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維洪[曲靖師范學院人文學院, 云南 曲靖 655011]
論《世說新語》人物語言的差異性
⊙呂維洪[曲靖師范學院人文學院, 云南 曲靖 655011]
《世說新語》性格化的人物語言在塑造人物形象時,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同一類人物,因性格的不同,語言千差萬別;在面對相同或類似境遇時,性格不同語言也不同;同一意思,因性格不同,語言的表述方式不同;此外還通過不同時間、場合的人物語言來揭示人物性格的多樣性和復雜性。
《世說新語》 人物形象 性格化 人物語言
《世說新語》是南朝時期劉義慶編輯的一部志人筆記小說,作者“或者掇拾舊聞”,“或者記述近事”,采集后漢至南朝宋上起帝王將相,下至士人僧徒一千五百多人的遺聞軼事。書中沒有扣人心弦的緊張情節,也沒有離奇虛幻的傳奇故事,卻成功塑造了謝安、王導、嵇康、桓溫、劉伶、阮籍等眾多的人物形象,千人千面,各個不同。各種人物或逞才斗智或玄言清談或言淺旨遠,在演繹一出出社會悲喜劇的同時,從側面詮釋了他們獨特的心靈世界和鮮明的個性特征。
高爾基說:“文學的第一個要素是語言……語言是一切事物和思想的衣裳。”言為心聲,人物的語言最能反映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性格特征,人物語言是人物性格的具象。一部作品流傳接受的過程,就是和讀者不斷交流溝通的過程,作品的文學語言是交流溝通最直接的中介物。語言被理解接受的面越廣,交流溝通的程度也就越深。《世說新語》集儒釋道思想于一身,翻開它撲面而來的是魏晉士族生活的氣息。不論是經常出場的謝安、王羲之、阮籍,還是偶爾客串的王敦、孫秀、韓壽,甚至驚鴻一現的班婕妤、謝道韞,千余年之后,我們還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活靈活現,呼之欲出,揮之難去。這眾多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正是由于作者賦予了這些人物性格化的語言。
《世說新語》中魏晉名士飲酒風度的豪爽超邁,也許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阮籍、劉伶、劉公榮等皆以飲酒而著稱。豪飲、海量、常醉是他們飲酒的共性,但他們的言辭和境界又各有千秋。
劉伶是一個很風趣,又富有幽默感的人。他一說話,黑色詼諧的語言令人心酸,令人難堪,又令人回味無窮。因飲酒過度,劉伶害了一場大病,可他還是饞酒喝,于是開口向夫人要。他的夫人很生氣,把酒倒在地上,摔碎了裝酒的瓶子,哭著勸劉伶,喝酒太多不是養生之道,勸他一定要戒酒。劉伶裝作言聽計從的樣子,和夫人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等夫人高興地按他的意思辦好酒肉放在神案上,請劉伶來禱告。劉伶跪在神案前大聲說道:“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說罷,拿起酒肉,大吃大喝起來,不一會兒就又醉得不省人事。在《酒德頌》中,劉伶稱酒德的標準是“唯酒是務,焉知其余”。這種嗜酒如命不加節制的豪飲,甚至達到了狂放的地步,在家里赤身露體,有人看見了就責備他。劉伶聽罷后反唇相譏:“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 衣,諸君何為入我 中?”劉伶以縱酒放誕為情趣,表示了對傳統“禮法”的蔑視。
在門閥制度盛行的魏晉時期,血統高貴的士族和庶族、白身是不相往來的。如果士族和庶族交往,往往會招來其他貴族的歧視和恥笑。劉昶與不同身份的人飲酒,有人恥笑他,他卻說“勝公容者,不可不與飲;不如公容者,亦不可不與飲”,表示了他對門閥的漠視。
面對風云變幻的世事,有人頹廢,講求及時行樂。張翰說:“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畢世茂曰:“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阮籍在母親去世后,仍在司馬昭那里飲酒吃肉,神態自若。但臨安葬母親時,他“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后臨決,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這個時候的阮籍,“他拿鮮血來灌溉道德的新生命!”真實地反映出阮籍至情至性、不拘禮法、傲岸不馴的性格。
王戎的兒子萬子死了,山簡去探望他,王戎仍然悲不自勝。山簡說:“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戎答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山簡認為孩子小,喪子不必過分悲傷,過悲亦不合禮儀。而王戎認為悲傷是性情中自然流露,不可壓抑和矯飾。作為“竹林七賢”的王戎,不但有愛財、慳吝的一面,也有尋常人的親子之情,當其喪子之后,“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擲地有聲,充分說明了其性格的豐富性和復雜性。
王子猷、王子敬兄弟二人都病得很重,不久王子敬先死了。王子猷問身邊的人說:“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說話時完全不悲傷,就要轎子來去看望喪事,一路上都沒有哭。子敬一向喜歡彈琴,王子猷一直走進去坐在靈床上,拿過子敬的琴來彈,琴弦的聲音已經不協調了,子猷把琴扔在地上說:“子敬!子敬!人琴俱亡。”王子猷聞弟喪不悲、奔喪時不哭,但當他準備用亡靈喜愛的琴聲來祭奠時,因“弦既不調”,這時,子猷悲慟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發出了“子敬!子敬!人琴俱亡”的哀號,月余之后子猷也撒手人寰。這不僅是真摯的兄弟之愛,更是知音已絕的哀痛不已。
“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由于他們對于自然有那一股新鮮發現時身入化境、濃酣忘我的趣味。”故而他們的情毫無掩飾,真摯深切而自然。同樣是“情”,各人的表現又不盡相同:王長史登茅山,觸景生情,自悲其身,“大慟哭曰:‘瑯琊王伯輿,終當為情死!’”表現了對人生的深情。
每當桓伊聽到清越激昂的歌聲,口中經常情不自禁地發出“奈何、奈何”的聲音,謝安聽到后說:“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桓伊身處亂世,內心懷有深深的愛國之情、社稷之感,清越激昂的歌聲勾起了他渴望建功立業、收復失地的雄心,無奈朝廷昏庸,自己勢單力薄,一腔熱血無處揮灑,內心陣陣隱痛地襲來,只能徒喚“奈何、奈何”。
西晉末年,劉曜攻陷長安,晉愍帝被俘,廣大的黃河流域地區被內遷的少數民族政權占領,中原一帶的士大夫大多渡江逃到南方避難。每當天氣晴朗的日子,他們就相互約請在新亭聚會。面對東晉首都建康的風景,想起西晉首都洛陽,兩者的風景雖然沒有大的差異,但建康的山河畢竟不是洛陽的山河。周侯在席間發出“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的故國之思,亡國之嘆。座中諸人也只是“相視流淚”,表現了東晉士族的消極悲觀情緒。王導“愀然變色”的神情表現了他內心對只知哀泣者的不滿,“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既是對茍安無能者嚴厲斥責,又是王導大義凜然、奮發圖強的精神反映。僅一句話,王導圖強發憤,卓爾不群的金剛怒目式的愛國志士形象同其他士族官僚雖懷故國之憂,卻軟弱無能、消極沒落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阮咸因寵愛著姑姑家鮮卑族的婢女,在母喪期間,當知道姑姑要啟程遷到遠處去,阮咸借了客人的驢,穿著孝服親自去追趕,兩人一起騎著驢回來后說:“人種不可失!”僅僅一言,便生動展現了阮咸放浪無忌,異于常人的叛逆性格。
袁耽居喪時,桓溫賭輸,求救于他。他答應桓溫的請求就局后債主說:“汝故當不辦作袁彥道邪?”后來賭注一擲百萬,袁“投馬絕叫,傍若無人,探布帽擲對人曰:‘汝竟識袁彥道不?’”一個“探布帽擲對人”的動作和一句話,生動地刻畫出袁耽意氣、狂傲、得意的神態。溫嶠賭輸,讓庾亮贖身,“經此數四”,言其困窘次數之多,又使人解其死不改悔的性格,妙趣橫生。
裸袒行為,在正史中是一種籠而統之的否定態度。如王隱《晉書》:“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其后貴游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幘,脫衣服,露丑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為通,次者名之為達也。”但把反禮教的裸袒和驕奢淫逸的裸袒進行區分并給予不同評價的是《世說新語》。
王平子、胡毋彥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樂廣笑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
從表面上看,樂廣的話是從儒家禮教的角度來責難王澄等人的行為,但實際上他的話外音是與其沒有任何精神寄托和社會意義的縱欲式的裸袒,還不如回到儒家禮教的規范中來。樂廣的話顯得彬彬有禮而又暗含規諫。王澄、胡毋輔之等人淫逸生活方式的裸袒行為完全是人性的倒退和異化,毫無肯定價值,完全不能同阮籍等人的裸袒同日而語。
禰衡被魏武帝曹操罰做鼓吏,正遇上八月十五大會賓客時要檢閱鼓的音節。禰衡揮動鼓槌奏《漁陽摻撾》曲,鼓聲深沉,有金石之音,滿座的人都為之動容。孔融說:“禰衡罪同胥靡,不能發明王之夢。”意思是禰衡的罪與那個穿著奴隸衣服的殷武宗夢見的賢人傅說的罪相同,只是禰衡不能引發英明的魏王您的思賢夢。魏武帝聽了很慚愧,就赦免了禰衡。
孔融辭令,機智委婉而又暗藏機鋒。一方面,在嚴肅的朝會中,承認了禰衡裸袒的無禮;另一方面,孔融把曹操和賢君殷武宗相提并論,抬高曹操的地位,暗含賢君不濫殺之意;將禰衡的行為與賢相傅說相提并論,說明禰衡是賢人,那就更不能殺了。孔融把機鋒委婉地指向了曹操,既顧全了曹操的顏面,又給曹操找到了下樓的臺階,從而救了禰衡。因此,《世說新語》對于貴族子弟元康等人以窮奢極欲為目的的裸袒之風,給予的是否定和批評;而對于像禰衡這樣的帶有以忠抗奸色彩和劉伶作為玄學精神的形態表現的裸袒行為,則是暗含彰揚和肯定之意。
《世說新語》在描寫人物語言時,作者善于捕捉最能體現人物內心世界的言論來揭示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復雜性,把人性的崇高與卑劣、善良與丑惡、偉大與渺小交織在一起來寫,避免了人物形象的蒼白、僵化和失真,從而塑造出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桓溫是東晉著名的軍事家和政治家,他少年時期就胸懷大志,向往劉琨、陶侃的事跡,曾經三次北伐,建立了赫赫功勛。同時他又是一個懷有政治野心的人,妄圖打破司馬氏與士族共天下的政治格局,取而代之。作者在刻畫他的形象時,通過描摹他獨特的語言,恰如其分地再現了這個歷史風云人物獨特的思想個性和行為。如《賞譽》載:“桓溫行經王敦墓邊過,望之云:‘可兒!可兒!’”王敦是東晉政權的締造者之一,有功于東晉。后來為滿足個人的權力欲望,在健康發動叛亂,兵敗后病死。桓溫非常崇拜王敦,所以經過王敦墓地時,對王敦惋惜贊賞有加。桓溫素以司馬文王、景王一類人物自許。《尤悔》篇中載:桓公臥語曰:“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邪?”文景是指篡奪了曹魏政權的司馬師、司馬昭兄弟。桓溫不甘心受制于人,希望大權獨攬,欲效法司馬氏、王敦的篡權奪國行為,即使遺臭萬年也在所不惜。桓溫極度膨脹的政治野心和甘為千夫所指——“遺臭萬年”的丑惡通過鮮活的語言昭然若揭。明人王世懋評說:“曲盡奸雄語態,然自非常人語。”
《世說新語》在窮盡桓溫奸雄之態的同時,也刻畫了他為國事操勞,不能做孝子的遺憾:“桓公入峽,絕壁天懸,騰波迅急,乃嘆曰:‘既為忠臣,不得為孝子,如何?’”
此外,桓溫還善于辭令。簡文帝在任撫軍將軍時,桓溫曾和他一起上朝,兩個人互相謙讓,都請對方先行。桓溫不得已先行,于是巧用《詩經》中的句子,一語雙關地說道:“伯也執殳,為王前驅。”既化解了你謙我讓的窘境,又為自己先行找了一個最合適的理由。
《世說新語》作為中古語言的活化石,性格化的人物語言在塑造人物形象時,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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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高爾基.論寫作[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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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呂維洪,碩士,曲靖師范學院人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