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陳中秋
《蠅王》通過對一群英國學童在荒島上行兇作亂的譬喻性描述,探討了人類經驗與人類本質的根本問題,指出了人性本惡的道德寓意。這一震撼人心的思想主題,使這部小說被公認為是一部深刻的寓言。然而,僅有深刻的主題思想是不夠的,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小說,《蠅王》的偉大力量來源于其深刻的主題思想和杰出的寫作方法之結合。《蠅王》一書的創作方法有著極高的藝術水平,對此詹姆斯·吉恩丁曾指出,小說“展示著不平常的、打動人的文學技巧的應用……設計這些技巧是為了表現一些關于人性的永恒的、重要的東西……這些技巧精細、長遠,貫穿整部小說的細節和事件”。
《蠅王》顯著的藝術特征之一是其象征主義表現手法的運用。為此,英國文學評論家賽米爾·海納斯曾把它譽為“我們國家最重要的象征小說”。在這部作品中,眾多普普通通的事物、人物與人物行為都在特定的條件下被賦予了深刻的象征寓意。無論小說中的明顯象征,還是含蓄象征,它們都暗示了人的某種心靈的隱秘,反映了人的情緒與意識的變化,實現了物我之間的交流溝通。這些象征巧妙地將戈爾丁想要傳達的思想感情轉為實在的形象,使抽象的概念成為可見的實體,因而極大地增強了小說的藝術表現力與感染力。
故事一開始,戈爾丁就交代了孩子們落難的無名荒島呈船形,這絕非偶然。是作者為了表現小說主題有意安排的一個關鍵性象征意象。眾所周知,人生經常被比作航行,航海的人們要在船上棲居,因此船形的海島暗指人類的家園、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由此,島上的孩子便成為全人類的代表。他們的小集體是人類社會的縮影,他們的經歷是人類的共同經歷即人類歷史的復制,而他們的問題也是整個人類問題的體現。進而,男孩們的所作所為所揭示的,便正是人類共同的本性。對此,C.B.考克斯評論道:“島嶼本身是船形的,孩子們就像穿越人生旅途的人類的縮影。”
男孩們在島上定居后,表現出兩種傾向,一種向往文明,另一種向往原始。由拉爾夫帶領的男孩們開始遵循文明的行為標準安排生活,這些文明都是以英國社會的價值和傳統作為參照的。他們建立組織機構,樹立規范,建造小屋,并點燃火堆作為信號來尋求救援。而另一方以杰克為首的男孩們則反其道而行。他們違反規則,不看守火焰,沉迷狩獵,甚至不積極尋求營救,最終建立起一個野蠻部落。小說中,文明傾向的最顯著象征就是那個漂亮的、“有著凹凸花紋”的海螺。這個海螺在孩子們一上島時就被拉爾夫發現,并一度在他們的生活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通過海螺推選出自己的頭頭,又利用海螺召集會議以集體討論、決定島上的事情。為避免會上發言的混亂,大家又決定只有拿到海螺的人才有資格講話。因此,海螺代表了秩序、文明、公正和理性,同時也象征著對團體的必要領導權。而由于每個拿到海螺的人都可以對公眾事件發表自己的意見,海螺還是言論自由和民主議事制度的象征。當海螺被摔碎時,它象征著島嶼上“秩序和公正的終結”,象征著罪惡戰勝了純潔。擴展開來,也意味著罪惡“對人的本性鉗制得更嚴重”。M·肯哈德威克斯和I·格雷戈爾這樣評價海螺的重要性:“海螺是有著豐富暗示意義的象征……它引導出了故事的悲劇過程,并使其意義濃縮。”
火是小說中的另一個文明的象征,它的存在貫穿了故事的始終。在小說開始,孩子們齊心合力燃起第一堆篝火,這火是文明之火、理性之火。它的熊熊燃燒代表了文明與理性的勝利。但是,隨著故事的發展,它的象征涵義發生了變化,走向了文明的反面。到了故事末尾,杰克同他的幫兇為了追殺拉爾夫而點燃漫山大火時,這火已變成野蠻之火、邪惡之火,燃遍全島的大火暴露了野蠻勢力的猖獗與瘋狂。
而孩子們涂花臉象征著野蠻傾向的開端。在沒有涂花臉之前,島上有作惡傾向的孩子還受到道德與文明的束縛,不敢恣意妄為。杰克在看到被藤蔓纏住的小豬時,雖起殺心卻下不了手,那時他還沒有“一刀刺進活物”的那股狠勁,還“受不了噴涌而出的那股鮮血”。在羅杰向亨利投石子取樂時,也還沒有膽量真把石子扔到他身上,因為那時“他的手臂還受到文明的制約”。然而,在他們涂上花臉之后事情就發生了變化。“掩蓋了一切”的泥彩使他們感到身上增加了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可以使他們從“隱形的,然而強烈的舊生活的禁忌”中解放出來,“令他們從此擺脫了羞恥感”,“感到從此不必再為自己的惡行負責任”。于是杰克涂上花臉后發出“嗜血動物的嚎叫”般的狂笑,并帶領同伙開始胡作非為,大開殺戒。
同時,打獵盡管在表面上是為了搞到豬肉,獲取食物,但實質上卻暗示了野蠻傾向的發展。狩獵的原動力是嗜血的愿望,杰克在第一次打獵成功后曾得意地對拉爾夫說“你真應該看到那血”,一語道破了他打獵的真實動機。獵手們醉心于打獵,主要是享受于征服的快感與殺戮的樂趣。他們在“智勝一個生物,把意志強加于它,結果它的生命”時感到“就像喝一大杯美酒一樣的痛快”。
此外,源于狩獵的獵豬游戲則是孩子們向原始生活轉向的又一個象征。從表象上看,游戲中的歌唱和舞蹈只是單純為了娛樂,合唱是孩子們表達狩獵成功后的喜悅,跳舞是殺豬的儀式化模仿。然而,這些行動從深層上體現了孩子們心中的嗜血傾向。首先,游戲中合唱的歌詞“殺野獸呦!割喉嚨呦!放它血呦!”充滿了血腥味。其次,其間的獵豬舞更是潛伏著殺機。雖然該游戲開始時只是一種玩耍,但很快就演變成了“恐懼、仇恨與暴力傾向的發泄方式”,隨著島上形勢的惡化,這種游戲的野蠻本性便越來越明顯地暴露了出來。當男孩們在游戲中追打羅伯特時,他們已完全以傷害他人為目的。最后,在夜幕與暴風雨的掩護下,在令人不寒而栗的雷電中,游戲的虐殺性質顯露無遺,孩子們在游戲中殺死了西蒙,這個游戲終于變成了一種殺人儀式。男孩們通過歇斯底里的跳舞歌唱,組成了一個謀殺團體,他們的游戲變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私刑。“濃厚、急切而盲目的欲望占據上風,文明的最后痕跡也被清除殆盡。”他們完全被積極的食肉本能所控制,只顧得“打架、打架、打架”。
西蒙之死是小說中矛盾沖突的最高潮,因而也被賦予了豐富的象征內涵。首先,西蒙是善的化身,因此他的死代表了島上善良力量的失敗。同時,孩子們在殺害西蒙時“撲到西蒙身上,尖聲叫喊,拼命擊打,用嘴咬,用手撕扯”,恰似“有人形的松鼠、美洲豹和類人猿”,因而這個事件又象征了孩子們向原始野蠻轉化的最后完成。
《蠅王》中的人物也被賦予了很強的象征意義。書中共有四個主要人物:拉爾夫、豬仔、杰克與西蒙。在這四人中,拉爾夫誠實正直,明辨是非,正視現實,堅持在島上按文明社會模式建立生活秩序,因此,他代表了理智、常識與文明傳統。豬仔頭腦清楚,善于思考,堅信科學,能夠在關鍵時刻為大家出主意、想辦法,因此是理性、智慧與知識的化身。杰克心狠手毒,善耍陰謀,充滿權欲,既一味狩獵以滿足其嗜血欲望,又玩弄兩面派手法拉幫結派、爭奪權力,最后不惜殘殺自己患難與共的同伴,因而是人類邪惡的具體體現。西蒙則一方面心地善良,正直勇敢,樂于助人,為解開怪獸之謎以消除同伴的恐懼而不惜犧牲自己,從而代表了人世間的崇高美德;另一方面又聰明穎慧,洞察力非凡,能夠一針見血地指出野獸是人類自己,因此又象征了警醒人類的先知先覺者。
當然,小說的核心象征是插在棍子上的豬頭,或者用戈爾丁的說法,是“蠅王”。蠅王是魔王(Beelzebub)的別稱,是罪惡的化身。作為基督教傳統觀念中的魔鬼,“蠅王”代表了人性中的邪惡本質。無疑,戈爾丁以此作為其小說的書名正是暗指此意。
在小說第八章中,“蠅王”和神智恍惚的西蒙之間有一段對話,借惡魔之口,戈爾丁總結性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是野獸。別夢想野獸是你們可以捕捉和殺死的東西!你心中有數,是不是我就是你的一部分!我就是事情變得一團糟的原因!要不事情怎么會搞成這個樣子!”“蠅王”這番話看起來是針對西蒙的,實質上卻指向了整個人類。所以,當蠅王說他是“你”的一部分時,這意味著他是每個人的一部分。罪惡是人性中固有的成分,作為墮落的生靈,人的內心與生俱來就是黑暗的,這種內心的陰暗是所有人類的共性。而蠅王說人類“捕捉和殺死”他的努力是徒勞而荒謬的,就意味著人性中的罪惡是抹不去的。此外,由于蠅王承認,他是目前狀況的始作俑者,這就暗指人性中的罪惡是孩子們之間所有糾紛的根源所在。杰克和其同伙正是受邪惡動機的驅使,才在島上造成了大規模的破壞。最后,擴展開來,惡魔的評價也意味著在更廣闊的社會里,所有的不幸和罪惡都是人性罪惡的產物。M·肯哈德威克斯和I·格雷戈爾對此曾精辟地評價說:“島上混亂的原因不像拉爾夫和豬仔想的那樣都歸結于杰克。錯誤在于人的本性中的罪惡,正像西蒙已說過的:古老的、不可逃避的在拉爾夫、豬仔和西蒙自己,以及杰克和羅格身上得到了一些認知……罪惡并不局限于某個人心里,而是存在于每個人內心。”
《蠅王》中象征手法的運用廣泛、多樣,且涵義雋永、意境深遠,上文提及的例子只是嘗鼎一臠。此外,《蠅王》的象征運用與小說的主題展示、情節發展、人物塑造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發揮了重要的功能性作用。使小說的主題更加明確、敘述更加有力。因此,象征成為使小說“通過文字的力量,使你聽到、感到……最重要的是,使你看到” (康拉德語)的一種極為有效和適宜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