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個體”境界 撥動“大眾”心弦：蘭斯頓·休斯短篇小說《初秋》解讀

⊙莊起敏［上海電力學院外語系， 上海 200009］

20世紀美國著名黑人作家蘭斯頓·休斯的短篇小說《初秋》是一篇撩動心扉、值得久久品味的文學精品。小說內容很短，連標題在內只有444個英文單詞，描寫的是一對昔日情人多年后的一次邂逅。題材并不新穎，但結局令人期待：旅途愛人為何分手，昨日的舊船票是否還有意登上今天的新客船。本文擬從主題、情節、人物、場景和語言等方面討論蘭斯頓·休斯的寫作手法，看他是如何用“貌似平靜的敘述展現文字底下洶涌澎湃的情感”（虞建華），從而超越“個體”故事的境界，去撥動“大眾”共振的心弦。

一、主題

一個幾百字的短篇怎樣才能打動人？主題及其主題的演繹至關重要。蘭斯頓·休斯選擇了“愛情”這一千古永恒的文學主題——故事一開始告訴我們：“他們曾經相愛過，雖然那時比爾還很年輕。他們共同渡過無數個夜晚，一起漫步，一起暢談……”但故事女主人公瑪麗的任性毀了一切。一次小小的意見不合，她一怒之下離比爾而去，嫁給了另一個男人。當她感到實際上無法真正將比爾忘掉，卻為時已晚。比爾已經結婚，有了兩個孩子和一個幸福的家庭。當他們再次相遇時，瑪麗發現失去的愛已難以尋回。

在《初秋》中，蘭斯頓·休斯沒有描寫愛情的浪漫、甜蜜和纏綿，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提醒我們：愛情可能是痛苦的——假如不懂得珍惜它。這讓我們想到蘭斯頓·休斯曾寫過的一首詩，兩者在主題上有異曲同工之妙：

生活可能美滿，/生活可能悲傷，/……/生活可能丑陋，/生活甚至可能痛苦；/但生活是你自己創造，/請努力創造幸福吧。

同樣，愛情可以是甜蜜的，愛情也可以是痛苦的，但不管怎樣，都是我們自己親手釀造。如何讓愛情成為幸福之源，答案全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相信每個讀者都能從瑪麗和比爾的故事中品味到什么。

二、情節

小說是通過故事情節來表現主題的，而情節是作者有意識地選擇、裁剪、組織素材的結果。藝術大師往往不會將“故事”一覽無遺地展現給讀者，而是留有“情節空缺”讓讀者自己去填補。在《初秋》里，蘭斯頓·休斯就給讀者留下了一連串的“情節空缺”：“他們之間發生了一些事，彼此就互不理睬了。”瑪麗和比爾之間究竟發生了一些什么事導致瑪麗“一時沖動，嫁給了自認為她愛的男人”，而讓“比爾帶著對女人的失望和痛苦離開了”？我們自己會否如此沖動？

數年后，當瑪麗和比爾再次相遇，瑪麗一眼認出了比爾，但是，“他沒能認出她來，因為在他看來她很老了”。果真是因為瑪麗外貌的變化導致比爾“沒能認出她來”嗎？當瑪麗告訴比爾自己住在紐約，與他同城，“他很快皺了一下眉”。在比爾的內心是什么讓他無意識地做出這樣的表情？交談中，比爾問到瑪麗她丈夫的情況，瑪麗答非所問：“我們有三個孩子……”不愿提起自己的丈夫意味著什么呢？瑪麗邂逅比爾，喜出望外，多年來“一直惦記著你過得怎么樣”，顯然瑪麗想重溫舊夢，重修舊好，但現實是殘酷的，比爾不僅依然年輕，而且事業有成，家庭幸福。相比之下，瑪麗除了感到一絲惆悵，還有什么值得告訴比爾的？

在故事結尾處蘭斯頓·休斯告訴讀者：瑪麗給自己最小的兒子取名為“比爾”，但還沒來得及告訴比爾，他們又分手了。假如瑪麗有機會告訴比爾，比爾會有怎樣的反應？

作者在故事結束后留給我們最大的“情節空缺”：分手多年后的邂逅對瑪麗與比爾來說究竟是喜是悲？

“情節空缺”并非作者不負責任的“不作為”，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精心設計的，它們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情節空缺”的填補過程實際上是讀者躍出故事、聯系自我的過程，是作者賦予我們情感聯想的機會和對文學藝術的享受。

三、人物

一般來說，在小說中有三種塑造人物的方式。第一種是直接書寫介紹人物的品格；第二種是“間接式”：只記敘小說人物的言行而基本不加任何評論；第三種是對人物進行心理描寫，用揭示內心思想和情感的方式塑造人物（虞建華）。蘭斯頓·休斯的《初秋》采用的是第二種“間接式”手法，這對于受篇幅限制，但又需要一定藝術感染力的短篇小說而言，堪稱最佳方式。

在《初秋》整個故事的敘述中，蘭斯頓·休斯用過的唯一一個評論性詞語是用來描寫瑪麗的：“一時沖動”。此外，全部都是對瑪麗和比爾言行的“直白”記敘。這樣，一方面，男女主人公的性格任由讀者自己去評判，另一方面，這其實又是給了讀者一次躍出故事、比照自身、充分聯想的機會。

首先，對瑪麗這個人物，“任性”這個評論，即便蘭斯頓·休斯不明說，我們也能從他對瑪麗行為的敘述中得到：區區一件小事就會讓她作出“分手”和“嫁人”的舉動，不是任性是什么？蘭斯頓·休斯的敘述還讓我們明顯地感到瑪麗是一個天真可憐的女人：“天真”在于她希望比爾會因為她依然“單身”，因為她碰到比爾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結婚了嗎”;“可憐”是因為面對昔日的情人，“她不知不覺地仰起臉去，好像在等待一個吻”，但等來的卻是比爾向她伸出的一只冰涼的手。

在蘭斯頓·休斯筆下，比爾表面上顯得溫文儒雅，但實際讓人感到他不是一個真正的“紳士”。“他們之間發生了一些事，彼此就互不理睬了。”作為一個男人，為什么就不能主動大度一些。多年后邂逅，昔日女友深情抬頭，等待相吻，即便不再有愛，為何就不能反應得更人性一點？瑪麗確已不再年輕，但是否一定要這樣去點明：“你看上去很……”盡管“老”字最后變成了“好”字，“其實她心里明白”。任何人都能體會到，這樣的“明白”令當事人愈加痛苦。

當然，人們可能對瑪麗和比爾有著不同的看法。實際上，正是因為蘭斯頓·休斯現實主義的人物紀實式塑造手法，給讀者留下了比照評判的空間。

四、場景

場景可以在故事中起到關鍵性的作用。場景的作用不僅在于制造特定的氣氛、反襯角色的情感，并且由于其具有的心理象征特性而能夠強化故事的主題。在這篇只有444個英文單詞的短篇小說中，蘭斯頓·休斯不吝筆墨，對場景進行了四次描寫，每次都能讓人浮想聯翩。

第一次場景描寫是在瑪麗向比爾提出那個她在自己心頭不知重復過多少次的問題（“你結婚了嗎？”）以后。景色中的關鍵詞是：“好多陌生人”“日落”“寒意”。我們可以讀到這樣的象征意義：就像太陽落山，白天過去一樣，失去的愛不可能再回來——比爾成了周圍無數陌生人中的一員，瑪麗整個心都涼了。

第二次場景描寫出現在下列情節后：比爾禮貌地邀請瑪麗“任何晚上”都可以來見自己及其家人，但又始終沒有提到具體的日子。“廣場上，樹葉慢慢地從樹上飄落——秋日的黃昏，無風而落。”有趣的是，蘭斯頓·休斯在這里強調“樹葉”“無風”而“下落”。樹葉什么時候會無風而落？那只能是因為該到它們下落的時候了！這是不是暗示：對于瑪麗來說，比爾的愛已經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了呢？

第三次場景的描寫非常簡潔：“突然，整個第五大街都亮起了燈……”此刻正是瑪麗發現自己要乘坐的公交車來了的時候。這分明是要將瑪麗從對過去深情的回憶喚回到殘酷的現實之中。

最后一次場景描寫是在故事的結尾處：又是突出“模糊的燈光”和“陌生的路人”。顯然，“她看不見比爾了”，盡管她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她小兒子的名字也叫比爾，比爾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如此的無望，如此的無助！

最后，就象征意義而言，《初秋》這個名字也是值得一提的。它不僅僅表示故事發生的時間——秋天，而且具有雙重象征含義：若以著名英國詩人濟慈《秋頌》的贊美之詞為例，秋天是“果實圓熟的秋”；但在中國古詩中，秋天往往象征“肅殺”和“凄涼”。不同的人，處在不同的時空之中，懷著不同的心情，對秋天會有不同的感受。但假如進一步追問，為什么是“初秋”，而不是“晚秋”，或者干脆就是“秋”呢？恐怕只有蘭斯頓·休斯能夠準確回答，不過對勤于思考的讀者，這不失為一個有趣的問題。

五、語言

在整篇故事中，蘭斯頓·休斯的語言可謂精煉準確，呈現出的一幅幅“文字畫面”更是令人印象深刻。除了前面提到的“瑪麗等待比爾親吻，但等來的只是他伸出的一只冷冰冰的手”這樣的刻畫之外，故事結尾處瑪麗在自己乘坐的公交車即將啟動之時，突然忘情地對車下已準備離去的比爾尖聲高叫“再見……”：一個渴望追回失去的愛、但又深知為時已晚、處于絕望之中的女子形象活脫脫地展現在讀者的面前。又如，在描寫瑪麗傷心的時候，蘭斯頓·休斯這樣寫道：“街上的燈光一會兒模糊一會兒閃爍”，反襯了瑪麗淚水模糊的雙眼；在瑪麗問比爾是否結婚時，蘭斯頓·休斯用了“yet”這個詞，在英語中，yet往往有期待“否定”的含義；再如，瑪麗“仰起臉”等待比爾親吻，十分傳神地表現出瑪麗依然愛著比爾的內心情感。我們不僅能體會瑪麗此時此地的渴望，也能想象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溫馨與浪漫。

綜上所述，無論是主題的演繹、情節的設計、人物的刻畫，還是場景的描寫和語言的運用，蘭斯頓·休斯的《初秋》確實能給每位讀者帶來屬于自己的感悟。我們注意到：蘭斯頓·休斯在小說中沒有描寫過男女主人公的外貌，所用的名字也是最普通的“瑪麗”和“比爾”。因此，瑪麗或比爾可以是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員！他們的故事可以發生在我們任何一個人的身上，他們的經歷或許就是我們曾經有過或不想重復的經歷。也正因為如此，《初秋》淡淡的記敘，卻打動了無數的讀者，稱得上是杰克·倫敦所言的“超越個體境界而具有普遍意義”的文學佳作。

[1]虞建華.大學英語誦讀文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5.

[2]白鳳欣.蘭斯頓·休斯短篇小說《早秋》之敘事手法探析[J].外語與外語教學，2007，（06）：4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