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元明戲曲描寫中的海神及文化背景

⊙王 政 堯 鑫［淮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一、海神與財富。劉君錫《來生債》第一折，龐居士把所有人借其家錢財的文契盡皆燒毀，曾信實不解，道：“居士差矣。想今時人非錢不行，有錢的穿的是異錦輕紗，口食的是香甜美味；無錢的身穿破衣，口食淡飯。〔詩云〕無錢君子受熬煎，有錢村漢顯英賢。父母弟兄皆不顧，義斷恩疏只為錢。”龐居士道“：有一個為富的似歐明涉津，遇龍君海神。有一個為富的似元載待賓，仿玄宗圣人。有一個為富的似梁冀害民，滅全家滿門。我如今待覓一個隱淪，待尋一個逃遁，也只要免的他惡業隨身。”①

這里，龐居士所言“歐明遇龍君海神”，事見《搜神記》卷四，其文云“：廬陵歐明，從賈客，道經彭澤湖。每以舟中所有，多少投湖中，云‘：以為禮。’積數年。后復過，忽見湖中有大道，上多風塵。有數吏，乘車馬來候明，云‘：是青洪君使要。’須臾達，見有府舍，門下吏卒，明甚怖。吏曰‘：無可怖。青洪君感君前后有禮，故要君。必有重遺君者。君勿取，獨求如愿耳。’明既見青洪君，乃求如愿。使逐明去。如愿者，青洪君婢也。明將歸，所愿輒得，數年，大富。”唐人韓鄂《歲華紀麗》卷一所記略異“：昔有商人歐明乘 過青草湖，忽遇風晦暝，而逢青草湖君，邀歸止家，堂宇甚麗。謂歐明曰‘：惟君所須，富貴金玉等物，吾當與卿。’明未知所答，傍有一人私語明曰‘：君但求如愿，不必余物。’明依其人語，湖君默然。須臾，便許。及出，乃呼如愿，是一少婢也。湖君語明曰‘：君領取至家，如要物，但就如愿，所須皆得。’明至家數年，遂大富。”按此，海神可助人暴富。

古人以為，水中的各種寶藏，特別是珠寶等多為海神所擁有，海神對寶貨極貪婪，并竭力搜羅。元稹《采珠行》“年年采珠珠避人，今年采珠由海神”。劉克莊《十迭》“：珠樹無多攀不已，珊瑚有盡采無窮。海神上訴天公怒，似怕龍宮寶藏空。”元吳萊《淵穎集》卷九《南海山水人物古跡記》云“：今去海四里，有葛洪珊瑚井。洪煉丹，海神獻珊瑚。”明唐順之《荊川集》卷三《己酉八月十八日觀潮作》“：海神珍寶不自惜，歲與江妃一相餉。”唐釋道世《法苑珠林》卷三十五《求寶部》載， 之子大意“入海取明月寶珠，以濟眾生”。其于白銀城、金城、水精城、琉璃城龍王處得四顆寶珠。海神心疼欲奪回，遂“化作人與大意相見，問言‘：聞卿得奇異之物，寧可借視？’大意舒手示其四珠，海神便搖其手，使珠墮水”。大意……語海神言“：我自勤苦經涉險阻得此珠來，汝反奪我，今不相還，我當抒盡海水。”……意使一心以器抒海水，精誠之意，四天王來助。大意抒水三分已二，于是海中諸神皆大振怖，共議言：‘今不還珠者非小故也，水盡泥出，壞我宮室。’海神于是便出眾寶以與大意，大意不取，但欲得我珠，終不相置。海神知其意盛，便出珠還之，大意得珠還其本國。”宋釋贊寧《宋高僧傳》卷二十《唐漢州棲賢寺大川傳》記：“海壇練門江內有巨鐘……（法）炯欲出此鐘，先于開元寺設大會齋誦 ，令一小僧詣龍宮乞鐘于人世擊扣以警晨昏。小僧見海神，（海神）曰‘：我借以鎮海，別與小珠三顆為信。’當爾時，小僧有如夢覺，珠在手焉。”

李 《太平廣記》卷四百二《徑寸珠》條云“：近世有波斯胡人，至扶風逆旅，見方石在主人門外，盤桓數日。主人問其故，胡云‘：我欲石搗帛。’因以錢二千求買，主人得錢甚悅，以石與之。胡載石出，對眾剖得徑寸珠一枚。以刀破臂腋，藏其內，便還本國。隨船泛海，行十余日，船忽欲沒。舟人知是海神求寶，乃遍索之，無寶與神，因欲溺胡。胡懼，剖腋取珠。舟人咒云‘：若求此珠，當有所領。’海神便出一手，甚大多毛，捧珠而去。”又卷三百一十四《朱廷禹》條云：“江南內臣朱廷禹，言其所親泛海遇風，舟將復者數矣。海師云‘：此海神有所求。可即取舟中所載，棄之水中。’物將盡，有一黃衣婦人，容色絕世，乘舟而來，四青衣卒刺船，皆朱發豕牙，貌甚可畏。婦人竟上船，問有好發 ，可以見與。其人忙怖，不復記，但云‘：物已盡矣。’婦人云‘：在船后掛壁篋中。’如言而得之。船屋上有脯臘，婦人取以食四卒。視其手，烏爪也。持 而去，舟乃達。”陳元龍《格致鏡原》卷九十三《水族類·鰍》載“，南唐后主時，潯陽潮退，有一大鰍環體于洲上，時時舉首……水自腦而出，數日乃死。瀕江之人，饜食其肉。世說以為，海神鑿腦取珠，因以致斃。”明陳耀文《天中記》卷十五《臺·受珠》條“：始皇至東海，海神捧珠獻于帝前。今海畔有始皇受珠臺。”明徐元太《喻林》卷八十一《德行門》記：“有人持珠度海，失亡其珠。人便持木斗舀水棄岸上。海神言‘：汝當何時盡是水？’人言：‘生死棄之不置。’海神知其意大，出珠還之。”清《御制詩》卷五十二《采珠行》亦云“：圓流育蚌清且淪，元珠素出東海濱。……三色七采亦時有，百難獲一稱奇珍。命罷旋教行賞賚，不覽安識真艱辛。世仆執役非 戶，元稹何關譬海神。”

二、海神又常為人主婚媒之事，或為男女情事作見證。明人王驥德《男王后》第三折玉華公主知道自己嫂嫂原是喬裝女子的美男兒后,愿和他偷做夫妻：“〔小旦〕我和你也偷拜個堂，做個盟證。〔同旦拜科〕【綿搭絮】主婚的是玉鏡，……保親的是紫燕，掌禮的是黃鸝。單請個海神廟爺爺做主媒，撮土為香拜禱齊。則愿得保佑俺蛾眉，悄悄的做夫妻無禍危。”②很明確，海神爺爺可做神媒。

明王玉峰《焚香記》中王魁桂英則在海神廟立情誓、定終身。第九出《離間》桂英云“：官人，我與你偶爾夫妻，相逢萍水，異鄉骨肉，形影相依。從此別后，妾身如斷梗飛蓬，虛舟飄瓦，不知你功名成否何如？苦！又不知你心中之事何如？此處有個海神祠，其神最稱靈應，我欲與你明早同到祠中，焚香設誓，各不負心。雖當顛沛流離，九死無二！不知官人意下如何？”王魁允諾。到第十出《盟誓》，兩人設誓云“：〔旦跪〕海神爺，奴家姓敫名桂英，年方二十歲，正月十五日子時生。自與王魁結為夫婦，死生患難，誓不改節。有渝此盟，乞賜勾提，永沉苦海，以謝違夫之罪。〔旦拜〕〔憶多嬌〕海神爺爺呵！記此盟，念敫桂英自嫁兒夫王俊民，一馬一鞍誓死生。〔合〕若負初心，若負初心，仰望尊神降臨。〔生跪〕海神爺，小生姓王名魁，年方二十五歲，九月初三日亥時生。自與桂英結為夫婦，死生患難，誓不再娶。有渝此盟，乞賜勾提，永墮刀山，以謝負妻之罪。〔前腔〕念小生設此盟，自配荊妻敫桂英，生死相依不再婚。”此見證，劇中多次提及。十二出《餞別》“：〔生〕多承娘子這般誠懇，海神之誓可證，何必多疑。”十八出《辭婚》“：〔生〕【北雁兒落】徒羨著錦重重春意饒，空說得美甘甘天花落。我這里影煢煢裙布交，瘦巖巖荊釵貌。雖不比繡幕金雀，早難道閑花草。我前日與他海神廟焚香設誓，誓猶在耳，今日一旦將他辜負呵！是瞞天謊在神前調，斷頭香在爐內燒，悲號！媒婆，你在丞相跟前呵！把我那衷腸事，須詳告。也難教慘呵呵將舊芙蓉寶鏡敲。”二十四出《構禍》“：〔旦醒介〕我如今這般怨恨呵，怎生與他干休？想前日他與我海神廟焚香設誓，不免明日到海神面前，訴這情由，好生與我勾拿這負心賊！”③

海神證王魁桂英之婚，元雜劇中即有，元無名氏《碧桃花》第一折，描寫張道南情媾徐碧桃，幽會后兩人有一段對話：“〔張道南云〕小官焉敢負小娘子，但有負心，神明鑒察。〔正旦唱〕則要你說下言詞有準，休著我為你個薄幸王魁告海神。〔張道南云〕小官見小娘子千嬌百媚。早把俺那片魂靈兒勾引去了也。〔正旦唱〕則你這俏心兒引惹了三魂。今日托終身。和你待燕爾新婚。〔張道南云〕此一宵歡愛。如錦鴛成對。似彩鳳成雙。豈不是一夜夫妻百夜恩。〔正旦唱〕休忘了一夜夫妻百夜恩。〔張道南云〕只愿小娘子早諧連理。共效于飛。以足生平之愿。〔正旦唱〕則要你日親日近。俺可便相隨相趁。〔張道南云〕小官感蒙小娘子厚情。我只愿學那張敞。斷然不敢做王魁也。”④宋 端伯編《類說》卷三十四也記王魁桂英婚盟于海神廟事“：王魁下第失意，入山東萊州，友人招游北市深巷小宅，有婦人絕艷，酌酒曰：‘某名桂英，酒乃天之美祿，足下得桂英而飲天祿，前春登第之兆。’乃取擁項羅請詩，生題曰‘：謝氏筵中聞雅唱，何人戛玉在簾幃，一聲透過秋空碧，幾片行云不敢飛。’桂曰：‘君但為學，四時所需，我辦之。’由是魁朝暮去來。逾年，有詔求賢，桂為辦西游之用。將至州北，望海神廟盟曰‘：吾與桂，誓不相負，若生離異，神當殛之。’魁至京……后唱第為天下第一。魁私念‘：科名若此，以一倡玷辱，況家有嚴君不容也。’不復與書。”可見，王魁婦因夫薄幸而告于海神，乃古傳說；它已成為民間話語中男子負心、始亂終棄的一種共名。

三、從劇本描寫看，海神的主要司職是管水之風浪或水潮，以及水途上的舟航之事。如，《玉合記》二十一出《杭海》，韓君平、許俊、侯節度等參與出征平叛，侯節度由海上進兵，他對許俊說“：許虞侯，你可從陸路潛行，探取青州事體，到海岸來相會。俺們祭過海神，就開舟了。”許俊道“：小將即行，主帥前途保重。正是：沈牛答云雨，如馬戒舟航。”⑤此即因旅海而祭求海神，以祈浪顛平安。又《玉 記》二十出《觀潮》，描寫昝員外與貝道長等人席間聯句，員外云“：要兩句古人看潮詩，第二句比著席間一位，后來還要頂一句古詩。小子占先了……我就說李白詩云‘：海神來過惡風回，潮似連山噴雪來。’”貝道長云：“貧道斗膽，奉比員外。劉禹錫詩：‘八月清聲吼地來，頭高數丈觸山回。’員外真如福地多儲積。”⑥在古人看來，海潮風濤都由海神管領。故員外于觀潮時想到李白所云“海神來過惡風回”。按李白原詩題為《橫江詞》，四句“：海神來過惡風回，浪打天門石壁開。浙江八月例如此，濤似連山噴雪來。”劇中所引為一、四句。

海神能駕馭風濤并管領舟旅平安，這在古文獻中記寫得較多。《藝文類聚》卷三十二“人部·閨情”收庾信《為上黃侯世子與婦書》云：“當學海神，逐潮風而來往。”宋太宗《逍遙詠》云“：立待滿盈船陷水，惡風從被海神拖。”楊萬里《舟行得風晚至靈洲》“：海神能餞我，借與半帆風。”宋吳益恭《竹洲集》卷十一《觀潮記》載：“海神若怒曰‘：錢塘之潮，天下之至大而不可犯者。顧今嗜利之徒，娛弄以僥利，獨不污我潮乎？’乃下令水府，懲治禁絕之。前以弄潮致厚利者，頗溺死。自是始無敢有弄潮者。”宋張堯同《薈要嘉禾百詠·霍將軍廟》：“海神今亦畏，安敢起風波？”元湯式套曲云“：您奶奶得了些賣陣錢，你哥哥落了些勞軍鈔，他向那海神廟多買下些好香燒，但只愿一年一度征海島。“”好香燒”“、征海島”，即燒香求海神、保海途無虞。元朱名世《鯨背吟集·萊州洋》云“：傳與海神休恣意，二三升水作波濤。”

四、明人沈自征雜劇《簪花髻》中還透示了一點迎祭海神的文化細節：“〔正旦、貼旦白衣扮上〕銅柱南邊白草春，行人幾日到金 。玉環穿耳誰家女？自抱琵琶迎海神。奴家翠柳的便是，這妹子叫做嬌桃，則俺兩個在云南為著上廳行首。近日朝廷謫一個翰林，是楊升庵學士，在我云南充軍。他是當今的才子，只是此人好酒醉后便吟詩作賦，不管好歹，都寫在我這妓女身上。我這南中人，聞他是個才子，一寫下就有人來買去。故此我這云南妓女，都以白練為衫。今日聞得學士要郊外游春，須索承應咱。呀！學士蚤起來了也。”“⑦銅柱”四句是唐張籍詩，題為《蠻中》，原寫嶺南巫女艷妝、珥環、彈著琵琶迎祈海神；劇中借來表現官妓翠柳、嬌桃的憑色藝接客或事人。然由此則可以看出海神的習性，也是聲色之徒也。

從古俗資料看，迎祭海神（包括江神水神）皆用巫，或也有樂。李賀《神弦》道“：女巫澆酒云滿空，玉爐炭火香冬冬。海神山鬼來座中，紙錢 鳴旋風。”白居易《送客游嶺南二十韻》“：牙檣迎海舶，銅鼓賽江神。”許渾《送客南歸有懷》“：瓦尊迎海客，銅鼓賽江神。”元稹《和樂天重題別東樓》“：鼓催潮戶凌晨擊，笛賽婆官徹夜吹。”此“婆官”，即江南水神。清嵇永仁《抱犢山房集》卷五《祭海神廟文》也講：“康熙六年丁未秋九月，淮海道某，謹以牲醴庶羞之儀、梨園曲部之樂，致祭于海神之靈。”

唐釋道世《法苑珠林》卷二十《千佛篇》載“：昔維衛及迦葉石像，以西晉愍帝建興元年，像泛海而來入乎吳松江滬瀆口，遙見海中有二人浮游水上。漁人莫能就視，延巫師祝，則謂為海神。祭酒則疑是仙靈，或振鐸以請，或巾褐往祈，并濤涌霧 逆流遠去。”可見，唯巫能與海神“交通”，并可窺見或識破他。

五、就戲劇學的價值而言，當首推《焚香記》中的海神，因為他在劇中成了解決戲劇矛盾的關鍵人物。王魁、桂英在海神靈前立下情誓后，魁即赴試高中狀元，授徐州僉判。韓丞相遣官媒來招贅，魁以有妻室辭之。富豪金壘因想得桂英為妾，設計將魁之家書改成了休書，桂英見后以為真，遂于海神廟哭訴自縊。戲事到此，如何收拾？也只能靠海神了。二十七出《明冤》至二十九出《辨非》，海神攝收了王魁生魂與桂英的冤魂一齊對證：“〔外〕這看你兩下情詞，事有可疑。方才聞敫桂英有媽媽逼他改嫁金壘之言，莫非此處有些情弊在里頭？這休書若非王魁，必有奸謀，離間他的夫妻，也未可知。判官，與我逐一查那善惡文簿，要見何年月日，有何人套寫王魁家書，掇賺他夫妻離間，有無明白。〔判介〕查得元豐二年十一月十六日，據值日功曹來報：有萊陽金壘，欲謀桂英為妻，設計套換書信，以致夫妻離間。〔外〕原來如此！王魁，果然非你之罪。〔生〕謝大王。那金壘這廝，害我妻的性命好苦！〔旦〕原來奴家錯告了你到陰司，好苦！〔外〕不要啼哭，我與你做主。那金壘為富不仁，傷殘人命，將他陽壽減除二紀，陽司處決報應。仍把他婚姻錄內注定，二世鰥居絕嗣。〔判〕領法旨！〔外〕又看得王魁、桂英陽壽俱未該盡，況王魁守義，貴不易妻；桂英堅志，死不改節，懿德可嘉，爵祿宜永。與他再世，夫妻完聚，差鬼兵各自送歸陽世。”⑧問題解決了，桂英重返人世與王魁偕老去了；然解決問題的關鍵，是只有海神有神力查得元豐二年十一月十六日金壘篡改家書之事實，證據確鑿，“環結”才打開了。

① 王季思：《全元戲曲》5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403頁。

② （明）沈泰：《盛明雜劇初集》12冊卷二十七，董氏誦芬室刻本影印本，臺灣文光出版社1963年版，第21頁。

③ （明）毛晉：《六十種曲》7冊，《焚香記》，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2-66頁。

④ 王季思：《全元戲曲》6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662頁。

⑤ （明）毛晉：《六十種曲》6冊，《玉合記》，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69頁。

⑥ （明）毛晉：《六十種曲》9冊，《玉 記》，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63頁。

⑦ （明）沈泰：《盛明雜劇初集》5冊卷十四，董氏誦芬室刻本影印本，臺灣文光出版社1963年版，第2頁。

⑧ （明）毛晉：《六十種曲》7冊《焚香記》，中華書局1958年，第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