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習
5月的一天,在南梁荔園堡列寧小學,我久久注視這張黑白照片。這個年輕女子,紅軍帽、齊耳短發、濃眉大眼、面龐飽滿,她側著頭,安靜地望著鏡頭。那一天,周圍的人事、天氣、聲音、拍照片的緣由,都被濾去,甚至色彩也只是單純的黑與白。我忽然想起,去年5月的某一天,在山西,我也在瞻仰一位年輕的女子,她更年輕,叫劉胡蘭,我甚至尋不到一張她生前的相片,想象不出她少女時的模樣,只知道她的生命永遠定格在15歲那一年。那一天,面對劊子手,她喊出最后一句話:怕死不當共產黨員!清脆又剛毅的聲音令劊子手膽顫。那一刻,烏云低沉,屠殺革命者的觀音廟前,白雪茫茫。
在中國共產黨的革命歷史中,從來不乏這樣勇毅的女子。厚重蒼涼的甘肅大地雖地處偏遠,但春潮涌動時,革命形勢一樣如火如荼。在蘭州,1920年,少女鄧春蘭開天辟地、首破大學女禁,為中國女性爭得受教育的權利;1926年,不畏犧牲俠肝義膽的秦儀貞成為甘肅第一位中共女黨員;1936年,年輕的西路軍女戰士們前仆后繼、血灑熱土、感天動地……
而今,在南梁,看著相片中的她,站在她戰斗過的土地上,時間仿佛也從遠處拉到了近前。那天,我很想向更多人講講她的一生,她短短的29年的一生。有關她,盡管留在世上的只有點滴事情,但我想將它們連綴成線,而且,想讓這條線長一些、再長一些。
她叫張景文,陜西人,生于1906年。
1932年,張景文在西安女師學習。這年4月,戴季陶到西安舉行所謂的“擴大紀念周”大會。中共陜西省委得知消息后,召集西安幾個學校黨團支部負責人秘密開會,主張學生們與戴季陶進行針鋒相對的斗爭。26日上午,各校師生5000余人集會,戴季陶公然發表反共媚外的謬論。張景文按捺不住怒火,和同學們紛紛質問國民黨為何賣國求榮、鎮壓學生。戴季陶支支吾吾,想搪塞了事,學生們怒不可遏。戴季陶見勢不妙,想偷偷溜走。眼明手快的張景文高喊一聲,打!女生們拿起銅板、石板、石塊、瓦片向戴季陶打去。戴季陶狼狽不堪。軍警們企圖鎮壓學生,學生們更加激憤,燒了戴季陶的汽車。第二天,張景文被捕。被捕的學生中就張景文一個女生,國民黨要把她單獨囚禁,張景文堅決不從,敵人無奈,答應先釋放她,但她堅決要求:要關一起關,要放一起放。在學生和各界人士的斗爭下,被捕的學生被全部釋放。
這一年,張景文26歲。因參加學生運動,張景文被學校開除。她的求學生涯在國難當頭之時,結束了。
這時的張景文何去何從呢?
那一天,在南梁革命紀念館,解說員向前來瞻仰的人們講述了張景文被迫停學之后的經歷。
1934年春,一心向往革命的張景文和丈夫徐國連,撇下襁褓中的孩子,帶著秘密搞到的槍支,來到由劉志丹、謝子長、習仲勛開辟的陜甘邊根據地——南梁(今甘肅省慶陽市華池縣南梁鄉)。南梁蘇維埃政府成立后,陜甘邊區興辦了第一所紅色小學——列寧小學。張景文和另外一名同志任教員。935年10月間,受王明左傾錯誤的影響,陜甘邊根據地內部肅反時,張景文被錯誤地定為奸細,在中央紅軍抵南梁之前遇害,時年29歲。
——歷史常常令人唏噓不止。一個滿懷革命理想、憧憬美好生活的年輕生命,戛然停止了。那天,南梁起風了,黃沙飛揚,樹葉颯颯。
我望著張景文烈士那張安靜溫和的照片,感慨萬端。
我相信,所有在場的人都想知道張景文在南梁的更多的事情。于是,我四處搜尋到一些資料,不多的資料,卻讓這個女子向我們走得更近了一些,她的樣子更生動了一些。
婆姨女子放開腳,
長發剪成短毛蓋,
男當紅軍女宣傳,
革命勢力大無邊。
這是留著“短毛蓋”的張景文親自編唱的一首信天游。
1934年,南梁政府成立后,這位當時在根據地不可多得的知識女性被選為陜甘邊蘇維埃政府婦女委員長。
身兼重任的張景文深入鄉間,和鄉民們打成一片。開朗活潑的她深得鄉民喜愛,她勸年輕姑娘們爭取婚姻自由,勸她們放足,勸男人們剪去長辮子,她給大家講窮人們受苦挨凍的根由。她還寫得一手好字,雙手同時揮毫,毛筆字好看大方。她帶人到處張貼革命標語,利用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形式宣傳黨的政策。她用信天游的調子給鄉民們編唱革命歌曲。在她的影響下,許多整天躲在家里的姑娘、婆姨們紛紛走出家門參加了革命工作。
張景文平時光腳丫,愛穿一雙黑方口偏帶鞋,一到鄉民家,就光著腳板盤腿坐在炕上。群眾和游擊隊員們都愛和她開玩笑,稱她為“張放心”。當時,列寧小學的條件非常艱苦,教室是僅有的兩棟破土房和一孔窯洞。沒桌凳,張景文帶領60多個學生,自己動手壘土臺,支木板;沒墨汁,就刮鍋灰。張景文親自編寫教材。為使教材通俗易懂,她把課文編成詩歌或順口溜:“馬克思、恩格斯,世界革命二導師”、“拿刀殺豪紳,拿槍打白軍”、“左手拿碗,右手拿筷”,既學了文化,又提高了學生的革命覺悟。學校還開設軍事課,學生們拿著紅纓槍、木大刀,練習武術、拼殺,女教師張景文親自示范。
在南梁山區,入學的大都是十三四歲的孩子。這些貧苦的孩子們從未上過學,張景文耐心地給他們教漢字教算術,還講革命道理。在生活上,她對這些孩子無微不至,慈母一般,衣裳破了她一針一線給縫補,手臉臟了她一把一把給洗凈。有時,她坐在油燈下,仔細地抓孩子們衣服里的虱子。孩子們非常喜歡她、敬重她。
1935年,國民黨反動派發動第二次“圍剿”,張景文的愛人徐國連在一次對敵作戰中英勇犧牲。張景文得知消息后,強抑著悲痛,更加夜以繼日地忘我工作。
1935年秋冬,在王明極左路線的殘酷斗爭下,西安到陜甘邊根據地的同志們都錯誤地成為肅反對象,張景文被誣陷為白區來的奸細”,29歲的她,被殘酷活埋。
——叫人感慨萬千的29年人生,可供記載的文字顯得如此之少。
今天,在列寧小學,有一座潔白無瑕的雕塑,兩個學生緊緊依偎著溫和慈愛的張景文。
南梁回來,眼前一直浮現著張景文年輕的模樣。
有一天,知道了一件事情,發生在張景文烈士犧牲很多年之后。
作家陳忠實先生在構思鴻篇巨制《白鹿原》時,一直苦于找不到一個白鹿原當地的女英雄原型,有一次,他意外地讀到一本叫革命英烈》的刊物,里面有一篇文章,文章很短,講述了一個女烈士的事跡,這位烈士就是白鹿原人,名叫張景文。文章的作者,是當時同樣被懷疑為“潛伏特務”的一位女戰士,她和張景文被關押在一孔窯洞里,之前她們不相識,關押的三兩天時間里,她得知張景文成長在白鹿原某村,也大概了解了一些她的經歷,最后,她眼看著張景文被拉出窯洞,之后被活埋。讀完文章,陳先生“捶拳吁嘆”。
于是,年輕英勇的張景文,這個令人崇敬的女英雄,又得以重生,在《白鹿原》中,她以白靈的名字,在白鹿原勇往直前,繼續著她向往的革命。
《紅星照耀中國》的作者埃德加·斯諾的妻子海倫在文章中說:
“紅軍像彗星掠過中國西北的天空,而婦女所受的震動最大,她們從沉睡中覺醒,一個嶄新的世界展現在她們面前。”
二三十年代,被幾千年歷史壓迫在生活底層的中國女性,大部分尚在蒙昧之中,但有這樣一些女性,在共產黨的領導下首先覺醒,義無反顧地投身于革命。她們就是張景文這樣的人。這些勇毅的女性,遍布中國的大江南北,雖像星星之火,但孕育著燎原之勢。她們用單薄的身姿,在奠基,也在喚醒。
那一天,車過華池,看到路邊封芝琴的家,那個當年的劉巧兒,也是革命思想熏染下的進步女性。她之前,有很多很多個張景文。
望著南梁深沉厚重的黃土地,我想,生命的重量到底該怎樣掂量?為著廣大民眾的福祉,為著人類的光明事業,一些人,早早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時間停止了,但精神永存,且這精神一代一代教育著影響著后人,生命的分量因此而倍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