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張昱坤

阿赫瑪托娃是俄羅斯最杰出的女詩人之一,同時也是經歷坎坷和爭議最大的女詩人之一。然而真理是時間的孩子,不是權威的孩子,經過歲月的洗禮,她的詩歌越來越引起全世界人們的重視。1989年當阿赫瑪托娃誕生一百周年的時候,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布這一年為阿赫瑪托娃紀念年。她一生共創作了一千三百多首詩歌,尤其擅長于對愛情的獨特審美感悟。她被稱為20世紀的薩福,人們把普希金稱為俄羅斯詩歌的太陽,而把阿赫瑪托娃稱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這一形象的妙喻,不僅肯定了她在俄羅斯詩歌發展史上的地位,更傳神地概括了她的詩歌藝術個性。
她具有男性作家難以企及的細微感受,尤為可貴的是她不做簡單的直接描繪,而是對情感精心過濾、體會,張開想象的翅膀,朝著不同的藝術方向自由飛翔,對情感作多方位多角度的深入表達。“時而像蜷成一團的花蛇,在心靈深處施展魔法作弄,時而像溫馴的雛鴿,整日在白色窗臺上咕咕低鳴,時而在晶亮的霜花里閃爍,又恍惚沉入紫羅蘭般的夢幻……可是忠誠而悄悄地越過,從愉悅和寧靜的樂園。會那樣甜蜜蜜地痛哭,在伴著幽怨琴聲的祈禱中;猜透它著實令人怕懼,在還是神秘莫測的微笑中。”(《愛情》)愛情的感受復雜而神秘,作者用超凡脫俗的多層次的想象,伴隨情感色彩的豐富變化,十分獨特地表達了自己的藝術感受。在世界文學的長河中,如此的表達可謂獨樹一幟。“聲音在空氣里燃成灰燼,晚霞被黑暗逐漸吞噬。在這個永遠緘默的世界上,只有兩個聲音:我的和你的。黃昏,從看不見的拉多加湖,透過若有若無的鐘鳴聲,深夜的熱烈交談化作了虹彩交叉的一道微光。”(《聲音在空氣里燃成灰燼》)將愛的甜蜜超越狹小的空間,同時擺脫習慣思維的束縛,化無形為有形,使聲音由聽覺喻化為富有創造性的視覺形象,比喻奇妙,令人嘆服。在阿赫瑪托娃的詩歌世界中,她的想象上窮碧落下黃泉,令人眼花繚亂。“前所未有的秋天建造了高高的穹頂,這個穹頂受命不能擋住云彩。人們感到驚奇:九月的時節已經來臨,冰涼潮濕的日子究竟跌落在哪里?渾濁的渠水變得一片碧綠,蕁麻的芬芳,比玫瑰更加濃郁。魔鬼的紅霞,不可忍受,令人窒息,我們所有人終身都會銘記在心。太陽就像一名闖入首都的暴徒,春天似的秋天那么急切地撫愛它,看起來仿佛是雪花蓮泛著白光……此刻,安靜的你,踏上了我的臺階。”(《前所未有的秋天建造了高高的穹頂》)不被習慣的比喻束縛,在個性的感受中生發想象,突出愛情刻骨銘心的時間記憶,使其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她的詩歌超越現實的時空界限,不是粗線條式的勾勒,也不是客觀的描繪,而在于表達自己心靈獨特而真切的細微感受。“黝黑的少年在林陰道上徘徊,漫步湖畔,愁腸百結,一個世紀了,我們還在懷念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刺人的松針綿密地鋪滿低矮的樹墩,這里放過他的三角帽,一卷破舊的帕爾尼詩集。”(《黝黑的少年在林陰道上徘徊》)可以看出文學對人生意義的象征表達,以及文學穿越生命有限時空的價值。文學的重要意義之一正在于此,在藝術的超越中獲得審美的愉悅,阿赫瑪托娃對這一點的把握十分具有個性和創造性。
黑格爾說抒情詩:“特有的內容就是心靈本身,單純的主體性格,重點不在當前的對象,而在發生情感的靈魂。”(《美學》第三卷下冊,第191-192頁)阿赫瑪托娃特別忠實于自己獨特的心理體驗,這正是詩人獨特風格的心理動因。然而要把獨特的心理體驗表現出來,必須尋求十分貼切的意象,諸如蠟燭、雨傘、花瓶、電話、杯子、桌子、桌布、床、枕頭、窗簾、連衣裙、裙子、外套、手套、面紗、毛皮衣、花蛇、雛鴿、壁鏡、水花、大胡子、老鼠、小鞋子、貓頭鷹、火柴、面包等等。以往的詩人往往由于缺乏藝術想象的支撐,一味運用描述性的具體意象,容易流于瑣屑,而缺乏詩歌韻味,阿赫瑪托娃則得心應手地驅遣著十分具體的意象,使其煥發出獨特的詩性光華。請看1961年作者在醫院創作的《故土》中的詩句:“我們不把它珍藏在香囊里,佩在胸前,我們也不聲嘶力竭地為它編寫詩篇,它不擾亂我們心酸的夢境,我們也不把它看成天國一般。我們的心里不把它變成可買賣的物體,我們在它的身上患病、吃苦、受難,也從來不把它掛念。是啊,對于我們來說它是套鞋上的土,是啊,對于我們來說,它是牙齒間的沙,我們踩它,嚼它,踐踏它,什么東西也不能把它混雜。可是,當我們躺在它的懷抱里,我們就變成了它,因此,我們才如此自然地把它稱為自己的家。”與許多干巴巴的豪情壯志的愛國表述大相徑庭,具體可感的意象代替了概括空洞的說教。像橄欖,耐人回味;似清泉,沁人心脾。正如《羅丹藝術論》中所說:“在別人司空見慣的東西上能夠發現出美來。”三次婚姻變故,唯一兒子的不幸遭遇,自己的詩歌遭受禁止出版的命運,1946年再次受到批判,直到1952年以后才逐漸恢復名譽。只有詩人這樣,在自己的祖國經歷過風風雨雨、嘗過酸甜苦辣的不同滋味,人才會有如此深切而微妙的感受。
這一突出的特點,最充分地體現在《安魂曲》這首長詩中。1938年,詩人的兒子列夫·古米廖夫無辜被捕,她竭盡全力的營救都變成徒勞,為了探望獄中的兒子,她在列寧格勒的監獄外排了十七個月的隊,后來詩人將這段經歷和感受寫進了《安魂曲》。出現在詩中的自己焦慮、冤屈、悲憤、無奈的表情,周圍一張張悲苦的臉、驚慌失措的目光、斑白的卷發、僵硬的微笑,以及老婦人和孩子的哭聲、送行機車的鳴笛、押送兵沉重的腳步聲、獄牢鑰匙的鎖鏈聲、接見室房門的砰砰聲等具體的意象,與十分復雜強烈的心路歷程相融合。“我知悉一張張臉怎樣凋謝,眼瞼下流露出凄楚驚恐的目光,苦難怎樣將粗糲的楔形文字,一頁頁刻上面頰,一綹綹烏黑的淺灰的鬈發,霎時間怎樣變成一片銀白,微笑怎樣從謙和的嘴角邊枯萎,恐懼在干澀的輕笑里戰栗。我不僅是為我一個人祈禱,而是為了所有和我站在一起的人們,無論是酷烈的寒冬,還是七月的熱浪,我撲倒在瞎了眼的紅墻下。”通過具體深入的心靈描繪,創造了一個身處悲劇頂點的母親,在個人的不幸中思考國家和民族命運的母親,一個胸懷祖國和俄羅斯人民的偉大母親。史詩般的悲壯宏大表達,變得細致深刻,入木三分。
小說、戲劇的主要功能是敘事,詩歌的主要功能是抒情,然而二者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阿赫瑪托娃特別善于創造富有感染力的典型故事情節,然而故事情節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情感上給讀者以強烈的審美感染才是作者的意圖。“每首詩都是一篇濃縮的小說,它描述的是小說情節發展到最為緊張的時刻,由此便有可能想象到事情的前因后果。”(日爾蒙斯基:《文藝理論·詩學·修辭學》,列寧格勒出版社1997年版,第116頁)富有象征意味和展現獨特心理世界的典型情節、動作、手勢、表情、獨白、對話等,都成為她運用自如的抒情手段。“唉,我沒有把房門關上,也沒有把蠟燭點亮,我雖然已經疲憊不堪,可是我不想睡覺也不想上床。我透過一簌簌的針葉,望著光帶在沉沉的暮靄中熄滅,我聽到了好似你的聲音,這聲音使我迷醉,使我喜悅。我明白一切都已過去,生活不過是萬劫不復的地獄!啊,我卻一直深信,你還會回來,重拾舊誼。”(《在白夜》)描寫主人公的一連串動作和如夢如幻的心理感受,運用感嘆詞語、疊字、變化的頂針等,十分傳神地展現其欲罷難休、失望中仍然迷茫等待的心態。“秋天的傍晚悶熱,天邊泛紅,丈夫回家平靜地講給我聽:‘要知道是從打獵的地方將他運回的——在一棵老檞樹旁找到他的軀體。君主那么年輕!……王后多么可憐,她變得白發蒼蒼,在一夜之間。’丈夫在壁爐上找到煙斗,于是為上夜班他離家而走。我這就到床邊把女兒喚醒,凝眸觀賞她那灰色的小眼睛。窗外的白楊卻在簌簌作響:‘你的君主已不再活在世上……’”運用小說的典型情節中人物對事件的不同態度、表情來展現人物性格和心理的方法,證明了“我”和灰眼睛國王特殊的“地下關系”,王后的悲痛欲絕,丈夫的漠不關心、無動于衷,同時配合打破常規的語言節奏,在徐緩、抒情的慢節奏中既使故事的悲愴感人至深,同時又讓人們體味人物各自的心理世界。時空境界變化自如而不突兀,詩味盎然。
偉大的作品是不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消失的,相反,它們在每個時代都會被深入開掘。我們相信,隨著對阿赫瑪托娃的不斷研究,她的詩歌的獨特魅力將會更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