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淡意深 癡心情苦——晏幾道《阮郎歸·舊香殘粉似當初》解析

⊙王慧剛［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作 者：王慧剛，文學博士，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晏幾道是北宋后期著名詞人，與其父晏殊并稱為“二晏”。其詞以小令見長，有學者把他稱為“小令的最后一位專業(yè)作家”①。晏幾道詞風格深婉，工于言情，內(nèi)容以傳統(tǒng)的相思戀情為主，筆調(diào)感傷，凄婉動人，下面我們就通過一首《阮郎歸》來領(lǐng)略其詞作的魅力：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shù)行書。秋來書更疏。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把這首詞理解為表現(xiàn)思婦幽怨之情自然沒有錯，但如果把主人公看做晏幾道本人，那么對于理解其“癡絕”的性格會更有幫助。與晏幾道幾乎同時而稍后的詞人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評價小晏時說他有“四癡”，其中之一是“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②。對待朋友如此，對待情人亦復如此。本詞就寫情人負心，消息漸無，雖然怨恨其人情淡薄，卻寧愿獨守寂寞，不改初衷。

可以想見，詞人與情人之間有過一段美好的過去，“舊香殘粉”即為情人去后留下的印跡，這段生活給小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這些舊物始終不肯舍棄，還似當初情人陪伴時那樣保存完好，對“物”的情其實反映出的是對“人”的情，小晏寫詞最重要的特點就是“深于情”“癡于情”，香雖已舊，粉雖已殘，但由于它們是情人所用過的，所以才值得詞人如此倍加珍惜。那么他的深情有沒有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呢？“人情恨不如”給予了回答，離去之人的感情，經(jīng)不起空間與時間的考驗，逐漸淡薄，今不如昔了。證據(jù)是什么呢？“一春猶有數(shù)行書，秋來書更疏。”剛分別時還會有幾封信來聊以慰藉，但經(jīng)春歷秋，書信是越來越少，自己之深情，有對“舊物”之愛戀為憑，而離人之薄情，也有“漸疏”之書信為證，即物思人，感昔傷今，怎能不讓詞人產(chǎn)生幽怨之情呢？

在小晏的思想中，別離之后，應(yīng)當“寒雁來時，第一傳書慰別離”（《采桑子·征人去日》），然而對方卻讓他失望了，相逢不但幾近渺茫，連書信也懶得寫了。小晏的朝思暮想，魂牽夢繞，得到的卻只是孤獨和苦悶，“衾鳳冷，枕鴛孤”，曾經(jīng)的“雙宿雙棲”、“春宵帳里”，現(xiàn)在只留下了孤單和冷清。小晏的百般愁腸只能依靠喝酒來得以舒展，即“愁腸待酒舒”。除了酒精的麻醉，對于一個痛苦的人來說，靠夢境的虛幻聊以慰藉是必不可少的，雖然知道夢是不現(xiàn)實的，但只要有片刻的歡愉，片刻的解脫也是值得的。對于小晏，痛苦的不是知道美好的夢只是短暫的虛無，而是連這片刻的虛無也常常難以得到滿足。“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表現(xiàn)的不只是對美好愿望的失望，更是未來生活無所依托的無奈和悲痛。

但是我們也要看到，晏幾道的這種分離之苦并不一定真正是兩情相悅分別后的痛苦，而大多是出于詞人的一廂情愿，因為“晏幾道與歌妓大都萍水相逢，哪可能真正把握對方心意，產(chǎn)生心靈溝通？”③歌妓或侍女從某種程度上講，都是靠娛人生活，嬌媚依人、輕聲細語、溫情款款、慵柔情濃，不過是她們表演的手段或謀生的方式，劉克莊說“：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玉樓春》）這才是真正的社會真實，也只有小晏這樣的詞人才會信以為真，但這也恰恰反映出他的“癡心情重”。

小晏偏愛于寫苦情之詞，本詞就是明顯一例，這與他的家庭出身、生活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父親晏殊是“富貴悠游五十年，始終明哲保身全”（歐陽修：《晏元獻公挽辭》）的太平宰相。而他卻經(jīng)歷了昔盛今衰、生計偃蹇的身世遭遇。拙于生計、世態(tài)炎涼的現(xiàn)實使得他無法正確地面對社會，而走向悲苦傷感一路。夏敬觀說：“叔原以貴人暮子，落拓一生，華屋山邱，身親經(jīng)歷，哀絲豪竹，寓其微痛纖悲。”（《映庵詞評》）可以說，小晏對感傷悲苦之情的偏愛正是其抒發(fā)內(nèi)心苦痛的一種方式。

對于苦痛的化解，晏幾道有他自己的方式，主要是靠酒的麻醉和夢的虛幻。如同上詞所說“愁腸待酒舒”，“酒”字在《小山詞》中出現(xiàn)多達五十七次，“醉”字也出現(xiàn)了五十三次。正是靠著酒醉的昏迷狀態(tài)，小晏使自己擺脫憂愁的纏繞，求得內(nèi)心的解脫。“夢”也是小晏常用的“武器”，如果說他的父親晏殊是活在“當下”，其詞中所表現(xiàn)的憂愁更多的是由于年華的逝去或擔憂富貴生活的失去，小晏則更多的是活在“過去”，詞人很少回到現(xiàn)實世界，他更擅長在無形的精神世界里獲得真正的穩(wěn)定。小山詞中的夢，不管是白日之夢還是夜晚之夢，皆寄寓其幻想在其中，失去的已然失去，只有在夢中才能重新得到；破碎的已然破碎，只有在夢中才可能重新整合，“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臨江仙》）；“莫道后期無定，夢魂猶有相逢”（《清平樂》）；“別后除非，夢里時時得見伊”（《采桑子》）等。從本首詞“夢魂縱有也成虛”一句來看，小晏并非不知道夢的虛妄與不可靠，但無奈的現(xiàn)實使得他不靠夢來加以慰藉還能靠什么呢？更何況這種美夢也不是總能得到的。

這首詞在藝術(shù)技巧上很有特色，首先是運用了對比的手法，“舊物”與“人情”相對，書信多少的變化，概言人不如昨，今不如昔，“衾鳳冷，枕鴛孤”也是將今日的清冷與往昔的溫情相互比襯，將男女歡愛如煙的無可奈何，娓娓道出，令人低回。其次是在詞意上用層層推進、步步緊迫的手法，“夢魂”兩句，上句說已看穿了夢境的虛幻，似乎有夢無夢都無所謂，絕望之情已躍然紙上，而下句一轉(zhuǎn)，把詞意又推進一層。從下句再回過來看上句，才知上句是襯墊和加重下一句的，未發(fā)先斂，欲擒故縱，這種寫法，有一波三折、一唱三嘆、蕩氣回腸之妙，收到了很好的藝術(shù)效果。趙佶抒寫故國之思的《宴山亭》詞：“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jù)，和夢也新來不做”應(yīng)由此變化而來。秦少游云：“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阮郎歸》）亦與此意同。

馮煦說：“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④（《蒿庵論詞》）此詞即堪稱用語淺淡，味致深濃。

① 陶爾夫、諸葛憶兵：《北宋詞史》，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5頁。

② 金啟華等編：《唐宋詞集序跋匯編》，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6頁。

③ 諸葛憶兵：《宋代文史考論》，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8頁。

④ 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5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