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琳
隨筆二則
/宋 琳
我寫了那首《讀水經注》,接著又寫了《脈水歌——重讀水經注》—— 一首一百二十行長度的詩。很久以來,自從我讀了這本書,一直困擾著我的主題之一就是河流。書的作者,一個盡職的文官(我對他所知不多),曾經陪同北魏孝文帝“北巡”,時間是公元494年,他才二十一歲,身為尚書主客郎。很可能就是那次奉命在北方的考察,使他對那些荒蠻之地的河流留有深刻的印象。但是,由于后來他得罪蠻族進而得罪太后,仕途多舛,直到晚年才得以完成這部古代中國的河流百科全書,一部水之書。孔子感嘆過:水哉!水哉!赫拉克立特斷言: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酈道元當然也不例外。然而,他的書卻證明了,人可以在同一時間聽見兩條河流。從來沒有哪一本書像這本書那樣,容納了如此眾多的河渠川瀆,隨便翻到哪一頁,你都能聽見喧響的水聲。
那是一個南北分治的時代,據說管制并不很嚴格,北方可以向南方借書;也是一個名士并出,崇尚玄學與談吐的時代,據說連奴婢都會隨口引用《詩經》;學術也形成一種風氣,如果你不曾注釋一兩本古代的書,就很難自命為學者,因此,可以說那也是一個詮釋的時代。郭象、王弼、支道林……以及稍前的鄭玄,正是通過他們,易學與莊老之學盛行起來。這種“祖述”的傳統是孔子開創的,他稱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周游列國所傳之道無非是周代制定的禮。兩千多年后,大儒錢穆先生用一個字概括儒家文化,仍然是那個字——禮。
一代人疏注上一代人的書,下一代人亦復如是,文明以這種方式傳諸久運,以至無窮。學者的理想難道不就是老子所說:“游于物之初?”于是《禹貢》派生《水經》,《水經》派生《水經注》,正如一生二,二生三,人之所為與數的序列一樣,皆屬于萬物鏈環中的一環。不讓鏈環中斷的使命則只是有能夠上溯物之初者才可勝任。
我不知道考察河源是否始于大禹。《水經注》有一條記載:“禹治洪水,西至洮水之上,見長人,受黑玉書于斯水上。”玉書是什么?一說玉圭,一說河圖。既是玉圭,必用于測量流域,測量的結果畫成地圖,則就是所謂河圖了。袁珂先生認為,禹所獲之河圖并不是屬于讖緯的“河圖”、“洛書”之類,其說當可信。我們也不妨假設,兩種傳說或許同出一源。但是即使真相已不可考,我們仍值得關注形象,即借助想象還原形象。在這方面,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最初那兩個土地、河流與日影的測量員形象,他們一個名叫大章,另一個名叫豎亥,是大禹的助手。“豎亥右手把,左手指青丘北。”李約瑟博士說,這可能是最早見諸文字的測量員。他們的任務是用腳步丈量世界的大小。在我看來,這個形象要比夸父的形象更加感人得多。夸父追趕太陽,固然長著飛毛腿,但多少有點“不自量力”,最后由于干渴難耐,竟喝掉了一整條河。與夸父之快相反,測量員是慢的,是大地上的緩慢徒步者,蝸牛一樣,邁著大禹那樣的病足,卻要沿波討源,走遍天下,直到發現遙遠的涓涓細流。
我讀過《跳房子》,這部小說的奇特結構令我想到另一個結構方面的奇才,喬治·貝雷克。這種結構是為閱讀而設想的,讀者可以按照傳統的讀法,循著頁次往下讀;根據作者的提示,先讀某些章節,后讀某些章節;還可以放棄某些章節不讀。通過這種方式,作者一方面構筑了一個真正的迷宮(他本來想給它取名《曼陀羅》),另一方面又扮演了阿里阿德涅的角色,把幫助走出迷宮的線團交到讀者手中。
科塔薩爾是博爾赫斯的高徒,在短篇小說方面也是成就卓然,但與南美其他同代作家相比,他的節制可能顯示了小說藝術更大的難度。對于幻想文學他有自己的理解,他認為“寫作在一定程度上就是驅邪”,作家只是需要驅邪的條件和氣氛而已,因此他并不制造魔幻,而是把故事引向某種無法控制的現實。人們談得最多的他的早期短篇小說之一是《被占據的住宅》。不久前,在里科萊塔文化中心一個關于他的展覽會上,我看見中心展廳的屏幕上反復播放的就是這個短篇的演繹鏡頭。兄妹倆“同居”在一個巨大的房子里,那是古老的祖傳的房子,位于羅德里格斯·佩尼亞街,有橡木門、葛布蘭式壁毯和復雜的走廊。敘述者“我”喜歡收集法國書籍,當他讀書時,他的妹妹伊雷內織著毛衣。日子悄無聲息,偶爾只有書頁翻動和金屬針碰撞的微小聲響。有一回在夜里,“我”到廚房去煮馬黛茶,發現餐室和書房里都有響動;不久就進一步發現,嘈雜聲已到了廚房和浴室,到了兄妹倆居住的橡木門這邊的部分,證明已沒有了他們的立錐之地,哥哥抓著妹妹的手逃了出來,并把鑰匙扔到陰溝里去了。占據者是誰?故事開頭暗示過同族的堂兄弟們,那么,這種外部的脅迫力量就涉及到對亂倫的禁忌。做出這種心理分析式批評當然是許可的。
但是小說還有另外的讀法,即來自鄉間的人對知識分子的排擠,他們是在庇隆的號召下,到城里來對知識分子加以侵犯的(頗類似于“文化大革命”時期在中國所發生的情況)。這是寓言式的讀法。科塔薩爾本人在小說寫出后四年,選擇了流亡法國,他自己正是被籠罩現實生活的“不確定力量”驅趕出去的。小說成了讖語。與其說寫的是一個夢,不如說他處理的是一個卡夫卡式的夢魘。
1964年4月16日,在一封從巴黎寄給Graciela(Maturo)de Sola女士的信中,他寫道:“我的阿根廷在我的記憶中是如此清晰,如此完整,面對它正在發生的一切,使我受到難以醫治的折磨。我想迄今為止的這些記憶正在幫助我寫一部非常阿根廷的作品。”這部作品應該就是后來完成的《曼努埃爾之書》。1961年以來他去過好幾次古巴,作為流亡的左翼知識分子,古巴革命的成功使他思考南美洲的事業,同時阿根廷的命運在他那里也與古巴革命聯系在了一起,這部書恰是古巴經驗的產物。科塔薩爾還根據切·格瓦拉的戰地筆記《山區與平原》改寫成短篇小說《會合》,據他說,切本人讀過,覺得很好,但不感興趣。顯然對于作為革命家的切,文學的價值要低于現實的價值。科塔薩爾有一首以《切》命名的詩,對他的深切感情溢于言表,我把它試譯成中文時略作了刪節:
我有一個兄弟,/當我進入夢鄉時/他正向大山進發。/我要以我的方式/尋找他的聲音,/不時像泉水一樣/自由地行走在/他身影的近旁。//我們從未曾相見,/但這并不要緊。/當我進入夢鄉時,/我的機靈的兄弟/將指示給我,/在夜的另一面/他的幸運星座。
科塔薩爾流亡法國三十多年,他的大部分重要作品都是在巴黎寫作的,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的辦公桌上,在他的閣樓書房里(其中之一位于Rue du Général Beret)。說20世紀西方文學的精神體現在流亡文學中也許并不為過。科塔薩爾認為他初到法國那些年還不能算流亡,因為他還回得去,后來庇隆政府不讓他回去,才等于經歷了放逐。我認為這多少是一種英雄主義。人們選擇離開故土有許多理由,其中之一是免除恐懼(“避秦”或孟子所謂“不立危墻之下”是也),因此流亡主要是一種精神氛圍。
談到寫作,不能不談談個人興趣對文學的影響。科塔薩爾早年就是一個爵士樂迷,喜歡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杜克·埃林頓、杰利·羅爾·莫頓。后來《跳房子》的主人公奧利維拉也是一個爵士樂迷,那是很自然的。科塔薩爾聲稱他沒有寫作計劃,而希望寫作能像爵士樂師即興演奏那樣自由進行,他說過:“寫作是一種音樂的運動。”相對而言,他對探戈的熱情不如爵士樂。我最近讀到一篇文章,題目是《長篇小說中的探戈》,認為他的長篇小說運用了探戈的節奏(他自己是曾談及書必須有爵士樂那種緊張的氣氛)。探戈也是緊張的,不過更加肌肉化。
庇隆下臺的次年,即1984年,科塔薩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去世,人們用與他的名字相同的那幾個音節,命名了一座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