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左拉的自然主義文學理論的三大特征及對現代小說的三個啟示

朱維華 李濤安 黃 敏

論左拉的自然主義文學理論的三大特征及對現代小說的三個啟示

朱維華 李濤安 黃 敏

一、引言

什么是自然主義，丹納說：“自然主義，就是根據觀察、按照科學的方法對生活的描寫。”龔古爾兄弟認為自然主義的主要特征在于它不放松地注意真實性和正確性，它拋棄想象，要求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現實。而左拉說：“自然主義就是回到自然”，就是從物體和現象出發，通過實驗和分析，尋求物體和現象的本源。“文學中的自然主義，是直接的觀察、精確的解剖以及對世上所存在的事物的直接接受和描寫。”自然主義是歐洲文學史上最有影響力的文學流派之一。它是繼古典主義、啟蒙文學、浪漫主義、現實主義之后，在19世紀下半葉的法國興起，19世紀80年代達到全盛期并傳至世界。文學應該如何表現人？如何反映現實生活?在這個問題上，自然主義主張“真實論”。

二、左拉自然主義文學理論的三大特征

（一）真實性為自然主義文學的最高品格

真實性是自然主義文學的最高品格。左拉說：“使真實的人物在真實環境里活動，給讀者提供人類生活的一個片段，這便是自然主義小說的一切。”他從文學與生活的關系上，概括了自然主義理論對文學本質的界說。簡言之，文學必須真實地反映人，反映生活。“小說就是一本精神思想的解剖學，記述人物事件的專集，情欲的實驗哲學，小說借助近似真實的行動，達到描寫真實中的人物和自然的目的。”文學就是人學，文學所要表現的真實的人，說到底，是要表現具有真實精神思想和情感的人。

自然主義者是生命本體論者，自然主義文學中塑造的真實的人，是具有生物生理機能的充滿生命物質意義的人，人物具有“感情、欲望、情欲，以及天然和本能的人性”，自然主義真實論是以此為基點的；自然主義文學塑造的真實的人，是社會、時代、環境的產物。自然主義者作為觀察者，他所看到的真實的人，是被特定“時代的欲望”所驅動、表現出不同的人生生活、形成不同命運遭遇的社會實踐的人。左拉《欲的追逐》的故事情節在情欲與金錢的對比中，真實地再現了人物。自然主義真實論主張從真實的精神思想解剖人手，揭示的是“第二帝國的整個歷史時代”。從《盧貢家的發跡》到《金錢》，從《欲的追逐》到《娜娜》、《人獸》，無一不是對那個特定時代資產階級及其上流人士的“追求金錢和肉欲的記錄”。 自然主義文學正是通過對不同階級層次的真實人物的精神思想和情感的展示，來反映豐富而廣闊的社會歷史時代的；自然主義真實地對人包括生理在內的各種屬性進行真實的描寫，是為塑造真實人物服務的。《娜娜》與其說真實展示了娜娜的淫蕩，倒不如說是對巴黎上流社會道德敗壞、荒淫污穢的集體曝光。自然主義的真實描繪，強調尊重客觀事實，如實反映自然和社會，表現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本質，為文學中真實人物的生存活動提供了廣闊而豐富的社會背景。自然主義對生理情欲的表現不是純粹非理性的、肉欲主義的。生理的、情欲的部分，在自然主義文學對人的描述中常受到理性的、社會關系的制約，更多地表現出智性、人性、社會性。

（二）“實驗小說”理論

左拉開創了“實驗小說”理論。這既是自然主義文學的認識論，也是對文學如何研究探索人、表現人、表現生活的一種方法論。左拉在《實驗小說論》中明確指出：“我將努力證明，既然實驗方法引導人們認識了肉體現象，它也可以引導人們認識情感和精神現象。這不過是同一條道路上的不同階段，由化學發展為生理學，然后由生理學發展為人類學和社會學，實驗小說即為其終點。”左拉明確指出了實驗小說不等于醫學，劃清了兩者的本質區別。醫學用實驗的方法，為文學研究探索人提供了直接借鑒依據。然而這只是文學在研究探索人學道路上與醫學相伴而行的一段歷程而已，文學最終要與醫學分手，以醫學生理學為基礎，“發展為人類學和社會學”。因為人除了生理屬性之外，更具有人性、社會性，具有人的情感觀念、精神思想，人的喜怒哀樂、道德倫理。人的存在，更大意義上是“社會關系的總和”而非醫學生理的生命體。左拉在《實驗小說論》中進行了概括：“自然主義小說家其實的確是實驗倫理學家。”

左拉在《實驗小說論》中，把自然主義文學創作中的實驗方法具體過程歸結為：第一，自然主義作家作為觀察者應該成為現象的攝影師，他傾聽自然的話音，一字不差地記下來；第二，觀察到現象和事實后，在頭腦中形成對事物的思想觀念；第三，根據這個思想觀念，把觀察收集到能證明自己意識思維的材料，按一定邏輯順序組合起來，安排一個實驗；第四，仔細觀察實驗結果，不抱先人之見地，攝影師般地全部無遺地看到實驗全過程，并忠實地進行表現；第五，判斷證明實驗的結果與作家對某一事物預先的思想觀念是否符合，進而證明作家的思想觀念正確與否，即作家盡可能全面地觀察生活，形成主題思想，然后構思(實驗開始)，把各種因素，包括人的生理、心理、氣質、環境、社會關系等組合在一起，構成情節故事，讓不同人物在不同場合表現出不同的命運前途，展示出真實的社會生活畫面。然后作家以真實的態度，如攝影師般地把這種合乎生活真實的情節表述出來。

（三）自然主義文學“生物的人”

“文學就是人學”，文學的發展，始終都是圍繞人進行的，自然主義也不例外。自然主義文學本質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對人、對具有生物、生理屬性的生命體的人，在特定時代環境中的生存變化的探索和描繪。自然主義直面人生的態度，把對人生表現的立足點，建立在客觀真實之上，高低與貴賤，善行與丑惡都進入了文學領域。形成自然主義對“生活的正確重現，排除一切小說性成分”的主要特征。自然主義文學一方面從人的生理物質機能作用變化來觀察研究人，另一方面又將這種具有血肉生靈的人安置在特定時代的環境和社會關系之中，在人生命運的沉浮變遷、榮辱交替中，表現其生理心理、情感欲望的發展變化歷程，從而再現出整個時代的真實人物與社會風貌。

對左拉來說，文學創作就是對人做實驗，作家就是醫生，而且他認為：“作為生物學的人已經進入了文學，并且是那么強而有力。”他的小說在描寫人時，生理與遺傳因素常常和社會因素結合在一起，從而展示第二帝國時代法國社會的真實風貌。但是，生理學和遺傳學始終是他研究人和社會的切入點和基本方法，“生物的人”也始終是他描寫的中心。他是從“生物的人”這一透視點放射開去看人與環境、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并分析社會對人的作用的。因此，他的創作在文化價值觀念上不無反傳統傾向。左拉《娜娜》中的娜娜可以說是情欲的象征符號，在她身上，左拉集中剖析了作為“生物的人”所具有的原始本能——性本能。左拉正是從自然的、生物學的角度出發，通過娜娜及其周圍的人揭示性本能在社會群體中的具體表現形態，在這種表現形態中又顯示出人的精神品格與道德風貌。文學是人學，左拉小說所展示的“人”既是社會性的，也是生物性的，而且首先是生物性的。左拉小說中生物性的“人”的形象的描寫，正是他對“人”的文化觀念的藝術形式的表述。

三、左拉自然主義文學理論對現代小說的三點啟示

（一）左拉小說中的多重喻指的功能對現代小說影響深遠，同時左拉作品中的某些象征還具有現代象征主義的特征，即具有多種解讀。所謂多重喻指，就是用具體的形象代表或暗示某種思想、意念和感情。現代派作家認為：文學應表現自我，而自我純精神的無形存在，不具有被藝術直接表現并賦予感情形象的可能，它只能通過與之對應的象征物來暗示。在左拉的自然主義小說中常常摻雜著受意念和思想支配的象征手法的運用。如《萌芽》中的礦井，是一個吃人機器的象征，它早上把許多人肉吞下去，然后便吐出黑色的東西來。這種狀物不是一種純粹的客觀陳述，而是把人物內在的心理情緒與外在的行為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將一種意念和思想隱藏在字里行間。同時左拉作品中的某些象征還具有現代象征主義的特征，即具有多種解讀。例如在《人獸》中，火車司機杰克眼中的火車頭清潔、漂亮、溫柔、恭順，走起路來輕快敏捷，并且杰克還給它取了一個女性的名字——麗松。他駕駛這個龐然大物時的心情恰似男孩兒騎在母親肩頭一樣歡快。在這里，火車頭既象征了一種女性美，又象征了一種男性對女性的征服力量。而在小說中失去杰克愛情而自殺前的芙洛莉眼中，火車則是男性的象征，是心上人杰克的化身。她挺著柔軟的身體，“仿佛走近一個朋友”似的，半裸著胸膛，迎著“即將到來的擁抱”——飛馳而來的火車，完成了她堅強的意愿。在這里，飛馳而來的火車是男性勇猛、強壯、粗暴的象征 。這種多重喻指的功能，能啟發讀者的心智、聯想與想象，使讀者參與小說的創作，這也正是現代小說的特征之一。

（二）左拉的實驗小說的特征對印象主義繪畫具有重要影響。左拉的實驗小說的特征——表現事物的本來樣式，也影響了許多印象主義畫家。左拉自然主義理論提出之時，也是印象主義繪畫出現之時。印象主義繪畫講究的光與色的襯托，我們常常可以在左拉的作品中找到，左拉在小說中常用光與色來渲染氣氛，尤其喜歡描寫黑暗中爐火之光、燭光照射下的人形。《小酒店》中這段對顧奢勞動肖像的描寫：“熔爐里火焰的光亮正好照在他的臉上。他的鬈曲的短發垂在他的額上。他的金黃色的美麗的胡子被火光映得發亮，他的臉成為金臉了。再者，他的頸像柱子一般粗，像孩子的頸一般白；胸膛很寬，上面足可以躺一個女人，他的肩與臂都長得和雕刻的一般，可以說好像照美術館里的巨人描摹出來的。當他用力的時候，可以看見他的肌肉膨脹起來，皮里起了許多肉峰。他的肩，他的胸，他的頸，都脹大了。他的周圍放出了光輝，竟像一個美麗的天神。”顧奢這一形象，在《小酒店》中可以算是作者塑造的一個理想的人物。這段對顧奢勞動肖像的描寫，如繪畫一般，突出了在光與色下，一個帶有拯救一切的崇高精神的勞動者的偉大形象，以至于小說結尾時，走投無路的綺絲維爾在最后淪落時，還因想起這一情景而感到羞愧。這種如繪畫般表現濃淡不一的光與影的手法，帶有很濃的印象主義繪畫藝術的特征如繪畫一般，突出了在光與色下，一個帶有拯救一切的崇高精神的勞動者的偉大形象。

（三）左拉小說中的“異化”現象對現代小說影響深遠，它在現代主義小說中已成為反映當今人與社會之間矛盾的主要特征。所謂“異化”原是德國古典哲學的術語，其意系指主體在一定的發展階段分裂出其對立面，變成外在的異己力量。通俗點說就是人不像人，人成為非人。左拉在作品中從生理學、遺傳學的角度展現了環境、社會對人的異化。如在《娜娜》中，從娜娜與小喬治的關系中，我們可以了解到娜娜那淫亂無恥的情愛生活的另一面，也即娜娜本性中具有的那種渴望正常人的情感的一面，即像普通姑娘幻想的那種卿卿我我、少男少女的浪漫愛情。但這種愛情對娜娜來說，不可能擁有。在第二帝國那腐敗的風俗習慣的異化下，娜娜的純真愛情如曇花一現，她只能渾渾噩噩地面對著一群衣冠禽獸，過著一種沒有理性的情愛生活。對娜娜，作者寫道：“她確是圣書上那個金色的動物，像畜牲力量一樣盲目，只憑它的香味，就可以把世界毀滅。”“娜娜成長得像糞坑子里的鮮花一樣的華麗。她是乞丐和流浪者們的最后的產物，總算給他們報了仇，出了一口氣。她把只準在貧民中間發酵的霉爛，帶到了上層，腐爛了貴族。她變成大自然的一種盲目的力量、一種毀滅的酵母，她不知不覺地把全巴黎腐化而解體。”雖然左拉把娜娜人性的異化歸結為她父母的酗酒的遺傳因素起的作用，但小說卻在客觀上展示了法蘭西第二帝國腐敗的真實情景，讓人覺察到娜娜的異化正是社會腐敗的結果。左拉雖是從遺傳學，從實驗小說的角度來寫人性，但這種人的本性的大爆發，確是因外界環境的壓迫而不由自主的表現。這種在作品中表現由“我”向“非我”、“人性”向“獸性”的轉移，也是現代小說的寫作趨向。

四、結束語

本文在自然主義本身賴以產生的文化基點上，對左拉自然主義理論的三大特征及其對現代小說的啟示進行了全面、系統、翔實的論述。左拉的自然主義文學理論強調自然化、客觀化，更強調文學盡可能切近現實生活，既表現本質真實，也表現現象真實，自然主義帶著科學理性的堅定信仰，欲以科學的態度和方法去認識人、研究人、創作文學作品。左拉倡導“科學的文學道路”，張揚真實性，從生物的角度對人進行認識和研究，反對人為的“典型化”，反對過分的人工技巧與雕琢，主張從真實現象出發，把社會自然作為一個整體來描寫，將一切現象，巨細無遺地統攬于作家的藝術視野，隨后予以高度真實的表現，達到對生活和人的本質真實反映的目的。左拉開創的自然主義文學思潮具有獨特的文學與文化的價值，其藝術創作是經歷了由繼承、發展傳統文學到突破傳統，創立自己獨特的藝術手法的過程。因此，左拉的自然主義藝術是對傳統的超越，對現代小說的創作具有多方位、多角度的啟迪。

[1]左拉.欲的追逐[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7年.

[2]丹納著.巴爾扎克論[J].文藝理論譯從，1957年第2期.

[3]伍蠹甫等.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中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4]左拉.論小說，自然主義[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

[5][法]讓·弗萊維勒.左拉[M].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6年.

[6]左拉.欲的追逐[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7年.

[7][法]阿爾芒·拉努.左拉[M].濟南：黃河出版社，1985年.

[8]左拉.人獸[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3年.

[9]左拉.小酒店[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

朱維華，男，江西中醫學院圖書館，副研究館員。

李濤安，女,江西中醫學院人文學院教師,英語語言文學碩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和英語教學研究。

黃 敏，女,江西中醫學院人文學院教師,比較文學碩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和英語教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