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媛[廣西經濟管理干部學院外語系, 南寧 530007]
讀安妮·埃爾諾小說,我們會發現一個特點:對男性形象的敘述總是片段式的,甚至是碎片狀的。他們以被邊緣化的形式出現在文本里,但同時又對女主角的生活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種矛盾的表現方式可算是安妮·埃爾諾通過文學手段進行社會學思考和女性主義探索的方法。她筆下的男性不是個體,而是代表著一個階層、一個集體,具有象征意義地出現在安妮·埃爾諾的作品里。
一、邊緣化的父親形象及其象征意義 《位置》是安妮·埃爾諾為父親而作的小說。作者采用敘、議相結合的方法,對父親一生中多個瞬間的敘述穿插在當下的寫作感受中,通過紀實性的描寫父親的生活、習慣以及他人生發展的各個階段的片段,安妮·埃爾諾給我們呈現了一位本分、樸實無華、隨時準備為了女兒的幸福而犧牲的平民父親形象。而就是在這樣一部以父親為主線的小說中,父親的“位置”不論是在社會上、家庭里,還是在女兒心目中都處于邊緣的位置。
父親雇農出身,貧窮促使他不懈努力改善自己的生存環境。先是進工廠做工,接著轉成小商人,與母親小心翼翼地經營著一家開在貧窮街區的小咖啡館兼雜貨店,由于生意清淡,父親不得不又回到工廠干活。用作者的話說“:半商半工,兩頭不靠,注定要被人猜忌,沒人理睬。”①這就是父親的社會地位寫照。
社會不斷發展進步,沒文化的父親也日益被邊緣化。他甚至害怕出門,擔心會出丑。他常為一些文字問題感到很不好意思,翻來覆去地難受,并自責無能,情緒低落。邊緣化的社會地位使父親產生強烈的自卑感,自然影響在家里的地位。加上胃病開刀,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家里的大小事物基本上由母親操持做主。于是,父親的家庭地位也邊緣化了,母親成了家里的法令和主宰者。曾經一度在跟前撒歡、視父親為保護傘的女兒糾正他說話中的用詞和語法錯誤讓他極度自卑,以致不再敢向她訴說童年的故事,她也不再向他談自己的學業。在一天天地向著布爾喬亞階層靠近的女兒的心目中,父親的一切毫無可取之處。所受的教育使得女兒在興趣、愛好方面與只能讀寫的父親日益相距甚遠,父親雖然存在于女兒的生活中,但一堵出于階級、文化差異而形成的無形無影的墻已然橫亙于父女之間。父親從精神上不能給女兒指導和依靠,不能滿足女兒的智力和情感需求。“那時候我覺得他對我一無所用……我現在之所以寫他也許是因為我們那時無話可說。”②從社會,到家庭,再到女兒的生活中,父親都以被邊緣化的姿態出現。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似乎無足輕重的人,卻奮斗一生,把女兒“渡”到“幸福”的布爾喬亞階層。
在安妮·埃爾諾的作品里,個人的故事與社會維度巧妙地交織在一起,被運用來理解和展示其賴以生存的社會。換句話說,作者給我們呈現的父親并不僅僅是她個人的父親。作者對他的習慣、他的行為、他的生活的描寫都被賦予了一個更大、更廣泛的維度。父親的形象已跨越了家庭,借用作者的話說是“擺脫了個人的陷阱”,代表了他所屬的平民階層。對父親人生的每一個片段描寫都賦予了一定的社會背景,人物就此失去了其個體性。因此,作者對他的敘寫涵蓋了一般社會意義上的個人和群體。這種手法拓展了傳統女性文學的視野,體現了具有現實主義深度的女性文學的美學價值。如同作者所說“:我這里寫的既不是傳記當然也不是小說,大概是介于文學、社會學和歷史之間的什么東西吧。”
二、情人形象的潛在表述 從少年時期,安妮·埃爾諾就好奇并想獲得和異性交往的經驗,并在文本里不止一次地強調了她對異性的興趣,公開宣稱對他們的渴望。盡管異性多次成為她寫作的主題,但其中的男性形象從來沒有被鮮明地刻畫過。
首先,安妮·埃爾諾筆下情人的形象總是不完整的、碎片式的。常常只有名無姓,甚至只用一個首寫字母代替,如同次要人物,通常被冠以“他”來稱呼。但無一例外的,他們都是女主角采取一切行動的原因,是她們的屈從與不幸的始作俑者。
例如在《被冰凍的女人》里,有關丈夫的刻畫非常零碎,我們僅可依據一些表面的信息大體上勾勒出他的社會身份的發展和世界觀的演變。他從一個充滿理想的、支持未來妻子的雄心大志的年輕人轉變成一個對自己的性別優勢極度自信的、刻板的丈夫。妻子也因他而成為“被冰凍的女人”,身陷婚姻家庭的牢籠之中。小說夾敘夾議。敘的時候,對夫妻間的瑣事娓娓道來;議的時候,對男女之間的不平等深遣痛責。
為保證監理單位的穩定發展,需合理征收監理費用:①業主單位應適度增加監理投入,不斷拓展監理的范圍,豐富監理服務內容,調整工程建設監理的費用。②監理單位要增強自身的法律意識和法律觀念,讓現場監理機構能夠獲得充足的資金支持,吸收高素質的監理人員,且為監理人員提供更好的待遇,保證監理服務的質量。③監理單位還要增強自身的社會信譽,為企業創造更高的經濟效益,推動企業的穩定發展。
在《單純的激情》里,情人的影子壓據在女主角的心頭,占據了她整個腦海,成為她一切行為的唯一原因、借口和動機。但文本中有關這位情人的信息卻是非常有限。作者以保護情人的名譽為借口,隱匿了他的名字和身份,用非常模糊的、不明確的、故意簡單的方式把他呈現于讀者。這位情人名叫“A”,來自東歐的一個國家,已婚,喜歡威士忌和名牌西裝。開一部R25型車,長得有點像阿蘭·德龍。對跟智力有關的事情從來不感興趣,物質享受第一。從小說中我們能找到的與男主角有關的信息就這些。
盡管那代表他名字的首寫字母出現在文中的次數不多,他本身也幾乎在女主角的生活中缺席,但我們不難注意到在她的思想和意識中,他無所不在。
從去年九月起,除了等待一個男人,我什么也做不了。等他給我電話,等他到家來。
只要他打電話來說一小時后到……我就會陷入另一場等待,不會思考,甚至毫無要求……我會忙著洗澡,擺上酒杯,涂指甲油,拖地板。③
女主角的一切行動皆源于這位影子情人。
在《迷失》中,安妮·埃爾諾豐富了《單純的激情》的內容,但情人仍舊像個影子,肆意地出現和消失在女主角的生活中,“控制”著她的生活。她完全屈從迎合他的品味,生活在無盡的等待中:
是他的車嗎?
害怕他沒事先通知就來。我聽著剎車聲,擔心他已到了,擔心自己不夠漂亮,不足以讓他中意。
從8點到10點,天已黑了,他仍沒來電話,我等著。
10點半,我已熄了燈。門鈴響了起來……在我的生命中,我第一次喜極而泣。④
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掉入愛情陷阱,生活在無盡等待中的女人。
這種借碎片化的男性形象與他對女主角思想意識的控制力形成鮮明對比的寫作手法在《占據》中被安妮·埃爾諾發揮到極致。該小說中的情人的影子更顯得模糊,人物形象更加抽象。名叫“W”,女主角有時會提到他的愿望或他身體的某個部位,除此之外,讀者對他一無所知,幾乎是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幽靈。他占據了女主角的思想、意識乃至整個腦海,以致她拒絕當下的生活,不停地反芻和他一起的時刻,只活在記憶里。她甚至妄想出他有了新女伴。嫉妒使她瘋狂地尋找誰是這個奪走她情人的女人。于是,渴望重新擁有這位情人和努力找出情敵成為女主角占據心頭揮之不去的困擾。再一次,男人成為女主角一切行為的動機和緣由。
從《被冰凍的女人》到《單純的激情》,到《迷失》,再到《占據》,安妮·埃爾諾筆下的男性形象一個比一個零碎、不完整。但他們都無一例外地成為女主角痛苦和不幸的緣由,這可以看成是作者對菲勒斯的譴責。這些小說書寫的絕大多數是女性人物自己的故事,講述的是女性個體的感受,所以盡管男性一度讓女主角“迷失”自我并曾經“占據”了她們的整個生活,但也只是存在于她們的思想和意識中,一旦女主角從他們的陰影中撤離出來,這些本就殘缺的男性形象就消失殆盡了。這些男性形象不是明確的、真實存在于生活中的,有血有肉的個體,“他”的存在取決于“她”對“他”是否還有興趣。正如作者所說的:“(寫作)是能給予這種困擾以物質性的唯一方式。”作品的中心是女主角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而至于“他”,連個姓名都不存在,又如何能真正意義上主宰“她”呢?安妮·埃爾諾的女性主義思想就此具有了哲學深度。她這種碎片式呈現和影子化男性形象的敘述手段運用到情人身上實際是剝奪了男性的話語權,是對文學領域內女性感受被男性話語全面覆蓋的一種反撥途徑。
長期以來,對于女性寫作一直有批評認為只會在兒女情、家務事的狹小天地里打轉,女性寫作中對自我家庭、人生命運的關注和個人情感的宣泄甚至被貶為“自我中心主義”。誠然,我們不否認安妮·埃爾諾作品的主題大多建立在女主人公的私生活之上,涉及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和她的愛情,但她的敘述,尤其是她對男性形象的敘述超越了個體并輻射到群體,折射出隱匿于個體背后復雜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生活,具有一定的社會學意義并體現了她的女性主義立場。
①② [法]安妮·埃爾諾:《位置》,Gallimard2006年版,第42頁,第83-84頁。引用的原文由筆者從法語原著譯出。
③ [法]安妮·埃爾諾:《單純的激情》,Gallimard2006年版,第73頁,第17頁。引用的原文由筆者從法語原著譯出。
④ [法]安妮·埃爾諾:《迷失》,Gallimard2001年版,第59頁,第68頁,第71頁,第241頁。引用的原文由筆者從法語原著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