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柔[浙江體育職業技術學院, 杭州 310000]
中西方悼亡詩之審美差異
——比較《悼亡妻》與《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夢記》
⊙陳 柔[浙江體育職業技術學院, 杭州 310000]
悼亡詩在中西方的文學創作中都占有一席之地,因其所寄托和傳達的特殊情感而被傳誦。由于文化背景、宗教信仰等方面的差異,中西悼亡詩呈現出的審美取向有所不同。本文以彌爾頓《悼亡妻》和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夢記》為例,通過平行研究的方法比較分析二者之間存在的審美差異。
悼亡詩 意象 審美差異
中國自古就有“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的說法,即通過吟誦詩歌的形式來抒發對親人的緬懷之情。悼亡詩在中國傳統詩歌中由來已久。歷代著名詩人如潘岳、李商隱、蘇軾等都有此類型的詩歌傳世,其內容大多與悼念愛妻有關。悼亡詩對于愛情這一主題往往表達得比較隱晦和曲折,詩人一般并不直抒胸臆,而是通過追憶故人的音容笑貌、生平事跡來寄托情意和哀思。隨著悼亡詩的不斷發展,其甚至成為了一種在吊唁過程中的基本交際方式。西方一般將悼亡詩稱為挽歌或哀詩,起源于在親友喪葬和祭奠時所唱的具特定意義和內容的歌曲。至今基督教和天主教的教徒還保有在葬禮中唱詩的風俗。
長歌當哭,恐怕無論任何地域或民族都會有這樣的情結。但因為思維方式、民俗傳統及宗教信仰等方面的差別,所以形成了中西方悼亡詩在內容和形式上的不同風格。本文以同為悼念亡妻的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夢記》與彌爾頓《悼亡妻》為例,解析二者間存在的審美差異。
首先,從內容風格上看,《江城子》承繼了中國悼亡詩一貫的傳統,通過描寫故人生前的情景和生活場景,借物是人非的感慨而抒發生離死別的傷感。如詞中一句“小軒窗,正梳妝”,通過回憶亡妻當年倚窗梳妝的情景,勾起心中無限的感懷之情——曾經熟悉的一幕,如今卻早已物是人非。“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既說明了夢里相見百感交集,也點出了兩人已是陰陽相隔。故最終“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詞的字里行間都沉浸在觸景生情、感極而悲的情緒之中。詞句中無論是所描繪的場景還是所流瀉的情感,都有發自肺腑、情真意切的感染力。
同樣是悼念妻子,作為正在承受新喪之痛的彌爾頓,他的《悼亡妻》中的意象的輪廓則比較模糊Her face was vai’d,yet to my fancied sight……as in no face with more delight(她蒙著面紗,但是我似乎看見愛、嫵媚和善良在她身上晶瑩閃耀,臉上的高興勁比誰都鮮艷)。這里的妻子形象不是具體的或是真實生活中的回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彌爾頓婚前已經失明,但更主要的應該是其詩歌中自始至終都貫穿著一種深刻的宗教意味。詩人在睡夢中呼喚他的妻子,稱其為“Saint”(圣徒),把她比作“Alcestis”那樣忠貞和甘于自我犧牲的化身。諸如此類的一系列宗教神話名詞的運用,使得詩歌充滿了神秘色彩。例如彌爾頓在詩中表現出了妻子由墳墓中凈化并升入天堂的過程,就顯示出一種超凡的態度:
詩人賦予了死亡一種神圣的意義,把生命的結束視為肉體的解脫和精神的升華。因此在詩歌中更多的是表現出了一種對愛情的眷戀和熾烈的情感而不是反復糾葛于黯然悲愴。1658年的一個夜晚,彌爾頓在夢境中見到了兩年前死于難產的妻子凱瑟琳。由于失明的詩人從來沒有見過妻子的容貌,因此詩中一開始凱瑟琳的容貌是朦朧不清楚的。然而在夢中彌爾頓獲得了光明,得以看見他的妻子“衣以純白”的走來,“愛、甜美和善良全都閃耀在她身上,這般明晰,沒有哪個面龐更多喜色”,字里行間都凸顯出夢中相遇的快樂和幸福的感受。
其次,從表現形式上看,《江城子》和《悼亡妻》都是以夢境的形式展開對妻子的追憶。但中國的悼亡詩中的夢境不是主角,而是以夢來反襯出醒后的悲涼,所以在結構安排上也側重于描寫現實的孤寂和無奈。現實中,“十年生死兩茫茫”,“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這里的“十年”和“千里”從時間和空間的角度都表現出了詩人內心的凄涼感傷,漫長的時間和遙遠的距離都無法隔離心中的苦思。同時“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更是折射出蘇軾當時際遇的坎坷與波折——被貶密州,凄冷冬夜,獨在異鄉為異客,詩人想念已逝去的妻子,感慨心未變,身已老。由此詩歌的抒情基調備顯滄桑。而真正夢的場景則非常短暫:“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內中也是包含感傷,醒來愈發令人唏噓。詩人側重于夢境前后的感受,詞句營造了深深悲涼的氣氛。
彌爾頓的《悼亡妻》也描寫了詩人在夢境中與妻子重逢的景象,但與《江城子》不同的是,《悼亡妻》沒有鋪陳,直接就進入了對夢境中歡樂和纏綿的描寫,詩人將想象的畫面轉化成為夢的主要內容,表達了他對妻子深厚的情感和祈求其能升入天堂的美好祝愿。詩歌圍繞其夢境而展開,在夢中詩人看到妻子神圣安詳和美麗純潔的面容,從而感到無比歡欣,妻子脫離了人間的苦海,被神靈帶到了天國。詩歌中表現出的濃厚的宗教意識,使其營造出一種神秘和安詳的氛圍。而描寫現實的只有末尾的一句I wak'd,she fled,and day brought back my night,白晝的降臨卻是使早已失明的詩人不得不從夢境中醒來,雖尚存悵然,但仍令人感到寬慰。
最后,從作者自身的文化根源上來看二者創作上的差別。從個體心理的角度看,蘇軾長于通過表達個人的悲歡離合,來折射現實世界的炎涼。由于他深受儒釋道三家的影響,一方面常以魏尚、廉頗等自比,渴望為朝廷建功立業。但同時在逆境中他又慣常以道家的順應自然,隨遇而安來自我寬慰,如《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此詞感懷月圓人難圓,以望月為主線的同時隱含對自身處境不順時的矛盾復雜的心理。蘇軾的一生起伏坎坷,正是由于現實與理想的背離,由此蘇詞在哀悼逝者的同時體現出一種命運多蹇、知音難覓的惆悵之情,具有濃厚的悲劇色彩和深刻的社會批判含義。
作為清教徒文學的代表,彌爾頓深受西方宗教觀和自然觀的影響,并且借由這種思想來抒發對妻子的摯愛。在《悼亡妻》中始終圍繞著詩人祈求亡妻靈魂得救成為圣徒的愿望,詩歌浸染在神圣的宗教氛圍中,如Whom?Joves?great?Son?to?her?glad?Husband?gave?在夢中妻子是由神靈之子帶來他身邊的,而且因分娩而死的妻子的形象是圣潔和安詳的,洗脫了所有的血污和罪孽,升入了天國。
中國悼亡詩和西方挽歌在文化根源上存在的差異和中西方各自的社會歷史文化傳統密切相關。在中國傳統文化里,長久以來對于靈魂的概念都表現得比較模糊。儒家代表孔子認為:“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以及“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就表明了作為中國文化傳統中軸的儒家對生與死的看法。上述言論的主導思想都在于敦促人們要活在當下,努力充實自身的素養,磨礪修為,不必過于在意死亡及靈魂所在。因此當面對死亡的時候,人們通常會產生陰陽兩隔的痛苦,并且感傷于睹物思人之中。西方文化中基督徒由耶穌之死來傳播天堂和永生的信念。信徒普遍認為人死后可以升入天國或轉世輪回,對死的看法較為淡然和開脫。在不少文學作品中也闡述了這樣的思想,即人的一生有始有終,有生有死,生與死只是人生不同的階段和過程。
綜上所述,這兩首悼亡詩的創作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中西方文化差異和歷史背景的影響,同時還與詩人的個體文化心理差異有密切的關系。《江城子》注重含蓄委婉,語言簡潔雋永;《悼亡妻》在情感抒發上則率直奔放,語言坦白灑脫。前者傾向于表現內心思想與客觀世界的矛盾沖突,意境悲涼,感人至深;而后者放棄追問皈依內心的信仰,通過西方宗教對生與死的解釋,將死亡視為生命最真實的回歸,從而出離了恐懼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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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陳 柔,浙江體育職業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 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