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曉麗[新疆伊犁師范學院人文學院, 新疆 伊寧 835000]
作 者:曹曉麗,伊犁師范學院人文學院教師。
在近現代文學史上,蘇曼殊以中日混血兒的血統背景、出家人身份混跡俗世,以詩名世,并因自傳體小說《斷鴻零雁記》而文名大噪,善繪畫,通英、日、梵等數種文字。其小說作品主要有五篇:《斷鴻零雁記》《絳紗記》《碎簪記》《焚劍記》《非夢記》,另有一篇譯著兼而有之的《慘世界》和未完稿的《天涯紅淚記》。他曲折離奇的身世經歷,特立獨行、卓然不群的個性和纏綿凄艷的愛情小說,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蘇曼殊對人生之悲有異于常人的體悟,他善于借助語言將內心郁結著的巨大愁恨和哀傷化作詩意的具象,用美的形式表達。蘇曼殊的小說,承載著傳統的哀情、現代西方的悲劇意識。他用優美的筆調寫美麗的人在愛中掙扎的痛苦,構建了詩情畫意的悲哀。
要了解蘇曼殊煙花般燦爛而又短暫的一生,解讀其凄艷哀婉的小說,則無論如何也繞不開他的身世謎團——那不愿示人的“難言之恫”,一個至死未解的心結。
蘇曼殊(1884—1918),原名戩,后更名為玄瑛,字子谷,曼殊是其法號和通用名。其父蘇杰生為廣東香山人,商人出生的他到日本成了一名成功的商賈,其母為日本人。蘇曼殊出生于橫濱,但出生未足三月,生母即離開,由姨母河合仙撫養,五歲時隨父歸國,直到二十四歲時才再次見到一向視做母親的養母。其間,父子感情始終不甚融洽。由于正常家庭的缺失,再加之他中日混血兒兼私生子的身份而不容于族里,屢遭庶母大陳氏等的欺凌和族人白眼,致使他性情內向孤僻,多愁善感,自戀造作,身體則羸弱多病。蘇曼殊早年曾在日本大同學校、早稻田大學學習,參加過中國留學生的愛國組織。1903年離開日本,先后到泰國、錫蘭等地游歷,并在當地逗留數月學習梵文。返回中國后則流徙于各地任教,足跡飄零。多厄的身世、坎坷的際遇本已使他郁郁寡歡、脆弱敏感,加之又生在一個濁世,目睹世亂國危,更使他無法不痛心,無法不孤寂。為排遣苦悶,他征歌逐色,更兼放縱口腹、飲食無度,一生愁病交加,1918年病逝于上海廣慈醫院,年僅三十五歲。
蘇曼殊異于常人的身世際遇和孤僻善感的性格,使他對以悲怨、凄美為基調的愛情文學尤其青睞。他的小說有雷同的題材、相似的人物形象,又無一例外,以悲劇結局,同時,也彌漫著自傷身世的無奈與感嘆,其情感描寫哀婉動人,令人九曲腸回,向來有“哀情”小說之名。《斷鴻零雁記》中的雪梅,因其父母有悔婚之意,而產生了“自裁以見志”的思想,最后在被逼嫁富家子的前夕,“竟絕粒而夭”;男主人公三郎為使雪梅能夠好好地投入另一段婚姻而出家為僧。故事的結局,三郎望著一堆荒涼的黃土嚎哭。“蘇曼殊在文本的悲涼思緒和審美上,注入了他本人的主觀情緒,設置了一種先天的對人生的悲觀判斷,即:只要有愛情,便注定是悲劇。”①《碎簪記》中的三角愛情悲劇,情與事的出現飄然而來,其發展并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靈芳為只見過一面的男子莊自縊;蓮佩為不愛自己的莊自刎;男主角莊為這兩位花季少女的逝去傷慟而絕。三個有情人為“情”付出了年輕的生命,小說在悲郁的氣氛渲染之中,將故事情節引向無可逃避的悲劇結局,真是“有情更比無情苦”,這個哀傷的情感基調來自作者的悲哀的人生觀和審美傾向。小說以美麗和青春的無緣由的毀滅,使悲哀達到極致。因愛情、因年輕、因自戕,故事令人扼腕嘆息,具有無限凄美的審美效果。
此外,蘇曼殊的小說還善于借助景物描寫來襯托人物的心情。《斷鴻零雁記》中多處通過景物的描寫來折射三郎的抑郁情懷、惘然心態,如第十二章中寫道:“一時雁影橫空,蟬聲四徹。忽有風聲過余耳,瑟瑟作響。余乃仰空,但見宿葉脆枝,蕭蕭下墮。”②通過晨間蕭瑟秋景的描繪襯托出三郎惘然憂愁之情。又如通過對“烏云彌布,只余殘星數點,空搖明滅”的溟蒙凄清的夜景描繪表現三郎“情網已張,插翼難飛”的矛盾痛苦之態。小說中以景物描寫渲染悲涼氣氛,從而襯托情感,取得情景交融的藝術效果。
中國文學史上不乏善于悲吟、哀歌的文人士大夫。繼屈原之后,以沉郁、孤憤為個人風格的優秀作家,不在少數,悲哀傷感是構成他們作品魅力不可或缺的因素。可以說,“哀傷是中國文學中一個頗有分量的情感主題。無論是愛國主義作品的悲愴,亦或是愛情作品的怨苦無奈、思鄉作品的感傷、懷古作品的蒼涼、山水作品的凄清空寂,其感情基調都可以屬于悲哀傷感的范疇。”③這里面有社會、時代的原因,也有作家本人悲哀之美的審美傾向。
中國傳統文學“以悲哀之美所建立的審美范式,可以說奠定了中國文學的主要美學基調。……同時作為一種民族的性格和文化,它還深深參與了中國古代愛情文學的美學風格的形成。”④在幾千年歷史漫長的積淀過程中,以悲怨、凄美為主要美學風格的中國愛情文學,衍發出更加豐富的情感類型和多樣的表達形式,已達到豐富的悲哀之美的極致。這種無奈、悵惘、感傷,體現出我們民族心理性格中與生俱來的某種特質,在它的作用下,孕育出愛情的悲劇意識。
在蘇曼殊小說中,對景物或四季變化的描寫隨處可見,其中常通過荒村、孤島、枯藤、零雁等意象,暗示主人公命運的不幸,把內在的思緒與外在的景觀相結合,呈現出優美的感傷。這些無不受到古文人傷春悲秋、物是人非的孤寂、傷離別等哀愁情感的影響。
除了中國古典文學悲哀之美的影響以外,佛教的“人生本苦”的頓悟對蘇曼殊小說的悲劇色彩也有重要影響。面對塵世之苦,蘇曼殊用佛家的眼光去理解,佛教要求人摒棄情欲,認為情欲帶來人的苦楚。小說中處處流淌著清冽的佛性,小說人物沒有因為情愛而還俗,反而有時因情欲糾纏而自我譴責,如《斷鴻零雁記》中一段心理描寫:“吾滋愧悔于中,無解脫時矣。”有時極端悲愁而以淚洗面,有時甚至自戕身體而求得心理平衡,但他作為禪僧的信條卻從未動搖。《斷鴻零雁記》中三郎以“余實三戒具足之僧”來拒絕雪梅、靜子的愛情;《絳紗記》中薛夢珠因學了“生死大事”,逃避謝秋云的追尋,最終坐化。體現了對佛教信仰的忠誠與堅守。
可見,雖極度需要愛,但“人生無常”的思想,使他認為人倫情愛是阻礙他達到禪的境界的“邪業”,只有佛才是他的圣地、他的精神棲息之所。而情愛則是他在這圣地之外的精神療養院。這就注定了他徘徊于情愛與佛教信仰之間的尷尬境遇。為了走出這種尷尬,他采取了“以情求道”的方法。在他看來,佛性本有人情,窺梵天之德與悉人世機杼并不矛盾。《絳紗記》中的夢珠就體現了人與佛教徒的統一。他雖然拒絕秋云出家當了和尚,卻時時思念著她,仍珍藏著秋云所贈的包裹定情物的絳紗,后來他在寺中坐化時,秋云還看見他衣襟間露出的一角絳紗。最后,秋云也出家做了尼姑。蘇曼殊讓他筆下的戀人總是勞燕分飛,原本戀愛的雙方要么拒絕愛,要么為愛而死,愛情也在灰飛煙滅間消散。
蘇曼殊對于情,可謂赤誠;對于佛,可謂虔誠。這看似矛盾,實則是蘇曼殊為尋求心理平衡而做出的努力。所以,蘇曼殊的小說多通過小說主人公來實現他渴求愛的心理,彰顯其個性心理。人倫情愛與佛教信仰矛盾糾纏的意識,以及傾向于用佛法平息化解情劫的模式,是他企圖尋求情之歸依的獨特方式。這也決定了蘇曼殊的愛情小說注定情歸無處,以悲劇而告終。
敏感、孤僻的蘇曼殊在內心深處渴望著人世間的溫情,但同時由于懼怕受傷而拒絕接受異性的情愛,卻又不能完全擺脫情的纏繞、系累。所以他無論是出世還是入世,無論是接近還是遠離,都難以擺脫特定的歷史時期和特殊的個人經歷對他的精神上的傷害。蘇曼殊將人倫情愛與具體的生存現實割裂開來,而追求至純至凈的精神之愛,他不愿圖肉體之快樂而傷精神之快樂,這種虛幻的愛,注定不可實現。
無疑,傳統文化和西方思潮對蘇曼殊的影響是深遠的。蘇曼殊不論是在個性追求還是在小說情感描摹和敘事技巧上,都曾受到西方思潮的熏染。
由于蘇曼殊中日混血兒的特殊身份,日本文化對蘇曼殊的審美習慣、情感方式以及生命觀的形成,有不可忽視的影響。中日兩國,一衣帶水,互相影響,日本也有以悲哀為美的審美傳統。尤其是“人生空幻”的參悟和日本民族的自殺情結。蘇曼殊筆下的主人公不是殉情自殺、抑郁而死,就是遁入空門。所以他的小說寫的是生命的終結,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走向毀滅的悲劇,特別是在女主人公身上顯現出強烈的悲劇色彩。這些美好形象都以悲劇結局,無不體現出魯迅先生所說的“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悲劇內涵。“蘇曼殊小說正是通過對美好生命毀滅的抒寫增強了作品的悲劇意蘊。”⑤小說創作上,蘇曼殊通過借鑒心理描寫等西方小說技巧,悖逆傳統文學程式,兼具了中西小說的特色,體現出小說藝術的現代性覺醒。蘇曼殊小說在描寫人物語言、行動的基礎上,通過人物心理活動的敘寫,集中反映矛盾沖突,塑造出三郎等獨具魅力的人物形象,成為時代變化的鏡像。
蘇曼殊能詩善繪,精通英、日、法、梵四種文字。這些條件使他對中西文化都能深得其中三昧。他主動而真誠地接受過西方文化思潮的影響,在閱讀和翻譯外國文學作品的過程中,自然或不自然地受到了西方現代悲劇觀念關注人生、正視人生的缺陷與苦病的影響,具有了濃厚的悲劇意識。
在傳統文化和西方思潮的碰撞中,蘇曼殊繼承了傳統文化的悲哀之美,結合西方悲劇觀念,通過小說人物悲劇命運、悲劇性格的展示,表現他對悲劇人生觀的主觀認識,宣泄其內心的郁結之情,批判黑暗的社會現實。正是這種強烈的觀照人性的悲劇意識,使蘇曼殊小說凸現出時代進步的光環。
然而,對傳統所謂的反叛和對西方思潮的狂熱,并沒有割斷轉型文學與傳統的血緣關系。所以說,“蘇曼殊的小說借鑒的是西方的悲劇敘事,承載的卻是對中國傳統和西方文明雙向的審美尋找,這種尋找在蘇曼殊這里既是傳統道德的‘美’的尋找”⑥,也有深受西方文學影響的個性和人性的彰顯。蘇曼殊小說成了那個時代新舊糾纏交替的聲音。
毋庸置疑,無論是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和反叛,還是對異域文化、西方思潮的借鑒和摒棄,蘇曼殊及其小說在民初文壇上都是別開生面、獨樹一幟的。“蘇曼殊以激進者的姿態對中國傳統小說揚棄的同時,自覺地吸收借鑒了西方的文學觀念和藝術技巧,雖然在思想上仍有傳統倫理觀念的印記,語言上仍使用文言,但小說中對‘人’的關注、悲劇意識顯現以及藝術形式的現代轉型等無不呈現出現代性的光輝,對中國現代小說,特別是現代自我抒情小說的產生和發展產生了積極而深遠的影響。”⑦
① 張琴鳳:《個性·矛盾·悲鳴——論蘇曼殊的感傷之旅》,《江西教育學院學報》2005年第10期,第91—93頁。
② 蘇曼殊:《蘇曼殊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24頁。本文所引原文均出于此,余不另注。
③④ 羅嘉慧:《悲哀之美的歷史投影——重讀民初哀情小說》,《中山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第40頁,第41頁。
⑤⑦ 邱冠,余愛春:《蛻變、逆轉中的現代曙光——論蘇曼殊小說的現代性品格》,《玉林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2期,第65—69頁。
⑥ 黃軼:《現代文學轉型初之蘇曼殊小說》,《南都學壇》2004年第7期,第61—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