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霞[柳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 廣西 柳州 545003]
作 者:張曉霞,文學碩士,柳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人人都擁有屬于自己的童年,這一過程雖然短暫,卻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心理學研究表明:童年是人生中一個至關重要的發展階段,童年經驗是人心理發展的開端,它對一個人的個性、氣質、思維方式等的形成和發展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所謂“童年經驗”,是指“一個人在童年時期(包括從幼年到少年)的生活經歷中所獲得的心理體驗的總和,包括童年時期的各種帶有情緒色彩的感受、印象、記憶、知識、意志等各種因素。”①對作家而言,童年經驗是他們巨大而珍貴的創作源泉,童年經驗與文學創作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正如作家莫言所說:“一個作家寫什么,怎樣寫并不是作家的主觀意志決定了的,而是在一個人二十歲以前就命定了的。”②雖然人的一生總在不斷地選擇與變化,不斷地成長與成熟,但這些都會受到他童年時的“經驗”的影響。童年經驗特別是印象深刻的經驗,往往給作家一生的創作涂上了一種特殊的基調和底色,在相當程度上決定著作家對作品情緒基調的確定和創作題材的選擇。基于此,本文試圖以作家的童年經驗作為切入點,解析除社會環境和文化系統之外,郁達夫的童年經驗對其創作的影響。
任何作家創作風格的形成,除了教育、熏陶以及作家個人稟賦等影響外,童年經驗是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因為童年經驗以及與此形成的個人獨特情感體驗將會在作家以后的創作中產生穩定而恒久的影響。這種影響因素會進入作家的無意識領域,引發作家的創作靈感。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一影響因素可稱為“情綜”,即“個體無意識的一個有趣而重要的特征就是一組組內容會簇擁在一起,形成簇群或簇叢(constellation),榮格把這些簇叢稱為情綜。”③“情綜”可以并常常是靈感和內驅力的源泉,所以任何藝術家在創作時,總有一種“情綜”以絕對的優勢壓倒其他情感因素。而“情綜”很大程度上淵源于早期童年生活中的創傷性經歷。我們在考察郁達夫的創作時會發現,他的感傷風格正是這一規律的體現。
郁達夫的童年最突出的特點便是“孤獨”二字。郁達夫出生在富春江畔一個破落鄉紳家庭,三歲喪父,母親疲于生計,無暇給他更多的照料,而兩個哥哥又早年離家,姐姐被送去做了童養媳,只有整天坐在佛堂上念經的祖母和使女翠花在他的身邊,家里常常“靜得同在墳墓里一樣”。在沉寂的日子里,小小年紀的郁達夫所能得著的消遣,就是獨自一人“靜悄悄地在一張鋪著被的藤榻上坐著”翻看幾本石印小畫冊。在別人那里“是最完美的一章”的“兒時的回憶”,在郁達夫心中“卻盡是些空洞”。郁達夫曾在自傳中說自己的出生是“悲劇的出生”,而當我們回眸凝視他的童年生活時,或許稱他的出生為“孤獨的出生”更為恰切。
入學后,怯弱的郁達夫是個“不入伙的孤獨的游離分子”,總覺得和同學之間隔“一條墻壁”,因而“只固守著自己的壁壘”,性情遂日趨“轉向了內”,每日惶恐而孤獨,他曾說:“突然間闖入了省府的中心,周圍萬事萬物看起來都覺得新異怕人,所以在宿舍里,在課堂上,我只是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同蝸牛似的蜷伏著,連頭都不敢伸一伸出來。”④十七歲隨長兄留學日本,漫漫十年孤寂的學習生活里,敏感的心性使他比常人加倍地感受到在異國受歧視的屈辱和自卑。這使他變得更加憂憤孤僻,他覺得“世人與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孤獨感日夜咬嚙著他的心。回國后輾轉于上海、安慶、武漢、北京各地,長年過著漂泊的生活。
這段孤寂的童年生活積淀在郁達夫的心里,從而成為郁達夫精神性格的內核。這種童年成長時期的孤獨感讓郁達夫覺得“人生一切都是虛幻,真真實在的,只有你(指郭沫若)說的‘凄切的孤單’”⑤。依他看來,“人生的實際,既不外乎這‘孤單’的感覺,那么表現人生的藝術,當然也不外乎此”,只要“牢牢捉住了這‘孤單’的感覺,細細地玩味”,造成各種藝術作品,“便是絕好的創造”⑥。很顯然,童年時的孤獨體驗奠定了郁達夫日后創作的基調,形成了他以吟唱孤獨為主的感傷的創作風格。作者以自敘傳的方式傳達出生命的體驗,釋放自我。
《沉淪》中的“他”才華橫溢,感情豐富,但作為弱國子民,他被人歧視,備感孤獨、寂寞。小說以一種濃濃的感傷筆調唱出了“他”內心深處的苦悶。自《沉淪》起,郁達夫逐漸形成了他小說憂郁感傷的創作風格。在他的作品中形成了一個獨特的自我形象體系——“零余者”系列。這些“零余者”總帶給我們無以名狀的孤苦:《茫茫夜》《秋柳》中于質夫因受性愛壓抑而帶來的孤獨感傷的情緒;《蔦蘿行》《青煙》中“我”被生活擠壓的困苦與孤獨;《微雪的早晨》中朱雅儒被社會擠壓的無奈與無助;還有《南遷》里的“伊人”、《煙影》《東梓關》里的“文樸”等,他們姓名不同,但作為文學形象是相通的,他們都身受歧視、孤獨寂寞,這些“零余者”們無不帶有作者自身的孤獨體驗。作者總以一種灰暗陰慘悲苦沉痛的調子在抒寫著“零余者”們的悲傷。郁達夫就像一個羈旅途中的獨語者,滿懷感傷地踽踽獨行,在復沓的結構中,幽幽地訴說著一個“零余者”的悲切。郁達夫很自然地選擇了與自身性格氣質相吻合的憂郁感傷筆調,書寫著孤寂、苦悶、凄涼、幻滅的感傷情緒,由此撫慰酸楚、苦悶的靈魂。
誠然,郁達夫感傷風格的形成有諸如社會環境、中外文化等因素的影響,但筆者認為,童年經驗是闡釋他感傷風格的一個重要維度。這種帶著生命體驗的孤獨感成為了他創作與拯救自我的原動力。
郁達夫孤獨的童年是他日后創作感傷風格形成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他的小說中他一以貫之地塑造了一個“零余者”抒情主人公形象,“袋里無錢,心頭多恨”、“生則于世無補,死則于世無損”是“零余者”的生存處境。小說以感傷的筆調抒寫著“零余者”的憂傷,與此同時,他塑造了大量的女性形象。他的四十多篇小說,幾乎每一篇都寫到女性,顯示著他對女性的關注。而在這些女性中,郁達夫塑造了大量值得同情底層的女性。這種人物形象的選擇也可以從他的童年經驗中得到某些解釋。
童年的郁達夫是非常孤獨的,然而,無論是怎樣寂寞的童年,對于天性純真活潑的兒童來說,總還是能找到點滴的樂趣。雖然兒時的郁達夫既沒有享受父母的關愛,也沒有兄弟嬉戲的歡樂,但他在童年極端的孤獨寂寞里還是收獲了屬于自己的溫情:“在我這孤獨的童年里,日日和我在一處,有時候也講些故事給我聽,有時候也因我脾氣的古怪而和我鬧,可是結果終究是非常疼愛我的,卻是那一位忠心的使婢翠花。”⑦“前幾年,我回家去,和她(翠花)已經有二十幾年不見了,她突然看見了我,先笑了一陣,后來就哭了起來。……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還向布裙袋里摸出了一個烤白芋來給我吃。我笑著接過來了,邊上的人也大笑了起來,大約我在她的眼里,總還只是五六歲的一個孤獨的孩子。”⑧可見童年的郁達夫得到了翠花的愛護,是這個苦命的從小給人家當使女的女孩給了童年郁達夫關心愛護的感覺。郁達夫孤寂的童年從她那得到了些許溫暖。
由于這種特殊的童年經歷,使郁達夫從小對底層的婦女抱著很深的同情。這種童年體驗影響了他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在他的小說中出現了大量的令人同情的底層女性。這些女性或為妓女,或為侍女,或為女工,或為家庭主婦,構建了一個中國當時底層女性人物的長廊,如《蔦蘿行》中的妻子,《春風沉醉的晚上》中的陳二妹,《秋柳》《茫茫夜》中的海棠、碧云等,顯示著他對女性的關注。對這些被社會壓榨的貧弱者,作者借男主人公“零余者”寄寓了深切的同情。
在這類女性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作品中塑造的一系列妓女形象。郁達夫筆下的妓女少了賣笑者傳統形象身上的淫蕩與浮浪,相反,她們多情而忠厚。海棠、碧桃、翠云是《秋柳》中的妓女形象,海棠是一個“一見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女人,她外貌平常,性格魯鈍木訥,客人很少,當于質夫了解到海棠的處境時,對她非常同情;碧桃則是一個剛滿十五歲,伶牙俐齒,巧笑嫣然的女孩,質夫對她的淪落非常同情,與她一起傾訴衷腸;當妓院失火后,他又對另一位妓女翠云極力相助,幫助她重新生活下去。對這些被污辱、被損害者作者借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對他們寄寓了深深的同情。
郁達夫從小生活在風景秀麗的富春江畔,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長大。南朝文學家吳均曾在《與朱元思書》中寫到那山明水碧、秀麗多姿的江南風景:“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里許,奇山異水,天下獨絕。”這樣美好的自然風光總是能撫慰孤獨者的心。童年的郁達夫生活在孤寂中,別的孩子享受父母的關愛、兄弟嬉戲的歡樂,而這些都與他無緣。孤獨的郁達夫常常自覺不自覺地去親近大自然,當他在第一次走出家里的小弄堂,沿富春江到盤龍山的一路上,發現天地是那么寬廣:“這世界真大呀!那寬廣的水面!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從哪里來,上哪里去的呢!”⑨從那時起他便愛上了這大自然,滿懷憧憬做起了青春的夢。他把內心的缺憾交予了美好親近的大自然,以求一絲補償,在與自然的交融中,超越孤獨。
孤獨者對家鄉自然的愛與感動注入了他的生命,也注入了他日后的文字中。總攬其作品我們發現自然意象在郁氏小說中主要是作為人物情感的寄寓物與觸發點而存在的,在郁達夫眼中,自然可以使孤獨的心靈得到撫慰,可以使彷徨的心境得到安寧。他需要大自然給予力量,這種力量能使失去平衡的心理獲得依托。
《沉淪》中孤獨憂郁的主人公獨自走進大自然,“他看看四邊,覺得周圍的草木,都在那里對他微笑。看看蒼空,覺得悠久無窮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點頭。一動也不動的向天看了一會,他覺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著了翅膀,肩上掛著了弓箭,在那里跳舞。”⑩孤獨的主人公感受到了自然的情趣,四邊的草木、無窮的大自然、天空中的小天神像一個個親切的朋友在向他微笑、點頭、招手致意,孤獨感傷的他心靈在此得到撫慰。《煙影》中的主人公翁文樸在窮困潦倒之時回到久別的故鄉,在回家的路上,故鄉澄藍澈底的秋水,裊娜迎人的兩岸秋山,江岸烏柏樹的紅葉和去天不遠的青山讓主人公覺得“胸前有點生氣回復轉來了”。故鄉的山水風景讓失意的主人公倍感親切,孤寂的內心在此得到溫暖與安慰。《遲桂花》中也有著十分出色的自然景物的描寫,其中對幽靜的山居和變幻的山色的描寫可謂出神入化。陽光輝映下的綠水青山使人心地明朗,晨霧籠罩中的山野清景使人欲情凈化,遲開桂花濃郁的暗香伴著人生淡淡的惆悵,小說情景交融,充滿詩情畫意,極其自然地把情緒化為了形象,將人帶入一種超然世外、純凈幽遠的意境。
品味他描述自然的這些清新、細膩、優美的文字,我們深深體會到,只有在心靈與自然融為一體時,他才能忘掉那揮之不去的孤單與凄涼,他的精神才感到空明與安寧。正如他自己所說:“窮人的享樂,只有陶醉在大自然懷里的一剎那。在這一剎那中間,他能把現實的痛苦,忘記得干干凈凈,與悠久的天空,廣漠的大地,化而為一。”?
無可否認的是,童年時期銘刻在郁達夫心中最深的是孤獨,以及由孤獨而產生的憂郁情緒,郁達夫以他孤獨的缺失性的童年經驗為奠基物,建構了他的心理圖式。童年以后一連串的“哀事”:留學十年弱國子民的孤獨、長年居無定所輾轉流離的生活方式、與朋友疏離無人理解的心靈漂泊、婚姻家庭的破裂等等,又讓這本已灰色的心理圖式更加凄涼暗淡。孤獨與憂郁遂因此成為左右他一生命運與創作風格的心理積淀。他作品中感傷的氛圍、“零余者”與底層女性形象、撫慰心靈的大自然,追根溯源,都可以從他的童年體驗中找到原型。童年在此已不僅僅是他生命中不能逃避的存在,而且也是其創作的靈感與源泉之一。通過對其作品的研讀,我們可以發現郁達夫的文學作品是他個體生命體驗的轉換狀態,就如杜夫海納論述審美體驗時所講:“梵·高畫的椅子并不是向我敘述椅子的故事,而是把梵·高的世界交付給我……”?郁達夫在小說中交付給我們的正是郁達夫的世界,而這個世界的底色是由他銘心刻骨的童年經驗繪制的。
① 童慶炳.現代心理美學[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84.
② 陶淵.莫言用寫作再造少年時光[N].北京青年報,2003-07-13.
③ 諾德拜等.榮格心理學綱要[M].鄭州:黃河文藝出版社,1987:28.
④ 郁達夫.郁達夫散文(上)[M].盧今、范橋編.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4.
⑤⑥ 郁達夫.郁達夫散文(中)[M].盧今、范橋編.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75,76.
⑦⑧⑨ 郁達夫.悲劇的出生[A].郁達夫著述[M].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3:7,8,12.
⑩ 郁達夫.沉淪.郁達夫文萃[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2:2.
? 郁達夫.還鄉記.郁達夫文集第三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28.
? [法]米蓋爾·杜夫海納.美學與哲學[M].孫菲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