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夜色溫柔》中的幽默與諷刺

⊙夏 霖 梁福江［重慶三峽學院外國語學院， 重慶 404000］

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1896—1940）是20世紀美國著名的經典作家。他曾撰文指出“對于一個具有一流智慧的人來說，同時面臨兩種對立的觀點而依然保持生活能力實在是一種考驗”。在菲茨杰拉德的主要作品中往往同時存在兩種截然對立的意識，即悲劇意識和喜劇意識。他的悲劇意識已經被評論家充分地研究證明了，而他的喜劇意識卻鮮有評論家討論。布賴恩·韋指出，菲茨杰拉德是繼亨利·詹姆斯以來最機智的美國作家，他的喜劇意識很敏銳。菲茨杰拉德的經典長篇小說《夜色溫柔》主要講述了主人公迪克·戴弗由于理想落空而變得消沉頹廢的故事，其中的悲劇主題不言而喻，但即便如此，小說中仍不乏機智和幽默的片段。

《夜色溫柔》（Tender is the Night，1934）以歐洲大陸為背景，時間跨度為1917年至1930年間，但小說展現的仍然是美國“爵士樂時代”的那種生活場面。爵士樂時代指的是1919年5月至1929年10月這十年。在這十年中，美國經濟快速發展，人們拋卻了舊的價值觀、道德觀和宗教觀，肆意揮霍，購買時裝和小汽車來標榜自己的身份。這一時代正處于美國文化由傳統向現代化轉變的旋風中心。菲茨杰拉德一方面縱情參與了這個時代的酒食征逐，另一方面他又以一個職業作家的敏銳眼光和嚴峻的道德標準來衡量發生在周圍的一切。菲茨杰拉德在《崩潰》一書中多次提到許多自己同時代的人由于思想空虛，自我放逐而陷入暴力的黑暗深淵：或是墜樓自殺；或是在酒店被打死；或是在瘋人院被砍破頭顱，而這一切正是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經濟蓬勃發展的十年中。《夜色溫柔》的字里行間流淌著淡淡的幽默，作家以幽默的筆觸諷刺了在爵士樂時代一味追逐享樂，精神空虛的流放在歐洲的美國人。本文將分析在《夜色溫柔》中，作家如何通過幽默與諷刺將20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人的精神面貌栩栩如生地呈現出來。

一、海灘上的富人群像 在法國的里維埃拉金色海灘，一群群美國人在享受日光，在浪里穿梭。在這群富人中，菲茨杰拉德用濃淡不一的幽默筆墨刻畫了他們的形象氣質。

路易·坎布恩裸著上身，戴單片眼鏡，下穿緊身褲，挺著毛發叢生的胸脯，丑陋的肚臍眼凹陷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年輕貌美的女演員蘿絲瑪麗。當蘿絲瑪麗從海里游上岸時，他扭捏著走了幾步，跟她搭訕。這一人物形象有點滑稽可笑。

艾布拉姆斯夫人在和朋友閑聊，她穿著頭天晚上的寬松夜禮服，頭上仍戴著頭飾，肩頭還殘留著一朵萎蔫的蘭花。在海灘上穿晚禮服，多么的不合時宜，同時也說明富人們的享樂是一天一天連軸轉，不歇空的。

艾貝·諾思是主人公迪克·戴弗的好朋友，他是位江郎才盡的音樂家。當戴弗夫婦在家舉辦晚宴時，他和女主人尼柯爾聊天，談到一次他酒后曾用樂鋸去鋸一個招待。艾貝只要醒著就在喝酒，他整個人都頹廢了。當朋友們在巴黎送他回國時，菲茨杰拉德描寫他的身軀“活像一艘古代大帆船的殘骸”①。后來，迪克從湯米口中得知，艾貝在一家酒店被人活活打死。艾貝可以說是這群精神空虛的美國人的代表。

麥基斯克夫婦老是斗嘴打架，尼柯爾說他們的姓名聽起來像汽油或黃油的一種代用品。麥基斯克是位尚未出名的小說家，他顯得與眾人格格不入。在戴弗家的晚宴上“，他試圖摻和到別人的談話中去，然而這就像同一只手套一個勁地握手，而那手早已縮回去了”。當他和湯米發生爭執并提出決斗后，他緊張地睡不著覺“。他看上去非常虛弱，臉色蒼白，心情壞透了”，只有通過喝酒來給自己壯膽。當決斗結束后，毫發無損的他緊張地在灌木叢中嘔吐起來。幾年后迪克在輪船上又碰到了麥基斯克，他已經是很有名氣的小說家。他和迪克聊天時“，漫無邊際地信口胡扯，并將形形色色的觀點混雜起來，當做他自己的見解，真是十分有趣”。麥基斯克這個偽知識分子的形象十分可笑。

二、女演員蘿絲瑪麗 《夜色溫柔》出場的第一個人物就是女演員蘿絲瑪麗。她快要滿十八歲了，出落得清純而又美麗。“她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晶瑩亮麗，閃爍著光芒。她的雙頰天然紅潤……少女時代的影子仍在她身上如清晨的露水般若隱若現。”當她在海灘遇見很有魅力的迪克時，立刻陷入了愛河。她對她母親說她愛上了一個男子，不過他已經結婚了。盡管她知道他有家室，在戴弗家的晚宴上，她還是找準時機向迪克表露愛慕之情。迪克裝作沒有聽見，蘿絲瑪麗比他小十幾歲，他把她當小朋友。但是在巴黎他們的感情升溫了，他們在出租車上熱烈地擁吻，回到賓館后，她貼上來擁著他，懇求般地喃喃低語：

“Take me.”/他驚得呆如木雞。 /“Take you where?”

這是個雙關語。蘿絲瑪麗告訴迪克“拿去吧”，意思是拿去我的身子吧，迪克卻裝糊涂，認為她說的是“帶我走吧”，所以他回答說“帶你去哪兒”。這里我們看到菲茨杰拉德語言上的幽默。

幾年后，迪克又邂逅了蘿絲瑪麗，他想擁有她，問她是否仍然純潔，她卻夸張地回答“我跟六百四十個男人睡過覺”。蘿絲瑪麗已經不是十八歲那個清純的女演員，那個演《老爸的女兒》的乖女孩，她在電影圈摸爬滾打，和不少人都有染。菲茨杰拉德諷刺了成熟風騷的蘿絲瑪麗。

三、墮落的迪克 迪克是《夜色溫柔》中的主人公。他是位心理學家，一位精神科的醫生。他出身寒微，但他成熟，有魅力，并立誓要做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善良的人，一個勇敢且有智慧的人。他與上流社會的人交往時顯得彬彬有禮、熱情周到。當蘿絲瑪麗對他一見鐘情的時候，他既想與她結合，又想保護身患精神分裂癥的妻子尼柯爾不受傷害。

他拒絕過蘿絲瑪麗幾次。在電影院蘿絲瑪麗甚至當著很多朋友的面要為迪克安排一次試鏡，她想他在銀幕上露臉，在一部電影中演男主角與她配戲。迪克有自己的職業理想，他可不想做個演員，于是他面對朋友們的哄鬧有點自嘲地說：“我是個完全沉溺于個人私生活的落伍的科學家，讓他拍戲就如同派最強壯的衛兵去守護并不存在的大門。”迪克用幽默的言詞化解了朋友們對他的嘲弄。

蘿絲瑪麗的一個追隨者科利斯給迪克講了段她的風流韻事。她在火車上和一個男人單獨待在一起，并鎖了車廂，放下了窗簾。迪克腦海里閃過一幅幅生動的畫面，那撫摸著蘿絲瑪麗面頰的手掌，那種事情的極度興奮。他感覺那個男人是個已經消失的第三者，他插進他與蘿絲瑪麗的關系之中，這使他失去平衡，將他投入到諸如悲傷、凄苦、渴求、絕望的情緒波瀾之中。迪克開始心緒不寧，他在做事的時候老是想起蘿絲瑪麗和別人在車廂風流的畫面，他不再把她當純潔的小孩，他想得到她，迫不及待地要得到她。

迪克與蘿絲瑪麗的戀情深深地傷害了他的妻子尼柯爾，她的病情又發作了。這讓迪克對她病情的恢復喪失了信心，對她有些冷漠了。迪克害怕尼柯爾猜疑他和蘿絲瑪麗的關系，在家里很不自在。他后來在和弗朗茨醫生合伙開的診所里，對一名患有嚴重神經性濕疹的女病人產生了莫名的感情。他還吻了一名女病人的不到十五歲的女兒“。他現在會愛上他見到的每一個可愛的女子，即使是在遠處一晃而過的嬌姿，抑或映在墻上的身影。”迪克墮落了，他以前一心一意地愛護尼柯爾，現在卻到處濫情。他覺得他與尼柯爾八年的婚姻生活是對時間的浪費，他的醫學著作總不能完成，這倒印證了弗朗茨醫生對他的諷刺，他說他可以出些名為“外行人的沉思”之類的書。

小說的末尾，戴弗夫婦在里維埃拉海灘又見到了蘿絲瑪麗。迪克為討蘿絲瑪麗歡心，試著要玩他那套舉人滑水的把戲。他一共試了三次，三次都失敗了。第一次滑水板歪了，他和他的合作者落入水中；第二次他已經有些氣力不支，“雙腿突然晃蕩了一下”，又落水了；他執意要再試一次，結果合作者壓得他動彈不得，“兩只膝蓋啪地撞了一下，便向后癱倒”，翻下水去。當他游上快艇，喘著氣說，“這一次我連一個紙娃娃也舉不動了”。迪克年輕時有個好體魄，“他曾在紐黑文練過吊環”，“也能冬天在多瑙河里游泳”，但現在他不能完成兩年前能夠輕松完成的滑水絕技，他的失敗不僅說明了他體力不如以前，也直接證明了他精神、智力的衰退。菲茨杰拉德在故事的高潮處，用滑水這個動作，諷刺了迪克不可挽回的失敗——他再也不是從前的自己。

四、富翁的女兒尼柯爾 尼柯爾是《夜色溫柔》的又一女主人公，她因為和父親亂倫而精神失常。她父親老沃倫把她送到蘇黎世的療養院后就從她生活里退出了。尼柯爾在療養院邂逅了迪克，漸漸地把對父親的感情轉移到迪克身上。迪克為了診治尼柯爾和她建立了很好的感情聯系，但是多姆勒大夫告誡他不能把自己大半輩子的生涯用來做私人醫生和護士。于是迪克以冷靜的態度克制著自己，鼓勵尼柯爾好起來，然后回國過幸福的生活。尼柯爾察覺出迪克要遠離她的生活，“她心里一時還生出這樣一個荒唐的念頭，告訴他，她很有錢，住的是高大氣派的房子，她有一份豐厚的財產”。十六歲的尼柯爾到底是資本家的女兒，她已經知道金錢的力量，在她眼里金錢可以收買人心。

菲茨杰拉德在描寫尼柯爾和蘿絲瑪麗購物時，對以華倫家族為代表的上流社會進行了無情的譴責和揭露。“尼科爾是才智和辛勞的產物。為了她，火車從芝加哥出發，穿過大陸豐腴的腹地，抵達加利福尼亞……這只是向尼科爾進貢的一部分人，隨著整個體制轟轟隆隆不可一世地向前推進，就給像尼科爾這樣進行大量采購的行為推波助瀾，那種買賣的亢奮不下于一個面對大火堅守崗位的消防隊員的滿臉紅光。她體現了一些非常樸素的原則，這些原則掩蓋了她本人的可悲命運。”

當尼柯爾面對丈夫的移情別戀時，她決定要安排自己的人生道路，她清楚多年來自己已經習慣把思想交給迪克，但現在必須自己思考。“尼科爾注定要改變航向，要飛翔，金錢就是魚鰭，就是鳥翅。”結果尼柯爾寫信挑逗一向愛慕她的湯米，二人一拍即合。

五、富強而霸道的美國形象 菲茨杰拉德不僅諷刺了小說里面的人物，也諷刺了他的祖國。當迪克搭飛機去柏林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時，他在飛機上設想：“會上還要宣讀一個美國人的論文，他采用拔患者的牙齒或烙他們的扁桃體來治療癡呆癥。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見解還得到吹捧，原因就在于，美國是一個富裕強大的國家。”美國學者憑借其國家的強大財力，在學術會議上推銷其并不高明的甚至謬誤的學術觀點，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在當今的世界，美國在各種國際事務中擁有主導地位的發言權，仍然憑借的是國家的強大財力。菲茨杰拉德對其祖國的諷刺在今天仍然站得住腳。

幽默在現代主義的作品中很少出現，即使有也很容易讓讀者忽略掉。D.G.凱爾指出幽默在菲茨杰拉德的早期作品中更多見，比如短篇小說集《新潮女郎與哲學家》（1920）、《爵士樂時代的故事》（1922）和長篇小說《漂亮冤家》（1922）。凱爾將菲茨杰拉德的幽默分為場景幽默、修辭幽默和語言幽默，這些幽默都在《夜色溫柔》中有所體現。在菲茨杰拉德幽默的言詞中，我們可以讀到一個個鮮活的、個性分明的人物，可以領略到作家對精神空虛的美國人的諷刺。

① [美]菲次杰拉德：《夜色溫柔》，唐建清譯，譯林出版社1999年版，以下引文均出自該小說，不再另注。

[1]Wilson，Edmund（ed.）.The Crack-Up[C].New York：New Directions，1945.

[2]Kehl，D.G.Thalia Does the Charleston：Humor in the Fiction of F.Scott Fitzgerald [A].Bryer，Jackson R.ed.with Ruth Prigozy and Miltern R.Stern.F.Scott Fitzgerald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C].Tuscaloosa，Alabama：The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2003.

[3]吳建國.菲茨杰拉德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

[4]夏霖.菲茨杰拉德《夜色溫柔》的場景運用分析[J].重慶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