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妍瑜[浙江水利水電專科學校, 杭州 310018]
他者語境中的自我救贖
——布克獎獲獎小說《少年Pi的奇幻漂流》解析
⊙張妍瑜[浙江水利水電專科學校, 杭州 310018]
本文以他者為切入點,對布克獎獲獎小說《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的一位主要角色———頭名為理查德·帕克的老虎進行分析。通過解析小說主人公在特定環境下的自我主體分裂到對他者身份的認同,力求辨析主人公Pi“塑造”老虎的真正動因,并對該小說的主題以及故事的真偽提出全新的見解。
老虎 他者 欲望 自我 救贖
《少年Pi的奇幻漂流》是加拿大青年作家揚·馬特爾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在這部貌似漂流小說的作品中,馬特爾用了大部分的篇幅講述了一個奇妙的故事:一個名叫Pi的印度少年與一頭成年孟加拉虎共處于一艘救生艇上,在浩瀚的太平洋上一起生活了227天,并最終活了下來。小說甫一面世就深受歡迎,并獲得了2002年度英國布克獎,也受到了批評界的廣泛關注和贊譽。
在閱讀各種評論以及揚·馬特爾本人接受的眾多訪談過程中,筆者發現,為數眾多的讀者和評論家們主要探討的是該小說的主題以及Pi所講述的第一個故事的真偽。而之所以對小說中第一個故事存疑,原因就在于對故事中出現的那頭名為理查德·帕克的老虎是否真實存在仍有疑問。正如中文譯本里,愷蒂在“代譯序”中所指出的:“究竟誰是老虎?難道理查德·帕克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那么,老虎存在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隨著“齊姆楚姆”號的沉沒,十六歲從沒出過遠門的印度少年Pi失去了他原先生命中的一切,“獨自一人,孤立無助,在太平洋的中央”。在之后剛開始的救生艇生涯中,Pi曾經一度因為對外部環境的無能為力而感到茫然——眼前所面對的是一個跟他之前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十六年的生活經驗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場。而隨后發生的一系列的血腥屠殺(不管是第一個故事中動物的弱肉強食還是第二個故事中人類的自相殘殺),更是讓Pi受到極大沖擊。但沒有任何人能幫他逃離這一切,而他也只能夠被動地接受這一切。
此時的Pi,正如雅克·拉康鏡像理論中的那個嬰兒一樣。嬰兒原本處在母親的子宮內,享有一種自足的狀態;一落地,則面臨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這種陌生感不僅僅表現為場所由內到外的轉變,更主要的是,嬰兒將面臨一種由于自足狀態的喪失而帶來的后果,即一種不知所措。”在這樣的環境下,他者的喪失使Pi的自我處于崩潰的邊緣,他迫切地“需要陪伴和安慰”,而老虎成了他之后漫長海上漂流生活的唯一陪伴,并成功地讓他的生活朝積極的方向發展。
理查德·帕克給Pi帶來了一種幻覺,作為生物他者的老虎的存在,使得救生艇上的生活與Pi昔日在父親的動物園中照顧動物的記憶得以疊加,讓這個本應是地理上他者的地方變得不那么陌生。而對老虎的馴化過程,更是讓理查德·帕克成為了人格他者,Pi在內心深處對老虎產生了一種認同感,在與老虎的朝夕相處中讓Pi原已破碎的人格得以重建。更重要的是,理查德·帕克從登船時的“弱小又無助”到之后的“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就殺死了它(鬣狗)”,讓Pi感受到了老虎的強大,而“最糟糕的事情”也并沒有發生——動物的頑強并沒有戰勝人類的脆弱,相反,“腦力戰勝了體力”:高居生物鏈頂端的老虎不僅暈船,而且要靠他喂養,被他訓練。老虎成了Pi努力付出和活下去的見證,也讓Pi的自我價值得到了體現——Pi通過馴化老虎讓自己成為了“老大”,掌握著救生艇上的生活。
對他者的關注,往往出于自我的原因,正如熊野純彥所指出的:“‘他者’的問題多是在自身與他人的關系出現破綻時才被注意到的。”在Pi的故事中,我們注意到,舊的他者的喪失,差點讓Pi失去活下去的勇氣,而之后之所以能夠成功登岸,全在于這位印度少年有意或者無意中構建起來的一個全新的他者——那頭名為理查德·帕克的老虎,“讓我安靜下來,給了我決心,我敢說甚至還讓我變得健全”。
Pi一直被迫忙于獲取食物以喂養老虎,而要獲取食物,首先必須要保證自己活著。于是,在不知不覺中,就像當初老虎與人類互換名字的錯誤一樣,讓老虎活下去這個欲望轉換到了讓自己活下去這個欲望。隨著轉換的展開,“主體想象認同了他人之像,取代了他人,形成了自我,從而把欲望視為了自我的欲望”。
因此,我們不難理解何以原本是素食主義者的Pi后來的求生行為:他不僅殺生吃肉,而且“就像動物一樣吃東西,發出很大的聲響,發瘋一般地、不加咀嚼地狼吞虎咽,和理查德·帕克吃東西時一模一樣”。重建的他者最終讓Pi自己成功地活著回到了人類社會。但是,這就是作為他者的老虎給主人公帶來的全部意義么?小說末尾,Pi用另一個人類自相殘殺的版本打碎了讀者在之前閱讀老虎版本時所得到的奇妙快感。當前來調查的日本官員被要求做出選擇時,兩人雖然心存懷疑,但仍然選擇了有老虎的故事,因為“有動物的故事更好”。絕大多數的讀者,也寧愿選擇有老虎的版本,盡管它過于奇幻,并不可信。究其原因,正如佛羅倫斯·斯特拉頓所指出的:“選擇有老虎的故事,是因為它給人們提供了一種用來抵御殘酷真相的方式。”
作為他者,我們會發現,理查德·帕克身上有一個重要的特征——它是頭老虎,不會說話。值得注意的是,第二個故事中的人物也幾乎沒有話語。因此,作為唯一的幸存者,Pi從一開始就牢牢地把握著話語的主動權,前來調查的日本官員雖然存有疑問但也無可奈何,畢竟一只沉默無言的老虎是不能證明事實真相的,正如Pi所說的:“你們無法證實哪一個故事是真的,哪一個故事不是真的,你們必須相信我的話。”在第二個故事中,救生艇上的人們在絕望中自相殘殺,對血淋淋的屠殺場面的細致描寫讓絕大多數人會覺得難以接受,這當中包括了人們對“自私、憤怒、冷酷”等人性險惡之處的憎惡。但是在第一個故事中,面對自然界最強大的肉食動物之一,我們卻能坦然接受,究其原因:老虎在絕大多數人的心目中本來就是一種兇殘的動物,饑餓的野獸自然要捕殺獵物。Pi非常巧妙地利用了這種心理,因此,當我們跟他一起感受著動物間弱肉強食的廝殺時,我們對Pi報以巨大的同情;而當Pi在之后為了生存也開始捕殺動物的時候,因為老虎的始終在場,我們只能感受到Pi作為弱者和受害者的一面——“老虎美學”由此決定了第一個故事的美好。
可以說,讀者對待兩個故事截然不同的態度,正是因為理查德·帕克——不管Pi為了求生做過什么,老虎作為一個沉默的他者,承擔了所有非人性的罪責。聯系到第二個故事中人類的自相殘殺,第一個故事中的Pi只是輕松地說:“那些事不是我干的,是食肉動物干的”;對老鼠的死也認為只是“負部分責任”:“我只是把它扔了過去,是理查德·帕克殺死了它”。就像當年為了避免因為名字的諧音遭到嘲笑而給自己改名一樣,這個十六歲的印度少年也在這個有老虎的故事里“找到了避難所”。
于是,讓自己活下去這個主體的欲望,最終成功地轉嫁到了讓老虎這個他者活下去的欲望。這也解釋了為何理查德·帕克可以很兇猛地襲擊進入Pi的地盤的任何動物,但卻從沒有襲擊過Pi。自我與他者,已經渾然一體,而“想象成了信仰的原動力”。
評論家斯圖爾特·柯爾曾對故事提出質疑。他認為,Pi是把一個主觀選擇的問題上升到了客觀必然,而事實上這跟所謂的“故事真相中無法解釋的問題”是有區別的。換句話說,大家之所以選擇有老虎的故事,只是因為“在審美層面上更合人們的意,與是否真實無關”。那么,故事中有哪些無法解釋的問題呢?如果說老虎的故事并不真實,那么真相又在哪里呢?
小說的第三十三章,有一段令人疑惑的描寫。Pi給采訪的“我”看他的家庭紀念冊,紀念冊的照片里,Pi“每次都在微笑,但他的眼睛卻訴說了另一個故事”。什么樣的故事呢?這不禁讓我們聯想到,救生艇上到底發生了什么?是否真如Pi給兩個日本調查官員講述的第二個故事一樣殘忍呢?
在看紀念冊時,“我”“認出了現在年輕的阿迪魯巴薩米先生”:
“瑪瑪吉?”我指著那個人問。
“是的。”他說。
閣員旁邊有一個人,戴著角質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亂。他看上去有可能是帕特爾先生,他的臉比他兒子的臉圓一些。
“這是你父親嗎?”我問。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是誰。”
這段描寫讓人疑惑叢生。首先,根據當時的情況,站在到訪的閣員旁邊的,通常應是招待的主人,也就是Pi的父親;其次,從“我”的判斷來看,他也應該是Pi的父親,因為長得非常相像。但Pi的回答模棱兩可,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試問,就算年代已久,在看到照片時,Pi怎么會連自己的父親都辨認不出呢?而幾秒鐘停頓之后的解釋讓人感覺蒼白無力:“照相的是我父親。”而之后的另一張照片中,Pi卻很肯定地從一張“黑白的”、“聚焦有些不準”的學生的集體照中輕而易舉地指出了理查德·帕克。這種模糊的描寫讓人生疑。而這種懷疑,在后來的閱讀中又會不斷出現并加深。
如果沒有理查德·帕克,Pi很可能早已放棄了希望。對于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在茫茫大海上獨自漂流了漫長的時間后,很難作為一個正常人重返人類社會。但是理查德·帕克把Pi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如果我還有生存的愿望,那得感謝理查德·帕克。是他不讓我過多地去想我的家人和我的悲慘境況。他促使我活下去。”
因此,可以這樣說,無論故事是真是假,不爭的事實是,在求生的過程中,理查德·帕克“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有些人只順從地嘆一口氣,便對生命絕望了。另一些人斗爭了一會兒,然后便失去了希望。還有一些人——“我”便是其中一個——卻從不放棄。我們不斷地斗爭、斗爭、斗爭。無論這場戰斗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無論我們會遭受多大的損失,無論勝利是多么不可能,我們都要斗爭。
[1] 揚·馬特爾.少年Pi的奇幻漂流[M].姚媛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
[2]WoodJ.Credulity[J].London Review of Books,2002,(12):22-24.
[3]Lacan,Jacques.Ecrits:A Selection[M].trans.Alan Sheridan,New York:Norton,1977.
[4]黃作.不思之說——拉康主體理論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5][日]熊野純彥.自我與他者 [J].楊通進譯.世界哲學,1998,(04):45.
作 者:張妍瑜,浙江水利水電專科學校講師。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