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楓 任金鳳 劉慧敏[大慶師范學院, 黑龍江 大慶 163712]
作 者:李楓,大慶師范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任金鳳,大慶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劉慧敏,大慶師范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一個作家的創作風格會受到地域文化的熏陶和影響,并在其作品中有所表征。我國東北地區獨特的地理環境使原始宗教薩滿教得以起源和發展,對東北人民的日常生活產生潛移默化影響的同時,也“是塑造現代東北文學和文化風貌的最具權威的雕刻者,因而對現代東北文學具有形成性的影響”①。薩滿文化是“一種包蘊豐富、氣氛濃厚的強烈的文化精神,廣泛地影響和擴散到東北人的生活方式及民風習俗中,成為一種特色鮮明的地域文化存在”②。它的族緣神話、萬物有神萬物有靈觀念、自然崇拜傾向,民族精神心理都成為影響東北文化的因素,蕭軍、蕭紅、遲子建、端木蕻良等作家的小說創作都不同程度地蘊含、體現了薩滿文化因子,體現了薩滿文化對東北文學審美思想的深遠影響。本文主要探討現當代東北文學自然描寫中的薩滿文化因子,即原始崇拜因素。
東北文學自然描寫中蘊含著豐富的自然崇拜因素。“自然崇拜是薩滿教的重要組成部分。”③薩滿教認為世界自然萬物都有生命、有靈魂,具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這是薩滿教的核心理念。它認為,靈魂在萬事萬物中普遍存在,它是萬事萬物的主導力量,因此,原始初民對自然充滿畏懼,進而演變為崇拜和精神依賴。當一切飛禽走獸、河流山川、天地日月、風火雷電等與人類的基本生存問題發生關聯時,它們就都按照人類自身的方式賦予其生命。于是風雨雷電就有了情感,有了愿望和行動。
這種觀念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東北作家的創作,使得他們筆下的自然有了生命的靈性,因為在此創作觀念無意識的影響下,現當代東北文學中的自然描寫別具神奇詭異和神性的審美風貌。具體說,就是采用擬人化手法書寫自然景色,但其文化底蘊是薩滿教的自然崇拜。如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呈現的火燒云途徑,就是運用了比喻和擬人手法把天空火燒云描摹得千姿百態。把這一片段單獨列出來,讀者很難想到這是《呼蘭河傳》中的一段景物描寫,僅僅是文中的一段襯托,而會誤解為是一篇獨立的童話。“一會兒,天空出現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馬是跪著的,像等人騎上它的背,它才站起來似的。過了兩三秒鐘,那匹馬大起來了,腿伸開了,脖子也長了,尾巴可不見了。看的人正在尋找馬尾巴,那馬變模糊了。忽然又來了一條大狗。那狗十分兇猛,在向前跑,后邊似乎還跟著好幾條小狗。跑著跑著,小狗不知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見了。接著又來了一頭大獅子,跟廟門前的石頭獅子一模一樣,也那么大,也那樣蹲著,很威武很鎮靜地蹲著。可是一轉眼就變了,再也找不著了。”(《呼蘭河傳》)蕭紅之后半個世紀崛起的又一位黑龍江作家遲子建筆下的云彩描寫和蕭紅簡直出自一人之筆:“天邊飛著晚霞,深一塊,淺一塊的。它們有的大紅,有的粉紅,有的則金黃。那大紅的像爐膛的火,粉紅的像小貓的舌頭,金黃的像大公雞的尾巴。它們深的顏色變淺了,淺的更淡了,星星就眨著眼跳出來了。”(《北極村童話》)這里的云彩、天空已不是純粹的客觀的自然景物,它們是薩滿文化自然崇拜觀念在作家深層知識中的對象化反映。從表現形式看,動物、自然、生命界限模糊,交融在一起,而實質上天空、動物、自然都成為生命體,具有了生命的屬性。這是薩滿教的自然崇拜觀在作家心靈深處固化歷史積淀,經過歲月的過濾和激活,呈現為寓意深刻的意義符號。遲子建說:“我一直認為,大自然是這世界上真正不朽的東西,它有呼吸、有靈性,往往會使你與它產生共鳴。”④遲子建筆下的四季,則是一派充滿生命的旖旎的風光:春天綠意襲人;夏天是那么短暫,“短暫得就像一只漂亮的梅花鹿從森林中跑出來,在接近你的房屋的時候又突然掉頭而去一樣的匆匆”。在遲子建的眼中,故鄉的天空、大地、四季、森林都有靈性、有生命,它們和人類一樣具有悅耳的聲音和繽紛的色彩,她愛大自然,就像愛自己的親人和身邊每一個真誠的朋友。因為她心中的大自然具有了生命的意義,它們的身份不再是人類改造和索取的對象,而是人類中的一分子,所以,遲子建筆下的大自然具有現代生態倫理學的廣闊視野,不僅為作品增添了抒情色彩和唯美視覺享受,而且昭示了作品深刻的審美價值。再如《額爾古納河右岸》的開頭處寫晴天的景色,作家不直接描寫天空晴朗、萬里無云,而寫早晨太陽噴薄而出,晚上夕陽輝煌落山,這個過程不是客觀描寫的,而是采用了擬人化,即太陽紅著臉出來,黃著臉落山。大自然本身的客觀形象和色彩被作家賦予了故鄉情結和對大自然的膜拜,使作品中自然的描繪具有了特殊的韻味。
端木蕻良出生在薩滿教起源的“偉大的關東平原”上,古老神秘的宗教民俗在其童年記憶中是那樣的神奇而富于魅力。由于薩滿教是一種原始的多神教,所以在萬物有靈觀念的導引下,宇宙有“天神”主宰,山有“山神”,火有“火神”,風有“風神”,雨有“雨神”。在這種宗教文化氛圍的長期浸染下,薩滿文化中萬物有靈的觀念自然成為端木蕻良作品中極力映射的主題。端木蕻良投入筆墨更多的是大地,他以奔放的激情書寫大地、歌頌大地、表達大地母親的深厚情懷。如他在《科爾沁旗草原》中運用直抒胸臆的議論和抒情手法來展示童年乃至一生留給自己印象最為深刻的草原故鄉的景色,表達了對于土地的熱愛和對故鄉的贊揚。“地斜轉著,回蕩著,起伏著,波浪著,渦旋著,這地之構圖,這萬里的心臟呵,對著那無語的蒼天,袒開他焦切的疑問。”這一份赤子之心讓人為之動容和感動。端木蕻良說:“在人類的歷史上,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土地。……土地給我一種生命的固執。土地的沉郁性,猛烈地感染了我,使我愛得深厚和真實,使我也像土地一樣負載了許多東西。當野草在西風里蕭蕭作響的時候,我踽踽地在路上走,感到土地泛溢出一種熟識的熱度,在我的腳底。土地使我有一種力量,也使我有一種悲傷。我不能理解這是為什么,總之,我是負載了它。……我活著好像是專門為了寫出土地的歷史而來的。”⑤故鄉大地給予他的深切的歸屬感使得其作品中常常充盈著濃厚的故鄉情結,令他魂牽夢繞的草原大地也被詩意化和人格化了,對于土地的深情厚誼最終也化為了土地崇拜。
東北文學自然描寫中蘊含著豐富的植物崇拜因素。遠古時期,由于東北地區偏遠寒冷,常年缺少食物,植物就為先人提供了保暖和充饑的物質資料。先人們心懷感激,對為自己生存提供保障的植物逐漸產生敬畏和崇拜意識,甚至把某種植物如柳作為圖騰加以崇拜,于是形成了薩滿教的植物崇拜。在現當代東北文學作家的筆下,東北大地的山川河流、花草樹木等一切自然物象都被賦予生命。薩滿文化中自古就有“樹神”崇拜的歷史,其影響現當代東北文學承載著薩滿文化的內涵,閃耀著薩滿文化無窮的智慧。神樹神草,在現當代東北文學中俯拾即是。駱賓基的《鄉親——康天剛》中就描寫了一株神參的松樹。農民康天剛懷著愛情和青春的夢想從海南來到東北,一心想通過采參掙錢,回家娶私定婚約的女子,可是闖蕩辛苦了三年以后,他不僅“沒有挖到一棵人參,臉上也看出是老了,眼角裂開一道道皺紋”。就在他幾乎耗盡了生命、徹底絕望時,他看見就在離他立足處二十丈深的懸崖底下,一個巖石圍繞的泉水口旁,有只千把年的老山參,枝葉粗壯,周圍野草都向它俯著頭,永遠膜拜著它一樣。這棵神圣的山參實現了他一輩子采參的夢想,實現了他一生的追求,在發現這棵人參之前的一瞬間他還覺得自己從前步步走錯了,而此時覺著步步走對了。同時,他還獲得了做人的成功和尊嚴。在發現這棵人參之前,把頭連聲伙計都不屑叫他,一起采參的鄉親認為他沖犯了山溝的喜氣,不讓他一起進山采參,讓他在伙房里燒飯。他不能再和大家住在一起,只能搬到伙房去住,他心愛的狗也因此經常被驅逐,被呵斥“殺了”。當他發現老山參以后,“他把這幸福帶給了他周圍的鄉親們”,鄉親像敬神一樣圍攏著他,許諾把他送回老家,把狗和他葬在一起。這棵老山參象征著康天剛不屈的生命力和偉岸的人格,即“他到底沒有俯首認命”。
遲子建筆下的植物意象豐富,其中柳意象最具有神性和靈性。在母系氏族時期,薩滿教中柳是圖騰,“柳崇拜是薩滿教祭祀活動中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在自然崇拜中處于重要地位。”⑥在小說《河柳圖》中作者描寫了白天、月下、春天、夏天不同季節、不同人物心情下的柳的千姿百態,以柳折射作品主人公程錦藍在市場經濟形勢下,個人命運發生的變化,表達著作者對現代文明的質疑和對傳統生活的懷念。從愛柳、戀柳、柳被割掉,折射了現代文明對傳統女性文化性格和傳統文化的巨大沖擊。遲子建說:“也許是因為神話的滋養,記憶中的房屋、牛欄、豬舍、菜園、墳塋、山川和日月星辰等等,它們無一不沾染了神話的色彩和韻,我筆下的人物也無法逃脫它們的籠罩。”⑦《額爾古納河右岸》寫被曬彎了腰的小草,穿上白袍子的白樺樹,它們都因為作家主觀情感的投注而富于靈動色彩,原本靜態、無生命的草樹生機盎然。這是東北大地對民眾的文化滋養,是先人生命崇拜、植物崇拜在當下生活中的潛在表達。
蕭紅在《呼蘭河傳》中關于后花園那段景物描寫更經典,充分地體現了作家對自由生活、自由意志、自我選擇的向往,以及對張揚著自由精神的自然靈性的推崇。她筆下的大自然生機勃勃,擁有絕對的自由:“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黃花,就開一個黃花,愿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愿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她筆下的后花園是一個充滿自由、張揚生命力的童話世界,這既是幼年蕭紅的生命的“圣地”,又是與現實暗淡世界相對立的蕭紅的理想空間。這里植物昆蟲不但具有自由的生命形態、健全的品性,而且呈現出相互和諧的關系,這是薩滿文化天人合一、萬物平等觀念的深層體現。
現當代東北文學的自然描寫和薩滿文化原始崇拜的關系是從文化學視角、宗教學視角以及民族學視角研究現當代東北文學的新視點,今后還要做深入的研究。
① 逄增煜.薩滿教與東北作家群創作 [J].社會科學戰線,1994(6).
② 文莉.論遲子建小說的民間傾向[J].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02(5).
③ 季永海,趙志忠.滿族民間文學概論[M].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1.
④ 方守金,遲子建.自然化育文學精靈——遲子建訪談錄[J].文藝評論,2001(3).
⑤ 端木蕻良.我的創作經驗[J].萬象,1944(5).
⑥ 吳來山.論滿族薩滿教中柳崇拜的形成[J].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3).
⑦ 遲子建.寒冷的高緯度——我的夢開始的地方[J].小說評論,2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