女性人物——母親阿曼達和女兒勞拉為出發點,分析了劇中未曾出場的父親這一角色,旨在說明:任何一個劇本、任何一個作品中的人物,不論他們以何種形式存在,在劇中都會展現這樣或那樣的作用,因此,讀者在閱讀時不能忽視那些看似矛盾的未出場的主角們。
[1]Cohn,Ruby.“The Garrulous Grotesques of Tennessee Williams”.The DivinePastime:TheatreEssays.New York:Macmillan Publishing Co.,1974.
[2]Falk,Signi.TennesseeWilliams.New York:TwyanePublishers,1961.
[3]Williams,Tennessee.“The Glass Menagerie”.Ed.E.Martin Browne.Sweet Bird of Youth,A Streetcar Named Desire,The Glass Menagerie.Middlesex:Penguin Books Ltd,1969.
[4]李莉.女人的成長歷程:田納西·威廉斯作品的女性主義解讀[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
[5]劉國枝.斯基普之死與布里克之生——兼析《熱鐵皮屋頂上的貓》中的主題[J].四川外國語學院學報,2000,Vol.16(3):16-19.
[6]劉國枝.第五個人物—《玻璃動物園》中父親照片的意義[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6):52-54.
胥麗華(1967— ),女,天津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