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盛宴——回眸孟京輝《我愛xxx》

⊙張 莉［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藝術與傳播學院， 廣東 珠海 519085］

作 者：張 莉，碩士，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藝術與傳播學院教師。

一

講到中國當代戲劇，無法不關注孟京輝。在整個90年代，孟京輝是實驗戲劇的一面旗幟。他以其“混不吝”的先鋒性和強烈的個人風格，創造了實驗戲劇和小劇場戲劇的輝煌。不拘一格的形式創造、鮮活奔涌的時代氣息以及與觀眾的親和力，吸引了無數憤青和文藝青年，使他們得以在“孟氏戲劇”中盡情享受思考和發泄的快樂。時至今日，作為京城戲劇的一張“名片”，孟京輝風頭更健。他“從極端個人化的藝術創造中走了出來，以詩意融合世俗的方式把先鋒戲劇引向了大眾，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先鋒戲劇的生存狀態，使先鋒戲劇在獲得劇場性和觀眾的同時邁向了新的發展階段”①。

上世紀80年代以后，我國的戲劇創作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空間，一大批新的西方戲劇類型，特別是荒誕派戲劇被狼吞虎咽地引進到戲劇實驗中。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孟京輝一路攀登，逐漸形成了融熱情、思考、叛逆、戲謔為一體，形式感突出、個性鮮明的戲劇風格，甚至通過他那極端化的戲劇革命，創造出一種時尚。1994年，90年代先鋒戲劇的里程碑《我愛xxx》誕生了。這是最能夠代表孟京輝一群人所思所想的作品，也是他最具反叛精神的一部作品。孟京輝自己評價：“《等待戈多》《思凡》等于是用別人的瓶兒裝自己的酒。到了《我愛xxx》就告訴你，我現在造酒了，我們這酒是新的，從瓶到酒全都是新的。”②

然而，這部孟京輝自視甚高的作品卻命運多舛。1994年12月，《我愛xxx》由王朔主持的北京時事文化事務咨詢公司出品，但只是在東城區中國雜劇團的排練場匆匆忙忙搞了六場沒有許可證的“內部演出”。孟京輝自己也清楚，《我愛xxx》畢竟是一次相當冒險的實驗，由于擔心過度前衛導致觀眾中途退場，甚至接受了“高參”王朔的提議，在演出一開場就落下了排練場的防盜鐵門。盡管如此，演出中仍不時有憤怒的觀眾撕毀節目單，揚長而去。不僅一些觀眾不買賬，官方也不看好。《我愛xxx》原定1995年5月在海淀劇場正式公演，但因其思想上的邊緣和極端，最終沒能拿到演出證而被迫停演。1997年，孟京輝還因攜此劇參加日本國際戲劇節并引起轟動而做了書面檢討。評論界對于這部作品同樣是褒貶不一。一方面不乏王朔這樣的高調喝彩，并廣受國外同行的關注和熱捧；另一方面，批評聲也不絕于耳，有人說孟京輝是“用外在形式的絢爛來掩蓋主體衰落的恐懼”、“把創作僅僅看成是語言的智力游戲”③，后來又有人指責他是“媚雅”、是“偽先鋒”等。

《我愛xxx》的腳本只是孟京輝、史航等人的一首即興長詩。他們本來是想寫個好端端的愛情故事，后來發現沒有什么故事“能讓我們真正信任，索性把未來的演出當做肆意的表白，每句臺詞前面，都要冠以‘我愛’試試，開始動筆后，幾個人不由自主地開始考慮‘我愛’之后的內容。于是就有了歷史、愛情和‘我們’”④。

《我愛xxx》沒有任何故事情節，只是以“我愛……”句式的不斷重復和替換，來表達全部內容。作品通過“詞語嫁接”和“詞語繁殖”的語言結構方式，把偉人言論與市井粗話戲謔式拼貼，加上純粹的身體動作組織戲劇進展，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挑戰了傳統戲劇的底線。劇中大段的“我愛”是由八位演員用聲音、肢體和面部語言來表現的。90多分鐘抑揚頓挫、高低起伏的“我愛”，既怪異又富有節奏和張力。全劇以上世紀“60后”的生活經歷為背景，連綴起了絢爛多彩的思緒和事件。“我愛”的內容橫貫古今、馳騁東西、天馬行空、唾沫橫飛。它囊括了整整一代人的言語、思想、感情，追求的是一種大眾式的共鳴，也由此成為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精神記錄。

第一部分“不由分說”，是對那個“無憂無慮”、“擺脫重負”、“異常快樂”、“躊躇滿志”的社會，和“大師們死去明星們出生的時代”的概括。起首一句“我愛光/我愛于是便有了光”⑤，這是對《圣經·創世紀》第一句“上帝說要有光！便有了光”的化用。在這里，“我”居然取代了傳統理念上作為權威和主宰象征的上帝！接著的“我愛你/我愛于是便有了你/我愛我自己/我愛于是便有了我自己”，進一步突出了這一標榜個性時代的特征。

第二部分“字幕”，是對即將過去的20世紀的回顧與瀏覽。從兩次世界大戰到原子彈，從集中營到莫斯科大審判……，由特定歷史事件引發的種種愛與恨、罪惡與善行。作者一再詛咒：“我愛那些荒唐的現實沒有發生/我愛那些可惡的現實沒有發生。”

第三部分“說的比唱的好聽”，是對“60后”成長經歷的回顧，也含有一種集體懷舊情緒的宣泄。“‘祖國’、‘人民’等都是這一代人所受的教育（尤其是啟蒙教育）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匯，也是他們最熟悉的詞匯”⑥；而《列寧在十月》、許國璋英語、大鬢角、喇叭褲、鄧麗君，以及令人目不暇接的各種主義，等等，可以說都是那個轉型時代的歷史標記。

第四部分“說到做到”，則在傳遞一代人精神回憶的同時，有了對那個“愛情時代”的反思。全劇最后一大段“我愛”如同驚雷和匕首，振聾發聵。結尾又回到開頭的“我愛光/我愛于是便有了光/我愛你/我愛于是便有了你”，在全劇情緒的高潮處戛然而止。

《我愛xxx》也是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精神記錄。和此前的《等待戈多》一樣，它把當時年輕人的那種郁悶、憤怒、浮躁與矛盾都囊括進去了。它在觀眾的哄笑聲中，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揭示和渲染了那個時代。在《我愛xxx》中，看不到義正辭嚴的批判和充滿血淚的控訴，但極度的語言毀形卻把嚴重異化的藝術現實，把“文革”造成的精神創傷和人性悲劇暴露無遺。它“以一種戲謔的方式真誠地反思歷史，形式簡單明了，問題卻穿透現實，直指人心。不合常規的語言組接方式，與扭曲藝術、異化人性的歷史過程，與對人性悲劇的否定性指向異型同構、相協相擁，在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結合中深化了對社會歷史的反思”⑦。

二

《我愛xxx》囊括了90年代戲劇低潮時期戲劇探索的無奈，然而在這種無奈之下，堅持不懈地摸索前行和極富想象力的創新也正是實驗戲劇醞釀新變的前兆。90年代初，中國正值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社會轉型也引發了人們生存狀態和精神世界的變革。與此相應，從事先鋒戲劇的藝術家們也發生了從80年代末的失語狀態向“有話要說”的轉變。《我愛xxx》正是在這一轉變過程中應運而生，并展露出鮮明個性特色的。

人們說，“先鋒”的形式、批判現實的理想主義內涵和“孟氏幽默”，始終是孟京輝實驗戲劇的基本特征。孟京輝追求“用另一種眼光注視世界”，這顯示出孟京輝審視現實的眼光和智慧，也反映著藝術創作的普遍規律。把戲劇從陳陳相因的桎梏和毫無才氣的惡習中解放出來，尋找“另一種眼光”，成了孟京輝戲劇創新的著力點。

1．極端反情節化的表現形式 《我愛xxx》是一部最具有反叛精神的作品。它讓觀眾看到戲劇竟然還有這種可能——沒有人物、沒有情節、沒有時空。高度游戲性的語言，無序的意象，解構了正統的話語。戲劇文本不是去展示一個完整的故事，而成了語言活動的場所，在語言的碰撞中張揚著個體生命對現實的思考和選擇。750多句以“我愛”開頭的排比，無限制的復制，無限制的重疊，無限制的循環。八個演員沒有身份，沒有對話，沒有交流，沒有相互間富有意義的動作。他們或者站成一排，逐個發言；或者各擺姿勢，加強語氣。形象“從作為人物的持續性中撕裂出來”，成為對線性敘事的另一種打斷。甚至所有那些貌似主謂結構的句子都失去了主語的施動意義，從而抹殺了戲劇動作可能帶來的連貫性。

不僅是戲劇結構的非線性，還有舞臺空間的假定性。幻燈不斷在天幕上投放出革命導師、中外名人、歌星影星、凡夫俗子直至劇組演員的照片。唯一的一個富有生活氣息的場景，也在不斷重復中被解構得像寓言一般：在這個場景中，演員們停下“我愛”的訴說，倒下睡覺，打電話，收拾皮箱遠行，刷牙，玩籃球，畫畫，然后不斷地重復自己的動作，十幾遍后，互換動作，再次重復，再次互換動作，所有人都沒有特殊的表情。這種富于象征的表演使舞臺動作擺脫了自然主義的模仿，由外而內地拓展了戲劇表現的內涵和深度，使作品容量在短短的90分鐘內達到了難以想象的豐富。

可以說，《我愛xxx》對戲劇的顛覆是史無前例的。這一顛覆不像80年代僅僅停留在對完整故事的部分消解上，而是對于戲劇情節和結構的完全解構。它不再有弗萊塔克式的完整的起因、經過、突轉、高潮。劇本或者說敘事不再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孟京輝那里，一個臆想，一個閃念，一個創作集體即興展開的想象，就可以成就一部作品。他強調的是發揮導演和演員的想象力，拓展導表演的空間，追求訴諸于視聽奇觀的舞臺呈現。

《我愛xxx》以突出的形式感與反情節化的敘述方式，與傳統的戲劇徹底劃清了界限，并且在對戲劇表現的可能性進行探索的同時，也對觀眾的傳統審美習慣與思維方式進行了重建。當然，這并非一種簡單的形式上的標新立異，它與所要表達的思想有著內在的一致性。作品傳達的是一種生存狀態，一種壓抑與扭曲著的痛苦，一種情感的宣泄。它融殘酷于詩意，納思索于游戲，充滿著叛逆精神和生命激情，也體現了一種對精神家園的渴求。

2．語言的狂歡 孟京輝自己一直以“語言的狂歡”來界定《我愛xxx》。他強調戲劇“最牛的東西就是強烈的語言，和現實的緊密聯系，活人的精湛表演——直接的、擁抱式的表演，是緊緊地摟著你的表演，讓你能感到他身上的汗，他身上發出的氣息”⑧。獨具特色的戲劇語言是其打造“孟氏快感”的重要途徑。孟京輝的語言與巴赫金所說的“廣場語言”有很大的吻合性。巴赫金談到兩種廣場語言：一是不拘形跡的言語現象，如罵人話、指神賭咒、發誓、詛咒；一是指廣場語言體裁，如“巴黎的吆喝”，集市上的騙子和藥販的吹噓等。孟京輝的戲劇兼具了這兩種廣場語言，而且表現得更加熱烈。

《我愛xxx》是在強烈的“有話要說”的情緒下催生的。在這部戲中，其他一切戲劇因素都讓位給了語言，語言成了情感宣泄和思想迸發的唯一工具。在經歷了90年代初的話劇低谷之后，先鋒戲劇開始了“自我革命”。掙脫80年代“荒誕派”話語籠罩的第一步，就是戲劇語言功能的回歸與重構。《我愛xxx》對語言功能的強調是近乎偏執的。當然，增強的只是語言表達情緒和思想的功能，講述故事的功能則弱化甚至舍棄了。

在《思凡》中，線性敘事的打亂是由素材的無序拼貼引起的，素材還是以“段”為單位。而在《我愛xxx》中，這個單位則從“段”縮減成了“句”。孟京輝力圖在戲劇的大概念中進行一種偷梁換柱式的嘗試，將其他成分全部砍去，只剩語言，并且是一種沒有對話的、單調的語言。一連串以“我愛”開頭的句子，看似簡單乏味甚至有些拙劣。每一個人的朗誦內容都可以互換，演員的作用壓縮到一種播放機的地位。觀眾聽到的多是一些表面上無意義的拼貼性語言，就像在簡單句子的基礎上不斷添加成分，借以構成復雜的句子一般。每句話都充滿歧義，又彼此隔膜，傳統現實主義所固守的意義整合被疏離在戲劇之外，代之以無法彌合的能指的碎片。然而，作者恰恰是通過這樣一種變形、變態的語言，將不同的主題融合到一起，將不同時空的事件交錯到一起，在這種單調、畸形中逼迫人們去體味、去思考、去尋找意義。

在《我愛xxx》中，朗誦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整部《我愛xxx》幾乎就是一首大篇幅的集體朗誦詩。它用一種儀式般的朗誦形式，展示了那個時代出生的人們所經歷過、遭遇過的事情，勾起人們的生命回顧與感受。這種形式具有極強的包容力，它完全不受舞臺空間的限制，賦予戲劇極強的跳躍性。它通過表面不相干的語言生成一種內在的聯系，極大地拓展了戲劇的空間和深度，同時，又借助這種最直接的表達形式，面對觀眾，營造出了一種“現場狂歡”的戲劇效果。

3．戲仿元素的運用 將沉重的思考和意象轉化為輕松的表達，是這一時期先鋒戲劇的一個重要特征。《我愛xxx》將名家經典的片段進行改動，加入幽默或者反諷的元素，由此取得了喜劇化效果。我們可以看一下曾一再引起現場觀眾哄笑的“集體舞”：

“中國，我的集體舞丟了，我希望逢著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集體舞”，這是對梁小斌《中國，我的鑰匙丟了》和戴望舒《雨巷》的戲仿；“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集體舞”，這是對朱自清《荷塘月色》的戲仿；“三人行，必有集體舞”是對《論語》的戲仿；“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滿本都寫著兩個字‘集體舞’”，這是對魯迅《阿Q正傳》的戲仿；“一半是海水一半是集體舞在科學的道路上沒有平坦的道路，只有不畏艱險的崎嶇的山路向上攀登的人，才能到達集體舞的頂點”，這是對王朔作品和馬克思名言的戲仿；“即使明天早上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讓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筆，我也不會交出集體舞”，這是對北島詩的戲仿。——所有的經典在這里都變成了語言的能指游戲。也許觀眾永遠也搞不清孟京輝何以用不斷重復的“集體舞”，取代了“這個夜晚”、“鑰匙”、“姑娘”、“我師”、“吃人”、“火焰”、“光輝”這些原經典中的文本，但是這些從中學課本中摘出來的語言，這些在課堂上誦讀、考試中默寫、作文中引用的詩句，當它們在孟京輝的解構下失去了原有的嚴肅與崇高后，卻令觀眾產生了一種顛覆的快感。

當然，這種戲仿并不是為了簡單的逗樂，作者是要通過這種變形的方式，引導觀眾在“樂”的過程中，思考歷史和當下的存在。“集體舞”是“文革”與“文革”行為方式、思維方式的象征，它在作品中被錯植，并一再被“頑強”地繁殖羅列，造成了強烈的不和諧感。在當時，稍有頭腦的人都會清晰地感到“集體舞”所意味的霸道和重壓。這種戲仿沒有一本正經的聲討或匕首投槍的尖銳，卻在輕松一笑中徹底消解了“集體舞”這個意象所代表的那個荒唐、顛倒的時代。作品在手法上固然有對艾略特《荒原》的借鑒甚至模仿，但它畢竟還是只屬于中國人的會心一笑。

回眸《我愛xxx》，盡管它還顯露著學步時的蹣跚和踉蹌，盡管后來的孟京輝也開始了由小眾走向大眾，從邊緣進入市場的轉向，盡管正當盛年的孟京輝的前路和走向仍然充滿著未知，但是，《我愛xxx》畢竟完成了孟京輝由名著改編到獨立原創的精彩蛻變，拉開了“用自己的本子說自己的話”的時代大幕，其中所表現出的探索的勇氣和執著，宏闊的視野和“拿來”的魄力，無疑都在中國當代戲劇史上有著重要的意義。

①⑦ 牛鴻英.孟京輝與中國當代先鋒戲劇 [J].當代戲劇，2004，（05）.

② 魏力新，孟京輝.對著兇險繼續向前進[A].做戲——戲劇人說[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89-90．

③ 汪揚.陷阱里的先鋒——評20世紀90年代中國先鋒戲劇[J].安徽農業大學學報（社科版），2004，（05）.

④ 史航.《先鋒戲劇檔案》注釋（之二）.N劇場戲劇網絡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1fb9d3010002iq.html

⑤ 孟京輝.我愛xxx[A].先鋒戲劇檔案[C].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83.（以下劇本臺詞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⑥ 應紅.孟京輝跟你說——我愛xxx[J].上海戲劇，1995，（01）.

⑧ 許曉煜.你不怕停電，你也不怕黑暗[A].孟京輝.先鋒戲劇檔案[C].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