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宋桂友
平等獨立與女性主體追求
——也談《致橡樹》與《神女峰》兼與孫紹振先生商榷
/[江蘇]宋桂友
觀中國文化史,自古便有“爭鳴”之傳統。先不論諸子百家,至如近現代,各種學說、流派、思潮間的紛爭亦是此起彼伏。或曰:“文化界就從來沒有消停過。”竊問,文化界又怎么會消停呢?愈消停,愈是死水一潭。而事實證明,大凡文化繁榮的時代,必是思想學說的交鋒極猛烈之時代。故,唯有“爭鳴”,一潭死水方有活起來的可能。自本期開始之“話題爭鳴”欄目,即是希望讀者在不同學人之間的觀點碰撞中產生新的思想的火花,收獲有益于己的見識。
——編者
《致橡樹》和《神女峰》是朦朧詩派代表人物舒婷的代表作。其影響之廣、之大都是眾所周知的。比如說在婚禮上常常被拿來誦讀①,比如就連縣長也能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②。自這兩首詩問世近三十年來,人們對它們的解讀與評論已有很多,自然是見仁見智。而后來又有孫紹振先生的文章《從橡樹到神女峰》(《名作欣賞》2008年第11期)發表。孫先生以對朦朧詩持“崛起”③之論而聞名于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學界,他在那場關于朦朧詩的論戰中表現出的膽識更是令我輩佩服不已。按理說他來評論《致橡樹》和《神女峰》應該是非常具有權威性了,可把《從橡樹到神女峰》仔細一讀之后,我卻感到非常失望。
孫先生認為舒婷的名詩《神女峰》勝過另一名詩《致橡樹》,對這個大結論我是認同的。但孫先生的這個觀點不是建立在他自己的認識上,而是不情愿的。他說:“莫非她(舒婷)是覺得《神女峰》的思想比之《致橡樹》更深邃?不一定。因為她自己說了《神女峰》是《致橡樹》的‘補充’。從觀念的全面來說,應該說《致橡樹》更值得注重。但是,舒婷的字里行間,卻流露出相反的傾向。是不是舒婷對《神女峰》有所偏愛呢?這種領受的實質是什么呢?事實上,舒婷對《神女峰》如此‘偏心’,唯一的原因,在藝術上。”④這一段話透露了這樣兩層意思:一是孫先生不認為《神女峰》比《致橡樹》好,最起碼是“不一定”。孫先生真正的意思是“《致橡樹》更值得注重”;二是孫先生委屈地同意舒婷認為《神女峰》比《致橡樹》要好,好的原因孫先生說成是“藝術上”的。其實,孫先生判斷錯了。《神女峰》超過《致橡樹》的地方恰恰是在詩歌思想內涵上的超越,而不是藝術上的原因。應該說這一點才是舒婷自己喜歡《神女峰》的真正原因。
孫紹振先生的誤讀是從對舒婷所謂“補充”一詞的理解開始的。“補充”的到底是什么呢?舒婷夫子自道為:“(《致橡樹》)這首詩流傳開來,不斷碰到那些才貌雙全的女孩子,向我投訴沒有橡樹。因此又寫《神女峰》作為補充:‘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年輕人卻不予理會。”⑤孫先生診斷,之所以用“補充”,正是說明原來就有這層意思,需要用“補充”來說清楚,所以沒有思想內涵的進步與深化,認為僅僅“《神女峰》恰恰是《致橡樹》姐妹篇,二者遙遙相對,息息相通。詩人有意在其中隱含著互相說明的寓意”⑥。這里孫先生顯然是錯了。為什么需要“補充”?不是因為過去把思想“隱含”了沒有說清,而是沒有說到。為什么會沒有說到呢?因為思想認識不到位,受時代和階級的局限嘛。后來由于作者的走向成熟和思想解放運動春風的勁吹使舒婷的思想產生了飛躍。這時再來審視自己過去的得意之作,忽然發現需要“補充”,所以才有了《神女峰》。
孫紹振先生為了證明不是思想內涵的深化,首先給《致橡樹》進行思想定位:“《致橡樹》……從思想高度上來講,是橫空出世的。”⑦這一方面是孫紹振先生誤讀了《神女峰》。誤讀的原因則是說明了孫紹振先生對婦女主體地位的思想認識水平不夠。我們不無遺憾地感到,這位當年以“三個崛起”之一而引領思想潮流的大學者在隨后的歲月里思想還是僵在了那個層次上。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在中國,對“女性”的社會認識可以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層次是女人作為男人的附庸。自父系氏族社會始,女性即籠罩在男權話語中心的陰影之下,多年的封建統治用一個“三從四德”⑧就把女性變成了男權奴隸。
第二層次是男女表象平等。以毛澤東的說法為標準的社會認知統一律。“五四”以后,“打倒孔家店”的詮釋內容里既有剪掉男人的辮子,也有放開女人的裹腳布。女性的主體地位開始被關注。隨著共產黨領導的力量取得了暴力革命的勝利解放中國內地后,毛澤東提出了“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志能辦到的事,女同志照樣能辦得到”,“婦女能頂半邊天”⑨的經典論斷,毛澤東的倡導把中國女性真正從家庭中解放出來,并且她們以滿腔的熱情,高昂的斗志投入到了社會主義的“建設”中去。這里所強調的男女平等是社會政治以及經濟方面的地位平等。但是這個過程不僅沒有解放女性的身份,相反,不顧女性性別特點,一味地強調男女平等卻損害了女性身體和身心健康。女性的主體地位根本就沒有被確立。橫行女性世界的還是男性話語霸權,比過去有所不同的不過是披上了男女平等的口號外衣。除此之外,政治的強力往往還更加殘酷地剝奪了女人的主體權利。比如那么多的鐵姑娘隊、女石匠連等成為名滿全國的典型,結果是超負荷的體力支出損害了女性身體。
第三層次是女性主體地位的確立。新時期以來進入中國的理論體系的有一個顯眼的“女性主義”。女性主義的目標是要讓全人類實現男女平等,盡管這和毛先生的理論是一致的,但就理論內涵來說又頗不同。女性主義的理論前提認為:女性在全世界范圍內是一個受壓迫、受歧視的等級,即女性主義思想泰斗波伏娃所說的“第二性”。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中國政治家包括共產黨的領導都認為女人受壓迫是因為封建社會封建思想造成的,而女性主義認為女人受壓迫除了像男人一樣因為屬于某個階級或階層等原因外,還僅僅因為身為女性而受壓迫。所以,女性主義是向男權制本身的挑戰。她們的骨子里是追求本質的平等,而不是外在的平等。
新時期以來的女性寫作走的是一條爭取權利之路,從事的是與男權社會形成的一場戰爭,且絕不是“一個人的戰爭”⑩。當然,女性怎樣書寫才是至關重要的。伍爾夫認為女性要完成自己獨立的寫作,一定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這“一間自己的房間”,既是指物質層面上的棲身之所,更是指女性的主體意識的發現、尋找和確立以及女性私密性的獨立、自我意識的彰顯、女性對現存的文化歷史和男權話語覆蓋的擺脫,而這一層意義才是關鍵。只有有了自己的房間,才具備作為主體創造自己的故事的可能性存在。對于這一時期的中國女性寫作來說,她們已經有了物質層面上的“一間自己的房間”,而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理論的傳入,在一定程度和意義上,為中國女性寫作提供了建造精神層面上“自己的房間”的文化基礎和技術支持。武裝起來的女性寫作在經過戰斗之后,她們取得了階段性勝利。即從男權話語的三座大山底下探出頭,挺直身。通過對女性身體與情感的充分書寫而達到了解放女性,使女性由一個受壓迫、受歧視的等級,到以平等的身份與男權直接對話,把五四時期“我是我自己的”?的個體權利理想變成了全社會的權利現實。同時,把女性文學帶入了現代化軌道。
很顯然,《致橡樹》是第二層次上的,《神女峰》是第三個層次上的。
《致橡樹》通過設置“橡樹”和“木棉”兩個樹的意象來表達不同于封建意識的男女平等的愛情觀,它強調的是兩個個體的獨立和平等。“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純的歌曲;/……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男女雙方相親相愛、相互勉勵、相互幫助、相互扶持,并肩戰斗、同甘甜共患難。強調的是“仿佛永遠分離”的獨立和“卻又終身相依”的平等地位,所以,這是第二個層面上的。
同時,在詩的第三節,作者生發開去,又強調了“堅貞”,進一步說“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這里就有兩點內涵必須指出:其一,強調堅貞,就是強調對于對方的忠實、忠誠,實際上就是放棄了女性的主體地位。其二,因為堅貞,就愛對方的“偉岸的身軀”,并且愛屋及烏,毫無原則地將愛延伸到對方“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這是一種我們曾經歌頌過的奉獻精神,集體主義精神,但不是主體精神。同時,強調“位置”和“土地”,又從個體走向了集體,從女性本身走向了物外。而這卒章顯志的兩點,正還是傳統的或者說符合毛澤東思想的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思想認識水平。
《神女峰》的詩眼當然是結尾的兩句:“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相對于北島和顧城,我更喜歡舒婷,就是因為這兩句話。顧城寫《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是從政治和人生態度上的叫喊,北島說:“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北島:《回答》)其實是從政治和道德的高度進行的社會批判。讀了顧城和北島,你會怒不可遏,會群情激奮,會熱血沸騰,但不會哭泣。讀了舒婷的這兩句詩,你就會感動,高亢的情緒會慢慢地安定下來,然后淚就開始在眼眶里打轉。你被打動的是內心,是靈魂。而這也恰恰是源于舒婷詩中對女性主體的訴求與強烈的追求。首先表達主體地位被剝奪的極端壓抑的痛苦:“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人間天上,代代相傳,”于是“手突然收回/緊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是反抗,是憤怒的質問:“心/真能變成石頭嗎?”絕不可能!朱光潛說:“一切活動都可以看做生命力的表現,這種表現的成功或失敗就決定伴隨這些活動產生情調的性質,當生命力成功地找到正當發泄途徑時,便產生快感……同樣,任何一種情緒,甚至快樂的情緒,只要得不到自由的表現,就都可能最終成為痛苦。”?愛情是生命力的表達形式,但此處因為被男權世界利用而扼殺了女性主體,所以才痛苦,以致憤怒。于是,詩人發出了響徹云霄的吶喊: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這就是對主體精神的呼喚與追求。我說它是第三個層次的,還因為“神女”不是追求的集體精神,不是表達對于祖國、歷史的獻身精神,而是在表達自我!它與《致橡樹》的代表群體對于權力的爭取所表達的一種責任意識有著本質的不同。它比《致橡樹》更進一步。這種思想意識舒婷在《惠安女》中再次做了強調。“以古老部落的銀飾/約束柔軟的腰肢/幸福雖不可預期,但少女的夢/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面上/呵,浪花無邊無際//天生不愛傾訴苦難/并非苦難已經永遠絕跡/當洞簫和琵琶在晚照中/喚醒普遍的憂傷/你把頭巾一角輕輕咬在嘴里//這樣優美地站在海天之間/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所踩過的堿灘和礁石/于是,在封面和插圖中/你成為風景,成為傳奇。”詩人對女性遭遇的人生價值的缺失與自主性的遠離,深感憤慨與悵然,從而喚醒人們關注女性的個體存在與生存發展,進而完成女性主體地位追求的表達。
對于孫紹振先生認為的《致橡樹》不如《神女峰》藝術性強的結論,我也提出三點請教。第一,兩詩各有千秋,不能因《致橡樹》寫得早就認為是藝術上不成熟?,何況很多人的處女作就是代表作,越寫越好、越成熟并不是文學創作對任何人都適用的絕對規律。第二,兩詩風格不同。這也與詩的思想內涵有關,《致橡樹》的勇敢與歡呼,要求有剛性。全詩使用了象征、排比、比喻、設問、假設等等多種手法,既在表象上把女性爭取平等獨立精神的英勇氣概表現得鏗鏘有力,又把抒情主人公內在情感的律動表達得節奏諧和,直叩讀者心扉,讀后無不產生共鳴,這也許就是這首詩廣為傳誦的原因之一。《神女峰》強調女性的主體性,主體性的體現是女性的充分被尊重,詩風舒緩。關于兩詩的藝術性問題,“中國期刊網”上,已經有上百篇的文章談及,這里不再多說。只是不能因為它們風格和寫法不同就非要給出一個高低來,這正如給一座山打九十分,給一溪水打八十分,如果這不是高考的話就很荒唐(高考這樣打分已經讓人因習慣而麻木了。但習慣和麻木可不能說明正確)。第三,借鑒《沙家浜》不能說明藝術性就差。至于孫先生把《致橡樹》中橡樹的意象營造認為是用了《沙家浜》的“模板”?是否成立,還是懸案,就算成立,那也不見得就不好。而用銅、鐵等金屬作比喻的喻體是古已有之,古詩和古小說里都有,像《水滸傳》“魯提轄拳打鎮關西”一節就用得美妙極了,不是《沙家浜》首創,故“模板”并不是《沙家浜》作者汪曾祺的專利。當然這也無需孫先生考證清楚。可是《沙家浜》的語言卻是文學大師汪曾祺精心煉字、煉句的結果。孫先生是帶著有色眼鏡看《沙家浜》的。他的邏輯是:因為它后來成了樣板戲,它就和倡導樣板戲的江青一樣不是好東西。這自然十分好笑。何況孫先生把“郭健光”當成了“郭建光”,也許本來就沒細看過《沙家浜》原著。
①④⑥⑦15孫紹振:《從橡樹到神女峰》,《名作欣賞》2008年第11期,第21-22頁、第23頁、第21頁、第22頁、第24頁。
②荊歌:《焦作山水》,《廣州日報》2003年5月9日。
③孫紹振:《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詩刊》1981年第3期。
⑤舒婷:《真水無香》,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107頁。
⑧“三從四德”是為適應父權制家庭穩定、維護父權—夫權家庭(族)利益需要,根據“內外有別”、“男尊女卑”的原則,由儒家禮教對婦女一生在道德、行為、修養方面進行的規范要求。“三從”一詞最早見于周、漢儒家經典《儀禮·喪服·子夏傳》,在討論出嫁婦女為夫、為父服喪年限(為夫三年,為父一年)時,說“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引申為作為女兒、妻婦和母親的婦女應對男性服從。但婦女屈從由來已久,“女”字在商代甲骨文中就是屈身下跪的形象;《周易》中有主張婦女順從專一、恒久事夫的卦辭,后來要求婦女殉夫守節,限制寡婦改嫁等。“四德”一詞見于《周禮·天官·內宰》,內宰是教導后宮婦女的官職,負責逐級教導后宮婦女“陰禮”、“婦職”,其中較高職位的“九嬪”“掌婦學之法,以教九御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四德”本來是宮廷婦女教育門類,后來與“三從”連稱,成為婦女道德、行為、能力和修養的標準即“三從四德”。
⑨這是毛澤東為千娥公社的題詞,后成為“文革”時期的流行口號。具體參見http://www.tsw gss.edu.hk/li-beral_studies/project/2003/03p1.doc。
⑩“一個人的戰爭”是林白一部小說的名字。作品寫了女性的性經歷與性成長過程。小說里面有著大量女性的性心理、自慰、同性及異性的性生活敘事。是一個女性寫作的典型文本。
? V ir g in ia W oo lf,A Room o f On e’s Ow n(1929),Gr anad a Pub lish ing ltd.,Lon don,Toronto,Sydney,New York,1977。
?魯迅小說《傷逝》女主人公子君的話。表現了當時女性背叛封建家庭的斗爭精神。
?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各種悲劇快感理論的批判研究》,張隆溪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62-163頁。
?雖然孫紹振沒有直接說這樣的話,但他在文中多次提到舒婷詩作在《致橡樹》之后“更加成熟”(《名作欣賞》2008年第11期,第23頁):“和《神女峰》的清新的語言相比,顯然太過滔滔不絕,不夠含蓄,在藝術上成熟了的舒婷認為是很幼稚的。”(《名作欣賞》2008年第11期,第24頁)“在她成熟了以后,理所當然地有一種悔其少作的感覺。”(《名作欣賞》2008年第11期,第24頁)
作 者:宋桂友,副教授,現為蘇州職業大學(蘇州學院)吳文化研究所專職研究員。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