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超
《告訴云彩》:“因‘贊美’而驚愕”
/陳 超
“生命體驗”這個詞是我們喜歡的。瞧瞧吧,這么多年來有多少詩人在談它。但是,“生命體驗”在我們這里被狹隘化了。讀著沒完沒了涌來的那些自詡為“生命體驗”的詩,我仿佛在看一份份冗長的病歷。陰鷙的,煩惱的,原欲的,厭惡的,孤獨的,荒誕的,絕望的……這些詩太單調、太乏味了,我要對某些詩人說,是誰在催促你們結起伙來寫著一個話題:活著的無聊?
關于詩的審美品質,有種種說法,我都了解。但對我而言,詩歌之樹可以姿容各異,但根卻應有一條:詩要有熱情,活力,對生命和美的贊嘆。
宋琳這首近作以其健康、開闊的美質和堅卓的結構吸引了我。從修辭形式上說,這首詩沒有刻意展示“先鋒”的奇巧,甚至還顯得有那么點“老派”。從意味上看,它也并不故作艱深,而是明澈地告慰(不是宣諭)了我們一種詩人應具的情懷(不是道理)。但讀這首詩,我深受感動并有“還鄉”之感。這“還鄉”不是什么終極關懷的“家園”,也不是什么“鮮活的日常生活”。它表達的是,面對當下欲望主義像“輪輻和磁針”般旋舞膨脹的時代,詩人那不計代價的真實存在,詩歌那毫不顯得自矜的審美的高傲。詩歌在今天依舊是一種古老而常新的“還鄉”力量,它要持之以恒地汩汩來到人間,給我們以激勵、寬懷和信心。
這首詩語象密集,且多為自然語象,它們構成了一個鮮潤、葳蕤、宏細輪廓都很鮮明的總體語境。從西天漫溢的彤紅云彩到“綠光的圓弧鑲入松鼠的眼睛”,一個個精審恰當的語象,對生命和美的贊嘆,動人心魄。
在密集并躍動著的自然語象的對照下,“市儈們抹著嘴唇,站成一圈/擁著蜂腰或蛇腰進出轉門”這一情境,顯得多么孱弱、粗俗、乏味。同時,由于總體語境的托舉力,使詩中“詩人下地獄,與亡魂和空氣交朋友”一句,并沒有絲毫濫情和感傷,反而帶上了健壯豁達的高貴情懷:“我們活在世間,拋開苦難不談/走在街上,大步流星,依然先前模樣。”“就這樣告訴漫溢的云彩/說我們已來到陽臺,且啜飲又觀望。”
“告訴云彩”這一標題中,被略掉的主語是饒有意味的。我們發現,在詩中各有三處出現的“我們”和“我”,互補構成了主語的意蘊。“我們”,指向當下和未來的詩歌理想,它樂觀、澄明、開闊,帶有召喚和祈使性質;而“我”,則指向對自己過往“病歷卡”式寫作歷程的反省與修正,帶有自嘲和盤詰性質。這兩重意味的扭結,使詩思不致流于自我夸大自我迷戀的陳舊抒情,而顯得誠樸、大方,充滿現代詩人的熱情和活力。
對生命和美的贊嘆,本是詩人的天職之一。如果說有些詩人偏愛于描述“地獄與亡魂”,但只要他是本質意義上的詩人,我們看到他同時會懷著對生命和美被異化的痛惜之情,來曲折地完成對二者的贊嘆。“現代”的艾略特如此,“后現代”的阿什伯瑞也如此。這值得那些夸耀“我比你們更孤獨、厭煩、絕望、欲死”的作者深思。
一天,在現代詩討論課上我平靜地讀了(不是朗誦)這首詩。對它,我的學生先是驚愕,繼而又感動。一個穿淡青色裙子的姑娘說:“我們竟因‘贊美’而驚愕,可見我們的詩已喪失了多少東西。”她說得真好呵。
作 者:陳超,詩人,學者,現任教于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