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斌[四川文理學院中文系, 四川 達州 635000]
作 者:雷斌,四川文理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代詩學研究。
“詩體大解放”以后的詩歌形式的建設,是迄今為止中國新詩面臨的一項重要美學使命;對詩而言,詩體就是詩的形式,錢鍾書說:“詩體也許正是詩心的產物,適配詩心的需要。”①形式問題是中國新詩至今都面臨的藝術難題,新詩史上的很多作品之所以顯得不成熟,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其形式的缺失,呂進認為:“詩體重建的缺失,不僅使詩人感到新詩詩體缺乏審美表現力,也使讀者感到新詩詩體缺乏審美感染力。詩體問題是關涉到新詩文化身份和民族歸屬的大問題。”②艾青的《我愛這土地》作為新詩史上的杰作,其形式因素蘊含著豐富的美學內涵。下面以這首詩為例,來說明新詩形式建設的可能與意義。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艾青這首《我愛這土地》無疑是新詩史上的杰作,它的詩體匠心獨具。詩以假設和比喻開頭,“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假如”是假設的語氣,第二句的“也應該”、“嘶啞的喉嚨”這兩個關鍵詞很重要。要完全理解這兩個詞語所表達的意味,就要結合這首詩寫作的時代背景。該詩寫于1938年末,詩人向著“太陽”,在廣闊的“北方”,看到了“敵人來到了我們的家鄉/我們的茅屋被燒掉/我們的牲口被吃光/我們的父母被殺光/我們的妻女被強奸”(《向太陽》)的荒涼的現實,看到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中國的苦痛與災難/像雪夜一樣漫長呀!”(《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在冰雪凝凍的日子”,詩人“穿過廣闊與荒漠/從這一條路/到那一條路”,感受到了“交織著/北國人民的悲哀”的大北國(《手推車》),甚至還看到了掛在樹枝上的“無助中國的女人的人皮”(《人皮》)。所以詩人說“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鳥當如此,人何以堪!
接著詩人連用三個比喻句,推動感情層層展開,“打擊”、“洶涌”、“悲憤”、“溫柔”等詞語控制情感的節奏。這里的中心意象是:“土地”、“河流”、“風”、“黎明”,但這些中心意象被一連串的象征或者比喻的詞語所覆蓋?!氨╋L雨”顯然指的是當時的戰爭風暴,所以,“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也就是“血與淚,生存與死亡所墾殖的土地”(《人皮》),但這“廣大而貧瘠的土地/帶給我們以淳樸的言語/與寬闊的姿態”(《北方》),下面的兩個比喻:“悲憤的河流”、“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所進一步指涉的含義加深了詩人的憂郁,但詩的情感轉向舒展,詩人的痛苦流經了這片土地的富饒與美景:“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美的剎那轉瞬即逝了,流進了無言的省略號里。接下來,在詩的進展中突然出現詩人的情思:“——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痹娙说母星橥ㄟ^壓抑、克制后突然爆發出來,在詩的結尾形成一個高峰,這給讀者一個很強烈的刺激,刺激他去思考詩人的寓意,使他在一種驚奇興奮的心情中忍不住重新將詩反復讀幾遍以體會詩人的心情:“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首詩在詩體建設方面做出了重要的探索,主要表現在:第一,對古典詩歌藝術形式的借鑒和吸納。以疑問句作為詩的結尾,這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突出的表現手法。錢鍾書在《談中國詩》一文中拈出古典詩歌中的眾多例句加以闡發,例如:“壯士皆死盡,余人安在哉”;“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人誰在”;“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春去也,人何處;人去也,春何處?!卞X先生指出:“問而不答,以問為答,給你一個回腸蕩氣的沒有下落,吞言咽理的沒有下文。余下的,像韓立德臨死所說,余下的只是靜默——深摯于涕淚和嘆息的靜默?!雹圻@是該詩在形式上的突出之處,這種藝術手法的運用大大加強了現代漢語的藝術表現力,使得詩歌聚集的情感在瞬間爆發,形成一個高峰。《我愛這土地》為新詩詩體的建設如何從古典詩歌中吸收有益的藝術經驗提供了很好的借鑒。第二,新的形象、形式和語言方式的建構。20世紀40年代的詩歌,因為抗戰,普遍重視詩歌的社會功能,而缺乏應有的詩美規范,所以詩體建設成為當時詩歌面臨的重要任務。艾青在《詩論》中說:“詩人的勞役是:為新的現實創造新的形象;為新的主題創造新的形式;為新的形式創造新的語言?!卑喟研碌男蜗蟆⑿问胶驼Z言方式的建構看做詩歌藝術創新的關鍵。艾青特別重視新詩的形象化創造,他在《詩論》中專門論述了詩歌的形象,他說:“詩人一面形象地理解著世界,一面又借助形象向人解說世界;詩人理解世界的深度,就表現在他所創造的形象的明確度上?!边@首詩以鳥比人,在人與鳥、鳥與這土地、人與這土地之間架設一種內在的關聯,詩中鳥的形象具有了人的個性和感情色彩。這首詩在形式建構方面最突出的是比喻手法的運用。比喻既是根植于中國文化獨特思維的認知方式,也是中國詩歌中的一種重要的表現方法。作為形式的基本法則之一,“賦比興”早在《詩經》中就被人們所把握和運用,以此物比彼物,使得詩歌語言變得生動,并在不同的事物之間建立起一種內在的關聯,而這種關聯也許是我們在日常的經驗中很難直接感悟到的,從而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產生一種清新的藝術感覺。比喻作為一種形式架構,是詩人對現實的理解、把握與深層的發現,在詩體建設中有著重要的作用。
這首詩所創造的新形式還有一個重要的層面,就是語言的散文化。艾青提倡詩的散文美,認為“散文是先天的比韻文美”,因為散文不需要修飾,不需要涂脂抹粉的本色,充滿生活氣息的健康。散文的語言接近口語,“口語是美的,它存在于人的日常生活里。它富有人間味,它使我們感到無比親切?!辈⑶野嗾J為詩的語言是最能表達形象的語言,任何好的詩都是由于它所含有的形象而永垂不朽的。
閱讀這首詩我們也可以發現,這種通過比喻、對比等表現手段在形象性中展開詩的意義,詩歌語言(包括格律、音韻、節奏、意象組合等形式要素)所構成的形象和意義空間,其表達功能遠遠超越了日常語言或概念語言中所應用的純粹指意功能。詩歌的形象和意義往往潛隱于形式因素中,詩的材料是詞語,但詩的形象和意義往往不僅來自詞語所表達的字面意義,而更多的是來自這些意義的構成方式,包括聲韻、節奏、詞語關系所產生的氛圍、意象的組合、技巧的運用等,如中國古典詩的平仄、押韻、對仗、句式,它“化實相為空靈”、“化實景為虛境,創形象為象征”,尤其它能“探入生命節奏的核心……表達人類不可言狀的心靈姿勢與生命的律動”④。由此可見,形式因素是詩歌藝術的精髓。詩歌的形式在于從個人的經驗(言或表層結構)關聯到詩意的不可窮盡性(言外或深層結構)。中國古典詩歌“在并置的物象、事件和(語言有時不得不圈出來的)意義單元之間留出一個空隙、一種空、一個意義浮動的空間,或者也可以說是顛覆性的空間,使讀者在其間來來回回,接受多層經驗面與感受面的交參競躍而觸發語言框限之外、指義之外更大整體自然生命的活動”⑤。這種詩性空間的“空隙”、“空”、“意義浮動的空間”越大,詩的價值越高,“中國古典詩的水平之高下,主要不在于說出的東西,例如辭藻之華麗與否,而在于說出的言詞對未說出的東西所啟發、所想象的空間之廣度和深度。”⑥詩歌必須從那種語法邏輯的支配下解放出來,在詞與詞之間的跳躍與連接中構成多層次交織的立體空間,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詩的內語境或詩的結構。艾青的詩在自由與嚴謹、開闊與集中、樸素與簡練中開辟了一條新的詩歌的道路,即詩歌在形象地反映現實生活的情感時,以自由體的形式,采用自然樸素的語言,將其多種表現方法綜合地加以運用。
①③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63頁,第164頁。
②呂進:《對話語重建——中國現代詩學札記》,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6頁。
④宗白華:《美學與意境》,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5頁,第210頁。
⑤[美]葉維廉:《道家美學與西方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頁。
⑥張世英:《哲學導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