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科平[渭南師范學院中文系, 陜西 渭南 714000]
作 者:方科平,碩士,渭南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
劉勰撰寫皇皇巨著《文心雕龍》,大談“為文之用心”,就是要向人們昭示為文就是在立言,作品是不朽之物。關于為文乃立言的原理,在《征圣》篇和《宗經》篇中,有著集中的論述。①本文認為,《文心雕龍》從《神思》到《程器》共二十四篇,是劉勰所說的“割情析采”部分,主要論述立言之法。概而言之,可以分為以下三個方面:
論述立言的總要求和具體方法,包括從《神思》到《指瑕》共十六篇文章。
從結構上看,成篇是文章的完成階段,是立言的成熟形態。但是,謀篇是成篇的必要前提,從某種意義上講,成篇的質量高低完全取決于謀篇的成功與否。因此,劉勰對于謀篇甚為用力。
在謀篇方面,劉勰抓住了最根本、最關鍵的問題——“神思”論,就其對該命題論述的全面性及對一些問題的識見來說,是前無古人,并對后來的藝術想象理論發生了巨大影響。《神思》篇是《文心雕龍》“割情析采”部分的總綱,從某種意義上說,該部分所提出的問題,在此后的篇章當中進行了具體的闡述。當然其核心話題是論述藝術構思。
《體性》《風骨》《通變》《定勢》《情采》等篇對立言提出了一些總要求。《體性》篇曰:“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而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文學作品的“體”與作家的“性”之間,有必然的內在聯系。又曰“:故宜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因此,作者應當摹擬八種基本風格,同時,根據天賦,進行學習。《風骨》曰“: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故練于骨者,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風清骨峻和辭采華美是劉勰對文學作品的精神風貌美和物質形式美的美學要求。《定勢》篇曰“: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作者是根據情感確立形體,根據形體形成風格的。劉勰在《定勢》篇中,還針對“近世”文弊,提出“執正以馭奇”的創作要求。《情采》篇曰“: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同犬羊……質待文也。”這就是說,文學作品的情與采、文與質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并且,劉勰《情采》篇提倡“為情而造文”,明確反對“為文而造情”。
《熔裁》《聲律》《章句》《麗辭》《比興》《夸飾》《事類》《練字》《隱秀》《指瑕》等篇,從文章結構的安排,到表現方法、技巧,都做了全面的論述。《熔裁》篇講練意、練詞“,規范本體謂之熔,剪截浮詞謂之裁”。前者使文章“綱領昭暢”,條理分明,后者使文章表達“蕪穢不生”,文詞清晰。《聲律》篇曰“:夫音律所始,本于人聲者也。……先王因之,以制樂歌。”這句話告訴我們,人的語言中間,有自然的音律。文章或詩歌的韻律,主要是發揚語言的聲音美。又曰:“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強調“異音相從”的和諧原則,強調詩歌語言要有“玲玲如振玉”、“累累如貫珠”的音樂美。《章句》曰:“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吳林伯解釋說“:春秋左丘名《春秋》襄公二十四年傳稱叔孫豹所講的‘三不朽’之一為‘立言’,本篇謂作者建立自己的言辭。”②吳林伯此處將“立言”解作傳統的“三不朽”之“立言”,此說甚肯切,劉勰的確是從“立言”的高度來談論篇、章、句、字四者關系的。《麗辭》篇提出“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正對為劣”,體現了于多樣中求整齊、從不同中求協調的美學思想。《比興》篇曰“: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劉勰闡明了比、興的含義。《比興》篇論“比”的表現方法較多,要求“比”做到“以切至為貴”。《夸飾》篇曰“:文辭所被,夸飾恒存。”凡是用文辭寫出來的作品,夸飾總是經常存在的。同時,夸飾有巨大的感染力量,“談歡則字與笑并,論戚則聲共泣偕”,只有這樣才可以震驚讀者,激動人心。最后,劉勰提出夸飾的標準是“使夸而有節,飾而不誣”,充分發揮它應有的作用。《事類》篇曰“: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這就是說,在文章的主體以外,又根據類似的事例來說明意義,引用古典來以古證今。《練字》篇曰:“心既托聲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諷誦則績在宮商,臨文則能歸字形矣。”此處言語不會是隨口而說,乃“心”之托附,當為發自肺腑之言。文字、文章表達“言”,文章乃“立言”之物。心——言——字,劉勰思路清晰,強調“練字”是“立言”必不可少的步驟和手段。而用字是“立言”的難點,必須精選。《隱秀》篇曰“: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隱,于言外另有深意;秀,是文章中突出的句子。隱以內容豐富另含深意為工,秀以卓越獨到為巧。《指瑕》篇曰:“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雖久而彌光,若能隱括于一朝,可以無愧于千載也。”《指瑕》篇專門指摘文章的毛病,強調文章的修改。文章如能“隱括”得當,則可成為立言之作,傳誦千古。
“立言”的內部條件大致包括《養氣》《附會》《總術》《才略》《程器》等五篇。《養氣》篇曰:“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鉆礪過分,則神疲而氣衰;此性情之數也。”“立言”寫作作為一種精神活動,必須養氣。“立言”者——作家必須懂得“涵養文機”之術,明了“玄神宜寶,素氣資養”的道理。《附會》篇曰:“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立言”之作變化多端,作家的思緒也很復雜,所以作家必須懂得“附會之術”。《總術》篇曰:“贊曰:文場筆苑,有術有門。務先大體,鑒必窮源。乘一總萬,舉要治繁。”作者一定要掌握“文術”,要“先務大體”,抓住關鍵,不能片面講究練詞。《才略》篇曰:“贊曰:才難然乎,性各異稟。一朝綜文,千年凝錦。”劉勰評論歷代作家才思,強調作家的才能對于創作的重要性。在《程器》篇里,劉勰承認曹丕在《與吳質書》里提出的“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的論點,并歷數兩漢、魏晉十六個文人的不端行為作為例證,盡管如此,劉勰并未心灰意冷,走上問題的一個極端。而是告戒現實中的作者應該竭盡所能,積極地向圣人及其作品學習,“雕龍”自己的“文心”,使作品水平不斷提升,成為“立言”之作。
《時序》《物色》兩篇談論“立言”的外部條件。《時序》篇曰:“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文章風格的變化,主要是受了社會風俗的感染,而文壇的盛衰是和時代的遞嬗有關。《物色》篇曰:“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一年四季有不同的景物,人的情感隨著景物的變化而變化,文辭則是由于情感的激動而產生的。
“知音”是個古語詞,它來源于《列子·湯問》中所載的伯牙與鐘子期的故事。伯牙以鐘子期為知音。劉勰在《文心雕龍》一書中專列《知音》篇,重提“知音難逢”的理論舊話題,但是劉勰站在“立言”的高度來解決這一理論難題,是其高明之處。
《知音》開篇曰:“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此句“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顯然是夸張之語。劉勰突出個“難”字,提醒讀者注意,所以我們不必因詞害義。《知音》:“昔屈平有言:‘文質疏內,眾不知余之異采。’見異唯知音耳。”劉勰強調,要做一個名副其實的“知音”者必須具有的眼力——“見異”。對此,我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理解:首先,側重于在作品形式方面“見異”。在魏晉文學和文學理論批評自覺的背景下,劉勰提出文學鑒賞、批評的“六觀”說。《知音》曰:“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斯術既形,則優劣見矣。”“六觀”告訴我們,對一部文本進行解讀時可以從這六個方面著眼去思考問題。其實這些主要都是從文學表現形式方面論述問題的。“立言”之物,必有文采。“見異”就是要善于發現作家特殊品格、才能和作品獨特的文采。
其次,必須在作品內容方面“見異”。劉勰關于文學批評的“見異”說,最受孟子提倡的“以意逆志”、“知人論世”說的影響。孟子詩學的主題是“以求是的認知態度去探求詩篇之意”,孟子與弟子之間談詩,“留心于對詩篇本意的深味細察”③,在文、辭、志三者的關系上,孟子極力強調志的統率作用。《知音》曰:“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文學鑒賞批評由“六觀”表現形式入手,最終要求看出“文情”,這符合由感性到理性的認識規律。劉勰要求“見異”須“沿波討源,雖幽必顯”、“深識鑒奧”,側重從內容方面論述。讀者絕對不能“貴古賤今”、“崇己抑人”、“信偽迷真”,否則便會“各執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欣賞評價一部作品,就是要透過表面的文、辭,去深察作家之志、作品之意。《知音》曰:“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寫作乃“立言”,世易時移,觀文則可知心、知面。
最后,在形式與內容統一的基礎上,對作品進行創造性的解讀。作品乃“立言”之物,它將會超越時空概念而存在。不同歷史時期,同一歷史時期的不同鑒賞家、批評家,對同一作品將會有諸多評價。那么,任何一位讀者是否都能做到見仁見智、不落俗套呢?其實不盡如此。劉勰提倡“見異”,就是要求在眾多的鑒賞、批評中獨樹一幟、鶴立雞群,盡情地挖掘作品之意、作家之志,超越時空概念的局限,做一名名副其實的“知音”者。明代謝榛在《四溟詩話》強調只有“異其異”才是最難的,他說:“人但能同其同,而莫能異其異。吾見異其同者,代不數人爾。”④能不能“見異”,對一個批評家來說,不僅要博觀多識,而且要靠他識鑒的深度,能“心敏理達”,洞察玄奧,方可“曉聲”、“識器”,而后才能“見異”。
總之,從“立言”的角度分析,可以給“割情析采”以新的闡釋視野,進而提升其理論價值。
① 方科平.立言不朽:論劉勰文學價值追求——讀《征圣》《宗經》[J].作家,2008(10):127.
② 吳林伯.《文心雕龍》義疏[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403.
③ 梁道禮.接受視野中的孟子詩學[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3(10):14.
④ (明)謝榛.四溟詩話[M].郭紹虞,王文生編輯.中國歷代文論選(3)[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