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孫武臣
文化是“根”
——寫作解析·之七
/[北京]孫武臣
有一首歌曲《綠葉對根的情意》,抒發了“落葉歸根”之情。還有一首歌曲《中國心》,抒寫了中國人特別看重“落葉歸根”的情意,無論你走了多久多遠,總也抹不去你身上的“中國印”。
這里所歌唱的“根”和“印”是指什么?文化制約人類,文化鑄造性格,用心理學常用的一個專業用語,即文化積淀著從無意識、潛意識、前意識到有意識的心理結構,養成著人的思維定勢和行為習慣,自然也決定著人的命運。
于是,答案是:文化是“根”,沒有根就沒有綠葉;文化是“印”,永遠無法抹去。
那么,“根”和“印”,即文化的內涵是什么?它們又是怎樣積淀而成?
問題是復雜的。這里我們拋開從無意識到有意識的橫向積淀和從有意識到無意識的橫向影響,只強調我們比較容易理解的從無意識到有意識的縱向積淀的兩種途徑。
一是民族歷史和社會歷史經驗的集體積淀,即我們民族性的共性,也是指大文化環境而言。這一文化的內涵博大精深,北京奧運的開幕式只是點到若干點,就已令外國人感到神奇得嘆為觀止了。就我對文化內涵的有限思考,大體應該包括衣食住行、器物用品、民俗習尚、婚喪紀慶、典章制度等,都體現著文化。這就涉及包括意識形態中諸如道德倫理、習俗風尚、宗教信仰等人類活動,都滲透著文化,或者說是為文化所主宰。比如,我們傳統文化中“國學”主體部分的內涵就極為廣博,起碼有仁、忠、恕、義、禮、智、信、敬、廉、恥、勇、溫、讓、儉、中……世界上很難找到第二個像我們“國學”這樣近乎一個完整的思想道德體系,它涵蓋了人生理想中的核心價值取向和道德行為規范,這樣深厚、嚴整、周全的文化底蘊以及文化表征的規范標準,世界獨一無二!
中華民族和中國社會歷史經驗所形成的集體無意識對寫作者的影響是帶有根本性的,中國寫作者在思想價值取向,情理指向的主流內涵等重大方面,不約而同地注重追求著真善美的文藝本質;不約而同地決定了題材走向、主題開掘;不約而同地選取了相近與相似的藝術形式,也呈現出相近與相似的民族化的風格和手法。令人一看就能感知與判斷出:這是中國的!這是我們民族我們國家文學創作的共性,也是歷經時代變遷而抹不去的“印”。
潤物細無聲。無意識的積淀也是在自身不能察覺不能直接控制地自然的進行著,所以說它是一種自然形態的心理活動。我們的記者采訪英雄模范人物時,總想刨根問底,“那一刻那一瞬間,你是怎么想的?”回答“什么也沒想”的,記者很是遺憾,似乎非要講出“偉大”來才算滿意。其實“什么也沒想”是對的,“偉大”是平時的教育、學習,已經耳濡目染地積淀過的,那一刻的“偉大”就是這平時積淀的結果。可謂“平凡孕育偉大”。假如一個救人者在千鈞一發之時,還要在“救還是不救”之間抉擇一番,思想斗爭一番,最后在“偉大”的動機和動力支撐下決定“救”,怕是早已錯過了救人的時間了。同樣,一個體操運動員在平衡木上一邊做動作,一邊還在想“為祖國爭光”,不從平衡木上掉下來才怪呢!那是平常所想,那一刻只能注意力高度集中地想動作。
二是個人、家庭等歷史經驗的積淀,是指小文化環境,形成的是個性。對于作家而言,這一積淀其實早在童年就已開始了。前蘇聯作家、理論家巴烏斯托夫斯基,有一本值得我們寫作者閱讀的書,叫《金薔薇》。其中有一段談及這個問題:“寫作,像一種精神狀態,早在他還沒寫滿幾令紙以前,就在他身上產生了,可以產生在少年時代,也可以產生在童年時代……對生活,對我們周圍一切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我們的最偉大的饋贈。如果一個人在悠長而嚴肅的歲月中沒有失去這個饋贈,那他就是詩人或是作家。”可見,童年多一些詩性生活經驗的積淀,對于一個作家心理定勢的形成多么重要。許多作家在反思自己創作時都體會到兒童生活經驗對自己的影響。冰心離開我們十年了,現代文學史在概括冰心的創作(不僅僅是兒童文學作品)時指出,冰心在北京一所教會中學讀書,基督教的熏陶潛在地影響了她的創作心理結構,并且形成了她作品中的那些愛的色彩、愛的情調的突出特征。冰心自己也回憶說:從中學時“潛隱地形成了我自己的愛的哲學”。正好印證了她的創作個性。
共性總要通過個性體現。盡管每個作家的個性千差萬別,但我們仍然能感受到一個民族一個地域的作家作品中所存的在共同的文化根脈,特別體現在文化對塑造性格、預知命運走向的決定作用。因此不能不思考與研究文化。
從大文化,或者說是廣義的文化概念來看,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文化大體分為民族性文化和世界性文化。世界性文化主要指文明,即科技、技巧等物質文化而言,它傳播快,易于為其他民族、國家所接受與吸收,這是由于它的流動性、全球性和速變性決定的,這是當代科技日新月異、迅猛發展變化的根本原因。而民族性文化,即制度文化與精神文化等非物質文化,則民族性顯著,且不易變化。它的最大特征就是具有保守性,甚至還有排他性,因而民族性文化才得以長期延續,并且它也需要這樣的穩定、凝固和完整,否則,一個民族的價值觀念、倫理道德、生活習慣、制度禮俗、語言文字、文學藝術總處在不停頓的變更中,也就找不到自我。武裝侵略遠沒有文化侵略徹底,原因是文化侵略是連“根”拔起的侵略。都德的小說《最后一課》就是寫上最后一堂法文課。在時尚流變的當今世界,這篇小說仍有它的不可磨滅的啟示意義。
當然,隨著時代的變化,民族文化也不可能沒有它的漸變性。比如,當今的中國人特別是年輕人在價值觀念作用下的婚姻觀念,甚至包括節慶習俗(國人現在也過起了西方的情人節、圣誕節、愚人節等),一些觀念不是已經發生了漸變了嗎?盡管有些文化學者為此漸變而憂慮,并且文化部門也有針對性地加強青年人的民族文化觀念,提高過民族性文化節日的意識,如清明節、端午節、中秋節等,但我堅信怎么也改變不了春節在中國人心中第一的位置。
之所以談文化的穩定性和漸變性,是因為涉及到對民族文化的認知與評價。
改革開放后,文學封閉之門也一下子打開了,從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期,大約六七年的時間,現代主義文學隨著西方的各種思潮再次涌進中國,來勢迅猛,以致有評論家一時發出“現實主義過時”論。短短的五六年,西方現代主義文學近一個多世紀出現過的各種流派及手法,我們都幾乎玩了個遍。由于文化背景、哲學觀念、審美取向、閱讀習慣和情趣的不同,許多模仿作品,中國讀者看不懂,當時還鬧出過看不懂裝懂的“皇帝的新衣”的笑話。到了90年代初,現代派文學很快就偃旗息鼓,突然間遠去了,從此居然少有人再提及和研究這一文學思潮流派與文學現象。其實現代主義文學中有我們可借鑒之處,可惜只是被絕對化的思想方法“時尚”了一下,如同一陣風掠過,去得無影無蹤了。反思一下的確有些悲哀。
“現代派”文學熱尚未消退,早有一批作家,其中包括一些年輕作家在內已經引領另一個文學思潮到來了,這就是“尋根文學”。他們有的用言論,比如,阿城發表在《文藝報》上的文章《文化制約人類》;有的用自己的小說作品凸顯這個思潮的力量,比如,王安憶的《小鮑莊》、韓少功的《爸爸爸》、賈平凹的“商州系列”、李銳的“厚土系列”等都是至今為人記得的有影響的作品。這些作品盡管各有各的開拓性,但都在對于現實人生或歷史掌故的富有地域色彩、鄉土氣息的真實描繪中,透露出一種濃郁豐厚的文化底蘊,是深刻的現實主義精神與自覺的文化觀照意識的力作。盡管這一類小說當時引發了一些爭議,比如,對原始生命力的著重張揚等,但起碼有三點值得注意:一是現實主義回歸了,并沒有過時;二是從文化角度對我們民族的歷史進行審視,對于傳統文化中以儒、釋、道為核心內容的哲學觀念以及由傳統文化長期積淀而成的民族心理進行解剖與反省;三是對于地域特色的強調,描寫鄉土風光、民俗民情以及文化風俗,并且自覺地超越地域特點進行更深層次的哲學思考。
我之所以略略提到這兩個文學思潮與流派,是想說明文化的排他性和保守性及其二者的關系。東西方文化最顯著的不同在于它們常常是異質文化。比如,流傳到中國很久的基督教很難像印度佛教那樣更加普遍傳播開來,是因為它們的“質”不同,前者是“性惡說”,人一生下來就有“原罪”,一生要“贖罪”;而后者是“性善說”,和我們的“人之初,性本善”相吻合。同質文化自然更易傳播開來。現代文學思潮終歸很快又被現實主義文學的鄉土文學思潮取代,其原因正是緣于文化質的不同。尋根文學在“現代派熱”中出現,正可提醒不要忘記我們文學的“根”在何處。
當我們理解了文學的“根”的內涵之后,我們就不難理解鄉土文學的特質了。鄉土文學在文化的概念中,也是見證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地域的生命歷程,于是,作為審美形態的文學中長于呈現家鄉的生活風貌、抒發作者故鄉情懷的創作就形成了一個重要流派——鄉土文學。這就是魯迅總以紹興“魯鎮”、沈從文總以“湘西”、孫犁總以“白洋淀”、劉紹棠總以“運河邊儒林村”為典型環境的緣起。如果我們取鄉土文學的廣義概念,也可以理解為每個作家都進行的是鄉土文學創作,因為自己最為熟悉和對自己制約與作用最深刻的地域文化畢竟有限。因此,作者能選取為典型環境的不可能多廣,以至于福克納筆下的那個小鎮被稱為“郵票”大小的一方故土。其實,不只是鄉土文學,就是文學整體的要義何嘗不是寫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作 者:孫武臣,文學評論家,曾任《文藝報》文學評論部副主任、主任,魯迅文學院副院長。撰有專著《文學經緯論》《長篇小說發展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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