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紅[南京鐘山職業技術學院新聞傳播系, 南京 210049]
生命的悲歌與贊歌
——比較臺靜農《拜堂》和陳映真《將軍族》的異同
⊙陳永紅[南京鐘山職業技術學院新聞傳播系, 南京 210049]
臺靜農的《拜堂》和陳映真的《將軍族》是20世紀中國鄉土小說的杰出代表。兩者都以刻畫社會底層的人物形象而見長,融生命的悲歌與贊歌于一體。本文擬從人物設置、小說主旨、意境氛圍的塑造及表現手法等方面,分析比較這兩篇小說的異同。
鄉土小說 臺靜農 《拜堂》 陳映真 《將軍族》 比較異同
臺靜農(1902—1990)的《拜堂》和陳映真(1937年至今)的《將軍族》都是20世紀中國鄉土小說的名篇。前者講述了窮困、怯懦的年輕農民汪二,用當來的錢買來香表蠟燭,并在半夜與已懷孕四個多月的寡嫂草草拜堂成親的故事;后者則敘述了曾同在康樂隊里維生的大陸退伍老兵“三角臉”和臺灣本土窮苦人家的女兒“小瘦丫頭”之間的凄婉愛情故事,最終他們為了純潔地結合而一起自盡于甘蔗田。雖然二者出自于不同作家之手,且前者作于20年代而后者作于60年代,但這兩篇小說在展現社會底層的艱難生活,刻畫他們的生存意志和對命運的反抗等方面,都寓意深刻、用筆精到。同時,兩位作家亦都發揮了各自的創作特長,為鄉土文學的豐富多彩貢獻了自己的力量。本文擬從人物的設置、小說主旨、意境氛圍的塑造及表現手法等方面,分析比較這兩篇小說的異同。
作為鄉土文學的代表,兩篇作品都將視角投向廣大的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真實再現了他們悲愁、慘淡的生活,寄寓了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
《拜堂》的主人公是窮困的年輕農民汪二和寡嫂汪大嫂。汪二性格膽小、怯懦,這從他的一系列行為、言語中都可以看出來。他選擇了“黃昏的時候”去雜貨店買拜堂用的香表蠟燭,因為怕別人知道而不敢買炮,而當店主問起用途時則謊稱是人家托他買的,甚至因“不好意思”而拒絕去喊牽親的鄉親。相比之下,汪大嫂則顯得堅強、勇敢、富于主見。她敢于面對現實,認為“既然丟了丑,總得圖個吉利”。拜堂就是在她的催迫之下進行的,她還想“買兩張燈紅紙,將窗戶糊糊”,田大娘、趙二嫂兩位牽親人也是她深夜獨自去喊來的。
《將軍族》的主人公則是大陸退伍老兵“三角臉”和臺灣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兒“小瘦丫頭”。“三角臉”戰后一直孤身流寓臺灣,是個“狂嫖濫賭的單身漢”,過著窮困潦倒、隨波逐流的生活。但殘酷的現實生活并沒有磨滅其善良、富有同情心的本性。當聽到“小瘦丫頭”的悲慘經歷后,他“惶惑”、“憐惜”,并“油然產生了一種老邁的心情”,后來甚至于某天深夜毅然把他全部的退伍金——三萬元的存折留在她的枕邊,然后悄悄地離開了康樂隊,一路“止不住地流著眼淚”。“小瘦丫頭”也是個善良、寬容、知恩圖報的人。她因家境貧窮被賣去當妓女,卻堅持“賣笑不賣身”,逃跑了出來。盡管她恨家里人,卻理解并寬容他們的做法。當聽到家里為了她的逃跑要賣掉田地賠償時,她決定回家去,犧牲自我,因為她知道賣了田之后日子更加艱難,并且“妹妹就完了”。盡管后來她并未因“三角臉”的傾囊相助而脫離苦海,反被嫖客弄瞎了一只眼睛,但無論如何也要再見“三角臉”一面的信念使她勇敢地活了下來。最終二人為了來生能夠純潔、干凈地結合,而一起自盡于甘蔗田。
兩篇作品都塑造了“被侮辱、被損害”的人物形象,盡管他們性格各有千秋,都被生活打上了深淺不一的烙印,但又都無一例外地保持了善良、純樸的本性。作者通過謳歌他們身上的一些閃光點,贊美了人性本身的素樸之美,也表現了對置身于社會底層的洪流之中掙扎求生的人們的同情與關懷。
此外,與《拜堂》不同的是,《將軍族》的兩位主人公身份的設置,還延續了作者一貫的寫作主題,誠如葉石濤在《走向臺灣文學》中所云“對于寄寓于臺灣的大陸人的滄桑的傳奇,以及在臺灣的流寓的和本地的中國人的關系所顯示的興趣與關懷”,含有希望祖國兩岸統一的含義。誠如陳映真自己所說:“一個分離和對峙的民族是一個殘缺和悲傷的民族。作為一個作家,我對此十分敏感,一直從文學審美的角度反映這種分離造成的痛苦。”
同為一曲凄涼的贊歌,兩篇小說的主旨通過對小說人物在殘酷現實面前的不同選擇上體現出來。作者通過刻畫他們被苦難生活所壓迫并變形的情感世界,反映了這些小人物對既有生活及社會秩序的一種反抗,以及對命運的不屈抗爭。
《拜堂》中汪二與寡嫂的這場婚禮不同尋常。他們選擇了在半夜子時舉行,只邀請了牽親的田大娘和趙二嫂參加,連汪二的酒鬼爹爹都沒有喊來,拜堂的道具等也是因陋就簡,十分寒磣。但是拜堂的整個程序卻毫不含糊,場面莊嚴而又肅穆。凈手、上香、更衣、燒黃表紙、磕頭,一切該有的禮儀都嚴守如常,一絲不茍地完成了。拜堂時的恭敬如儀不僅僅是對傳統風俗的尊重,而且也暗喻了主人公對于生存莊嚴性的膜拜。
事實上,對于這一對貧窮、可憐的人而言,在那樣荒涼、貧瘠的時代背景之下,他們的這種結合其實只不過是人性的一種自然選擇,更是生存的被逼無奈。一貧如洗的汪二沒有條件娶妻成家,丈夫去世后的汪大嫂無依無靠,甚至難免被賣的命運,他們只有彼此相依為命、互相取暖,才能夠勇敢而堅強地生存下去。所以,盡管他們的拜堂成親,不符合封建禮教和宗法制度下的倫理道德觀念,是要被農村社會輿論所指責與唾棄的,但是“將來日子長,還要過活的”,文中一再出現的這句話袒露了主人公的心聲,寫出了他們內心殘存的一點可憐而渺茫的希冀和夢想。作者截取了“拜堂”這樣一幅頗富象征意味的畫面,通過展現人性與倫理的沖突,突出了生存的力量與生命的堅韌,是對苦難生活中綻放的人性之花的謳歌與贊頌。
《將軍族》里的“三角臉”與“小瘦丫頭”都飽受生活的磨礪與打擊,擁有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命運促使他們走近彼此,了解彼此,并進而產生了憐惜、感激的復雜情感。但五年之后再次相逢的欣慰與喜悅,卻難以消減并抵抗生命中的蒼涼與悲哀。“小瘦丫頭”說“可惜我的身子已經不干凈”,“三角臉”說“我這副皮囊比你的還要惡臭不堪”,于是他們相約“下一輩子吧,那時我們都像嬰兒那么干凈”,一起從容赴死。“他們看來安詳、滑稽,都另有一種滑稽中的威嚴”,可以說,作者在此要表現的不僅僅是兩位底層男女所擁有的純潔美好的情感,更表達了對生命的敬畏,呼喚了人性的尊嚴。
主人公選擇了死亡,卻不是對生之責任與義務的退縮與逃避,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信奉生命的莊重與情感的嚴肅,期待來生能夠純潔、干凈地結合,他們才能如此坦坦蕩蕩、無所畏懼和牽掛地奔向死亡。“兩個人躺得直挺挺地,規規矩矩,就像兩位大將軍呢”,文末的這句話既照應標題,又點明了小說的主旨。他們以死來抗爭現實社會無情壓迫的同時,其實也暗暗隱含了對虛渺未來的一絲希望。借助于死亡的莊嚴,兩個卑微的生命才得到了升華。
縱觀兩篇小說,盡管在面對生活的困境時,前者選擇了堅強地“活”,后者選擇了無畏地“死”,但是他們內心對美好未來的期待與夢想都是一致的。這些“忙著生、忙著死”的社會底層人們用自己的行動反抗著強悍殘酷的命運,宣告了它的失敗,彰顯出人性本身的力量與尊嚴。就像陳映真所說的,“要給予舉凡失喪的、被侮辱的、被踐踏的、被忽視的人們以溫暖的安慰,以奮斗的勇氣,以希望的勇氣,以再起的信心”,在這一點上,這兩篇小說都很好地實踐了這一宗旨。
兩篇小說都善于塑造一種獨特的意境氛圍,有力地烘托了作品主題,但在具體的表現手法上則各不相同。
臺靜農的《拜堂》善于描繪特定的自然環境并截取特定的生活場景,摹寫出一種壓抑而悲涼的氣氛,十分契合人物的內心感受。比如當寫到汪大嫂同田大娘、趙二嫂三人行走在鄉村小路上時,有這樣一段環境描寫:“燈籠殘燭的微光,更加黯弱。柳條迎著夜風搖擺,荻柴沙沙地響,好像幽靈出現在黑夜中的一種陰森的可怕。”這段頗富恐怖氛圍的環境,其實正襯托了主人的惶恐與不安。而當寫到拜堂時給死去的汪大磕頭時,“汪大嫂的眼淚撲的落下地了,全身是顫動和抽搐;汪二也木然地站著,顏色變得可怕。全室中的情調,頓成了陰森慘淡。雙燭的光輝,竟黯了下去,大家都張皇失措了。”這一段場面描寫通過展現人物內心的恐懼與愧疚,表現了一種靈與肉相矛盾的悲劇性的生存狀態,反映了封建倫理道德觀念對人性的自然壓迫,在深層次上突出了作品的主旨。
陳映真的《將軍族》則善用象征手法來渲染氣氛,烘托人物在不同情景之下的內心情感。這一點主要通過富有象征含義的特定樂曲加以表現。比如小說開頭這樣寫道:“有一支中音的薩士風在輕輕地吹奏著很東洋風的《荒城歲月》。它聽來感傷,但也和這天氣一樣地,有一種浪漫的悅樂之感。”這一段敘述暗示了主人公分別五年之后再次相逢的欣悅心情。而在小說末尾則如此敘述:“他吹起《王者進行曲》,吹得興起,便在堤上踏著正步,左右搖晃。伊大聲地笑著,取回制帽戴上,揮舞著銀色的指揮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著正步。”兩個人的生命就消失在這首極富象征意味的樂曲之中,樂曲的威嚴反襯生命的卑微,樂曲的歡樂倍增命運的悲哀。但主人公最終以生命為代價,獲得了最可寶貴的人性之尊嚴。這是主人公最終命運的一種象征,極大地升華了作品的主題。
可以說,這兩篇小說融生命的悲歌與贊歌于一體,讀來使我們備受震撼,不愧為20世紀鄉土小說的杰出代表。
作 者:陳永紅,南京鐘山職業技術學院新聞傳播系教師。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