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英[牡丹江師范學院國際教育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2]
作 者:譚英,牡丹江師范學院國際教育學院講師。
現代性是現代文學經典性的突出前提特征。沒有鮮明突出的現代性特征,就不可能成為現代文學的經典作品。現代文學的現代性體現為文學的現代思想意識的獲得與現代審美品格的確立。“現代審美品格主要體現為現代審美感受、藝術思維、結構范型、語言媒介、意向特征等”,本文將通過對文本的解讀分析,重點探討《狂人日記》審美品格的現代性,從而認識它的經典性。
《狂人日記》一發表,就以其“格式的特別”而引起了許多關注新文學的人們的重視。這“格式的特別”恰恰就是它最具現代審美屬性的地方。它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它采用了“日記體”;二是運用白話;三是它采用了現實主義和象征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
一、中國傳統小說是筆記體和章回體小說,它們都采用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而日記體小說全部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魯迅的《狂人日記》借鑒了俄國著名作家果戈理的同名小說,通過自己的再創造建立起中國現代小說的新形式。它打破了中國傳統小說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和注重有頭有尾,環環相扣的完整故事以及依次展開情節的結構方式,采用了“日記體”第一人稱敘述方式,按照狂人心理活動的流變來組織小說,通過主人公的自由聯想,甚至夢幻,直接剖露他的心理;作品中所有敘述描寫都帶有主人公的感情色彩,同時這些敘述描寫又都彰顯于的主人公意識活動中。魯迅在借鑒果戈理小說的時候,不僅在思想內容方面表現得更為“憂憤深廣”,把矛頭直接指向封建禮教,很好地表現了本民族的生活和意識,而且在文本結構上,也具有自己的特點。果戈理的《狂人日記》共有日記二十則,前十一則有具體月、日時序,暗示主人公尚未致狂,后九則是月日錯雜不知月日,暗示主人公被迫害致狂,前后表明下等文官波普里希欽從清醒到發狂的過程。魯迅的《狂人日記》共有十三則,均沒有具體年月,用數碼排列,表明日記系主人公發狂之后所寫。特別不同之處就是魯迅在《狂人日記》中進行了“富有創造性的嘗試”。小說的十三則日記采用了白話文體,卻又別具匠心地設計了一個文言體的“小序”,耐人尋味。在“小序”中,說明了日記的由來和撮錄日記的目的。日記是主人公發狂后寫的,所以“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撮錄一篇”是為了“供醫家研究”。從而形成了兩重敘述,兩重視點。十三則日記表現的是一個“狂人的(非正常)世界”,主人公卻表現出瘋狂中的清醒,處處顯示了對舊有秩序的反抗;文言“小序”卻表現了一個“正常人的世界”,主人公最后病愈,成為候補,顯示了對舊有秩序的歸順。這樣小說就具有了對立的因素,形成反諷的結構,造成了反諷的效果,更發人深省。正是魯迅的這一獨創之舉,使借鑒于果戈理的“外來”文體本土化了,使日記體小說這種“舶來品”具有了民族化特征。而且在藝術手法方面,《狂人日記》并沒有因此而完全放棄本國的小說傳統,在以內心獨白為主要特征的日記體小說中,仍然能很好地運用白描手法,極簡明地通過語言和行為刻畫出人物的形象,展示人物性格。
二、眾所周知,五四文學革命一項重要內容,就是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狂人日記》發表于1918年5月,它是中國新文學史上第一篇短篇白話小說,它的發表標志著五四新文學創作的偉大開端,具有劃時代的歷史意義。在這篇作品中,作者對白話的運用,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比如“早上,我靜坐了一會。陳老五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伙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它兜肚連腸的吐出”。這短短的幾十個字里既陳述了事件,又描摹了蒸魚的特征及吃魚的過程,同時又刻畫出人物的心理,用的都是標準的白話。無論是動作還是心理,寫得自然樸實,卻又字字生動形象,充滿意趣。再比如作品中一些警句似的句子“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等等,語言概括的力度和含義的深度,都絕不亞于文言文,而且比文言文簡明易懂。魯迅先生運用白話文的功力極其高超,直至今日,我們也是望塵莫及。這也正是作品現代性特征的一個重要表現,也是現代文學經典作品應有的品質。
三、《狂人日記》沖破了傳統手法,大膽采用了現實主義與象征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形成了獨特的藝術效果。作品在典型的具有象征性意義的環境中塑造了一個特殊的具有象征意義的藝術形象。
第一,狂人生活的環境既是現實的又是象征的。他有家,有書房,還有傭人陳老五。從他那天晚上看到月光,“精神分外爽快”之后,第二天早上還可以出門,聽到女人罵兒子出了一驚,引起一伙青面獠牙的人哄笑起來,陳老五就拖他回家,關在書房里……這無疑是現實主義的環境描寫。但是從狂人的感受來看周圍環境,都具有象征意義。人們對狂人圍觀注視議論,趙貴翁奇怪的眼色,小孩子們鐵青的臉,路上行人交頭接耳的議論,一伙青面獠牙的人的笑,以及趙家的狗叫,這一切構成了一個充滿殺機的生存空間。接著作品通過狂人的聯想,把狂人所處的環境擴展到整個社會:狼子村佃戶告荒時講的挖人心肝煎炒了吃,去年城里殺了犯人時還有癆病患者用饅頭蘸血舐,歷史中“易子而食”、“食肉寢皮”的記述,描繪出了一張吃人的社會羅網。狂人對他所處的環境的“反常”認識,都具有象征意義,作品通過這些描寫引導著讀者看到整個老中國幾千年來封建制度和禮教吃人的罪惡。
第二,狂人這個特殊的藝術形象既是現實的,又是象征的。作者筆下的狂人首先是真實的活生生的狂人,塑造這一形象用了現實主義方法。作家對狂人病態心理的描寫,“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的思維特點的和語言特點的描述,無不切合“迫害狂”患者的癥狀。作品中他那些從精神幻覺所產生的疑懼以及從這種疑懼所生發的種種感受和心理,用生活邏輯來衡量,許多都是荒誕的,完全是精神病所特有的。比如,三十年沒見到月光;聽到女人罵他兒子就出了一驚;看到蒸魚張著嘴就想到吃人的人,吃了幾口就懷疑是人肉;醫生讓他靜靜的養幾天就認為是讓他養肥了好多吃他的肉……外界事物在他病態的思維過程中,由聯想、經夸張以致歪曲的推理,終于成了荒謬的妄想。作者運用自己的醫學知識,準確入微地寫出了狂人的精神病態,甚至經得起精神病病理學者的檢查。因此我們說,狂人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瘋子,他的狂不是假狂,在這里魯迅先生的的確確是以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來刻畫人物。但是,僅靠單純的現實主義方法只能塑造一個精神病人的形象,提不出“禮教吃人”這一深刻主題,作品把反對肉體上的吃人提升到禮教吃人的深刻主題是通過象征來實現的。也就是說,作品運用了現實主義與象征主義相結合的手法完成自己的創作意圖。比如,狂人深夜看歷史書的描寫,寫了他橫豎睡不著,看了半夜,點出時間和心境,又寫了他那不一般的讀法和效果。就整體而言,深夜讀書是現實的描寫,就讀法和效果而言,是現實的又是象征的。歷史書不可能每頁上都歪歪斜斜寫著“仁義道德”四個字,正常人也不可能看出字縫里都是“吃人”兩個字,只有狂人才能這樣,所以是現實的。但那不一般的讀法和閱讀效果,卻又具有十分明顯的象征意義,深刻地道出了“歷史”的本質。就是這樣,作者巧妙地在狂人的環境氛圍、人物關系中融入了及精彩的象征性描繪,從而使之有了一定的象征性意義,使人對深刻豐富的“象外之意”產生聯想;作者巧妙地在狂人的瘋話里,一語雙關地寄寓了讀者完全能理解的深意。狂人對他所處的環境的“反常”認識,給人們一種神奇的暗示,引導著讀者看到整個老中國幾千年來封建制度和禮教吃人的罪惡。這罪惡歷來被傳統勢力偽飾,被當成了天經地義的正常,只有狂人無所顧忌的反常舉動揭去了這種偽飾,還原了歷史的真面目。這就是狂人形象具有的象征性作用。
《狂人日記》運用了現實主義與象征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實寫環境、人物,用的是現實主義手法;虛寫環境和人物的寓意,用的是象征主義手法。現實主義手法構成了小說的骨架和血肉,象征主義手法構成了小說的靈魂,二者缺一不可。現實主義與象征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的運用使《狂人日記》更具現代性的審美屬性。這對當時的小說及后現代小說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通過對文本的解讀,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審美觀念與藝術表現上,《狂人日記》充分地表現出超越既往與凡俗的審美現代性品格,具有了現代性本質特征,具備現代文學經典作品必備的品質。
[1] 王澤龍:《反思與重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經典化》,新華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
[2] 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7月第1版。
[3] 朱棟霖、丁帆、朱曉進:《中國現代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
[4] 程光煒、吳曉東、孔慶東、郜元寶、劉勇:《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7月第1版。
[5] 溫儒敏、趙祖謨:《中國現代文學專題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