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進文聯

■ 周健明

1950年冬季，我在常德地委機關報《濱湖日報》工作，被派往石板灘參加土改試點，因勞累過度大吐血，被農民用擔架抬著急行三十里，送進廣德醫院搶救。后來血止了，卻極度虛弱，不宜工作，由報社領導請示地委，出具介紹信，讓我回家休養。

我母親當時在長沙市人民法院任職，機構初立，她還住集體宿舍，我便住進省委招待所，其間在湘雅醫院作過治療，身體復原后，被告知不必再回常德，等待另行分配。

在招待所同一房間還住著個小青年，就是后來擔任省文聯人事處長的邵金海。據他回憶，我是在他到辦公廳報到前走的，他是端午節前走的，這年端午節是6月9日，那么我到文聯報到日期應當是5月底或6月初了。

原來我在南縣工作時，曾向譚丕謨先生主編的《民主報》投稿，受到副刊編輯吳秾青睞，連續發了十幾篇農村散記。當時文藝園地少，寫稿的不多，譚先生在創辦《湖南文藝》時，就把《民主報》的作者吸收進來，像馮放、陳壽庚、楊承禹、周樂和、趙陵，還有我，都在《民主報》的副刊和周刊上發表過作品。

譚丕謨先生是著名學者，利用他的影響，營救過陶鑄。他還擔任過地下省委宣傳部長，當周小舟奉毛主席之命到南京做統戰工作，他是重要助手，他們配合默契，友誼很深。湖南和平解放后，周小舟擔任省委宣傳部長，他們又繼續合作。譚先生是湖南大學教授，首先協助接管學校，接著創辦大型報紙《民主報》，還成立了長沙市文聯，又籌辦湖南省文聯，并親任籌備委員會主任。辦報與購置文聯場所的巨額經費，都是周小舟批撥下來的。

我原名周露意，到長沙后嫌這名字太洋氣，又有點女性化，決定改名，改名要經批準，我寫了報告，派往省文聯的調令上第一次用了現名。

記得是辦公室秘書李青來招待所通知我上班的，報到后，由副秘書長項飛領到編輯部。當天沒有安排座位，是馮放將他的桌子讓給我，他還兼任湖南大學講師，常到河西去。坐定后，編輯部秘書周微林將一大疊紅五月征文稿交給我，讓我從中選出可以在《湖南文藝》發表的作品。從此便開始了第一個連續八年的編輯生涯，這是我一生最珍貴的歲月，也是經歷了刻苦訓練的階段。編輯部實行坐班制，規定每稿必復，不準漏掉優稿，一旦發現優秀作者，不管遠近，必須親往探訪。經過幾年大家努力，刊物周圍團結了一批有才華的青年作家。他們是湖南文學事業的開拓者，其中佼佼者有謝璞、孫健忠、王以平、魯之洛、劉勇、彭倫乎、陳蕪、李岸、朱力士、王殿存、于沙、林河、弘征、楊里昂、鐘黔寧、任光椿、宋梧剛、汪承棟、飲可、賀一鳴、周建行等，還有從部隊載譽歸來的未央。改革開放后，他們又都有建樹，不愧為文學湘軍的宿將。

省文聯正式成立后，文藝界空前活躍，宋揚的歌曲唱遍南北，《雙送糧》、《劉海砍樵》走進中南海，謝璞、陳蕪的小說得到稱贊，張一尊、邵一萍的國畫備受歡迎。但緊接著是各項運動，文藝界不少人落馬，文藝創作日益萎縮，學術研究禁忌很多。直到“雙百”方針提出，才又恢復了生氣，創作上一度寬松，文藝批評開始活躍。編輯也享有創作假，還可以停薪留職。我既享用了前項，隨地質普查隊跑遍南嶺，寫了些散文，又申請后項，回到曾經工作過的洞庭湖區，著手寫長篇小說《湖邊》。

誰知因創作沖動的這一決定，使我避免了一場災禍。原來大鳴大放之后，即開展反右，留在編輯部的人幾乎全部被打成右派，免禍者除了調離的楊承禹、周樂和，就是遠在湖區的我，還有因肺結核病復發在南岳療養院治療的李青。

當我被通知回原崗位，反右運動已進入處理階段，戴上帽子的人被送去勞教，趙陵、湯煒是由警車從文聯院內銬走的。刊物被責為成了右派陣地，曾一度停刊。恢復后重組，我與馮放任執行編委，從《新湖南報》調來的宋梧剛做副主編。我們合力辦刊不到半年，忽然又開展交心運動，接著還補劃右派。報社來了位人事科長，送來宋梧剛的“反黨”材料，他被補劃為右派。朱力士在交心中講了幾句實話，也被推入這個行列。

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德文版序言中引述馬克思的觀點時說：“無產階級如果不同時使整個社會永遠擺脫剝削、壓迫和階級斗爭，就不能使自己從剝削它壓迫它的那個階級下解放出來。”當時我確確實實有壓迫感，看到同事大都趴下，心中還產生了恐懼感。馮放病倒以后，我便打報告請求下放。由鐵可陪同，時任省委宣傳部長的唐麟到我的住處看望，使我感動，但我還是再送上報告，懇請辭職。當時下放是潮流，主動要求下放基層鍛煉是不便阻擋的，我的要求獲準，下放到株洲湘江機器廠任黨委組織部干事，不到一年，被借調到省委工業部。等我到省委報到，才知“廬山會議”結束，省委第一書記周小舟被定為“彭黃張周”反黨集團成員，唐麟也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工業部與宣傳部辦公樓相鄰，工業部較平靜，宣傳部在部長出事后繼續深挖，聲浪很高，直到秦雨屏繼任部長才逐漸平靜。秦部長是參加過一二九運動的老戰士，愛好文藝，我在益陽地委機關報《湘中日報》任編輯時，他是地委宣傳部長，曾相識。有天傍晚下班回家，遇到他，見我從工業部出來，他很奇怪，問了幾句，沒多說什么。不久，我便接到湘江機器廠通知，說我已調回原單位。這是我第二次進文聯。我很不情愿地回到司馬里，報到后才知文聯又大變，省文化局專管文聯工作的副局長鐵可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編輯部負責人王以平也受到批判，他們都被送往礦山勞動。全面接管文聯工作的秘書長王之憲令我去編輯部上班，我第一次不服從組織分配，沒有從命。后又聽說楊承禹受“龍甫屯事件”影響遭陷害，被投入監獄，馮放因莫須有罪名落難，被解除公職，共事多年的朋友被掃蕩一盡，雖然有人還一再動員，我始終沒有再回這塊傷心地。

1956年，省文聯成立了文學干事會，我和趙海洲等被選為干事，這是省作家協會的前身。作協成立后，我被選舉為理事，這時成了駐會干部。

1963年至1964年，由中央宣傳部、中國文聯、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人民大學聯合舉辦了一期文學進修班。省里分到兩個名額，經過考試，我被派往學習。這段時間，是我過得最舒心的日子，除學習基礎理論，還聽了很多名家講授，深受啟發。同學間切磋學業，不搞政治斗爭，感情融洽，直到今天仍保持親密來往。

在我赴京學習期間，省文藝界也發生了可喜的變化。文聯調入著名作家周立波、蔣牧良、康濯、柯蘭，文化局由胡青坡主政，將鐵可、胡代煒調回原崗位，他們都是老干部，也都是行家，堅決貫徹《文藝工作十條》，調動全省文藝家們的積極性，形成了湖南文藝史上的第二次高潮。文學上出現了肖育軒、張步真、胡英、金振林、楊振文、羅石賢、譚士珍、趙海洲、向秀清、肖伯崇、袁修廣、張覺、張行等有成績的作家；戲劇上產生了《三打銅鑼》、《補鍋》、《電閃雷鳴》等優秀劇目；電影上有了《怒潮》；戲曲改革也取得了驕人的成績，整理出《祭頭巾》、《拜月記》、《生死牌》等傳統劇目。

但是隨著《兩個批示》的貫徹，掀起了大批判高潮，《林彪委托江青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下達后，整個文藝界跌入冰河。

等我結業后回省，才知父親周立波不再任虛職，竟擔任了省文聯黨組書記，父子倆在一個單位很不便，我又有了挪動的想法。我跟魏東明是忘年交，便將苦惱向他透露，他很同情我的處境。魏先生也是著名作家，他的小說《豐臺的馬》曾獲1938年全國一等獎，赴延安后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創作，后入教育界。這時他擔任湖南大學副校長，帶領省委工作組在湖南師范學院蹲點。不久我在報刊發表了幾篇學術論文，他征得中文系主任李祜同意，推薦我擔任講師。在省委被沖擊前，我拿到了省委組織部的介紹信，去學院報了到。管文聯機關的蔣燕不讓我馬上走，直到文聯癱瘓，我才正式遷入學校，所幸他們早替我分配了住房。

我到師院的時間較好，在校園鬧騰一番以后，紅衛兵已殺向社會。他們的暴烈，灑向人間都是淚。魏東明被殘酷折磨，背著受傷妻子梁再挨斗；李祜不堪凌辱，和妻子羅琪吊在一根繩索上自盡。是他們把我引進高校的，當我真的來了，卻已見不到他們了。當時我心情是悲傷的，從此對這場“革命”不理解，成了逍遙派，但逍遙沒幾天，又陷入家人悲劇。

我父親的遭遇是很悲慘的，“文革”爆發后首當其沖，在省會輪番批斗后，又押往各地游斗，用他自己的話說：“受盡了人間的污辱！”以后經江青一伙六次點名，被投入設在長沙的特殊監獄，關了七年。粉碎“四人幫”后才逐步解脫，卻發現身患絕癥，不能再為人民歌唱，1979年9月25日告別了人世。

階級和階級斗爭不是馬克思最先提出的，早在十八世紀，資產階級學者就對階級進行過分析，馬克思的新貢獻，是把“階級的存在僅僅同生產發展的一定歷史階段相聯系”（見馬克思給魏德邁的信）。我國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后，產生階級的經濟基礎不存在了，還強調階級斗爭，并且演變為意識形態領域里的階級斗爭，不但要“年年講、月月講”，像“文化大革命”這種激烈斗爭，“七八年要再來一次”，這顯然是與馬克思主義原理背道而馳的。

1980年4月16日，湖南召開了第四次文代會，劫后相逢，老朋友疑為隔世，我被選舉為省文聯副主席，第三次回文聯。感到意外的是奉命通知我上班的是邵金海，三十年不見，我不認識他了。

新時期工作的煩難，超出了想象之外，但令人欣慰的是，文聯歷年積累的冤假錯案得到平反，文藝界仿佛獲得第二次解放，文藝家們心情舒暢，才情勃發，共同創造了湖南文藝史上第三次高潮。

文學湘軍跨出省界，藝術之花閃耀全國，新的藝術成果應當宣揚，創作經驗需要總結，當省作家協會另立建制，省文聯沒有機關刊物，決定創辦《理論與創作》，任命我做主編。我又投入編輯工作，開始了一個新的八年。關于這段經歷，我在為《理論與創作》創刊十周年所作的《兩個八年的回想》一文中作過描述，這里就不再重復了。

我是在65歲年齡坎上告別了文聯的具體工作的，離休以后，開始漫游，還拿起筆，繼續又一度中斷的創作。

在今年文聯的春節團拜會上，我看見許多新面孔，青年男女的歡歌勁舞，令我心潮澎湃，我想如果早逝的朋友還在，他們也會感到欣喜。我在心中祝福后來者，你們不會重復我們的經歷，你們將充分展現自己的才智，追求更加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