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寧
1941年5月20日,滕固病逝于重慶中央醫院,年僅40歲。身后蕭條,家庭解體,文稿散佚,收藏不再,一代才學,在動蕩的歲月中漸漸被塵封淡忘,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直到20世紀末葉,他的相關著述才重新得到收集再版:1997年《滕固小說全編》被列為賈植芳、陳子善主編“海派文化長廊”叢書,由上海學林出版社出版;2004年陳子善編滕固的小說集《外遇》,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所收小說基本上是從滕固早年出版的小說創作集中加以重編而成;隨即沈寧編《滕固藝術文集》、《挹芬室文存》和《中國美術小史·唐宋繪畫史》分別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03年)、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及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出版。此外,還有數種滕固的早期專著被收錄到相關的叢書之中,大體囊括了滕固在藝術史、美學、文學理論等領域的研究、創作成果,為讀者了解滕固在中國現代文學史和藝術史等領域的成就,有了較為全面的讀本;對研究者深入探討作者在諸多學科領域的學術貢獻,提供了文獻依據,進而引起了學術界的高度重視,對滕固在多種學科領域取得的成就,給予了重新審視和評價。
滕固的小說創作,大致始于1918年之前。這一年的暑期,他自上海圖畫美術專門學校畢業后,住在友人家中,常作些情致纏綿的小說,翻譯歐洲偵探小說,以及一些哀感動人的詩詞,在報紙上發表。短篇小說《骷髏洞》和《酬勞品》發表時冠以“義俠小說”、“社會小說”,正可看到作者摹仿、編譯中外文學作品,以博時好的特點。1920年9月,滕固東渡日本留學,結識了沈澤民、張聞天、田漢、郭沫若等文藝青年,也同國內的王統照、唐雋、瞿世英等通信往來,共同探討藝術和人生。此時,他因為受到康有為、梁啟超及蔡元培諸人學說的影響,對史學、宗教、美學、文學、戲劇等產生興趣。1921年1月4日,中國新文學運動中最大的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在北京成立。經王統照、宋介等人介紹,滕固加入為會員,并在學會的刊物上發表文藝作品和研究論文。同年,又與沈雁冰、鄭振鐸、陳大悲、歐陽予倩等十三人發起成立民眾戲劇社,編輯出版《戲劇》月刊,并在這份中國新文學運動中第一個戲劇專刊的創刊號中刊登《最近劇界的趨勢》一文,概括地介紹了近代歐洲戲劇的發展情況,對橫行歐洲的自然主義與新浪漫主義兩大潮流,做了細致的剖析。目前所見其唯一戲劇創作《紅靈》劇本,也是此時出版的。這時的滕固因愛好英國近代文學,深受英國唯美主義文學的影響。他出自“夙昔的愛好”寫成《唯美派的文學》一書,對此流派頗多贊詞,使之成為我國最早系統介紹西歐唯美主義學理的代表人物。他最喜歡西蒙士真摯沉郁的“哀調”,肯定“他的詩,是剎那間熱情的燃燒,剎那間生命的充實,剎那間全我的捕捉”,“這種態度是象征詩人的態度”。他認為唯美運動是浪漫運動的“驚異之再生”,從而較自覺地奉行新浪漫主義(含唯美主義)的創作方法。同時也接受了德國歌德“凡最高尚的美術品,是把人性描寫出來”的文藝主張,并將這種主張融入自己的文學創作中。
留日期間,他與早期創造社成員田漢、郭沫若、郁達夫、張資平等過往甚密,在創造社刊物上發表作品,他的第一本小說集《壁畫》(1924年),就是在郭沫若等人鼓勵下出版的。滕固的創作傾向雖然接近創造社,但研究者認為:“他無郭沫若的大氣、郁達夫的細膩、張資平的豐腴,或成仿吾的強力,但他有一份真實,和表達這真實的手段。他直爽,坦蕩,但不失優美,雕琢。如果用一句話概括他的風格,那就是期于‘唯美’的理想,在古典東方的基調上參酌了幾分現代西方的趣尚。”(郜元寶《滕固小說全編·導言》)之后,他又發表、出版了為數不少的文學創作,其中作品集有短篇小說集《迷宮》(1926年)、《平凡的死》(1928年)、《外遇》(1930年);中篇小說《銀杏之果》(1925年)、《睡蓮》(1929年);詩文合集《死人之嘆息》(1925年)等。他多元的文學經歷和小說創作使他成為20世紀二三十年代文壇一個介乎中間狀態的獨特存在。
滕固生于一個務農經商的殷富家庭中。祖父兩代喜詩文、善藏書。幼讀私塾,曾從鄉賢陳觀圻(字鴻吉,號起霞,晚號息盦。1841-1917)問學。大學時期,又從天虛我生(陳蝶仙)學習古詩文,對中國古典文化修養頗深。他善舊體詩詞,在詩詞創作上的成就,同代友人多有品評:“細讀滕固詩,深賞之”(吳宓);“詩皆真性情語”(常任俠);滕詩“有李義山之旖旎,龔定盦之才氣。……近年好作古風,樸質無華,而情見乎辭,慰堂評之曰‘古而艷’深得其真。會當糾集同好,刊行問世,以成一代文獻也”(朱偰《吊若渠》)。這些與時人唱和之作,雖生前未結集出版,然經輯佚,亦得三十余首,時間跨度大體與其創作年代相從,聊備一格;新詩創作起于1920年前后,從譯介外國詩人作品漸進到創作嘗試,部分收入詩文集《死人之嘆息》內,還有大量作品散見報刊中。滕固曾撰寫發表《論散文詩》與西諦(鄭振鐸)等進行理論探討,這是中國散文詩理論史上第一篇較為完整客觀地評價散文詩的論文,作者認為“散文與詩二體,并之成散文詩,散文詩也就獨立了”。參照他的新詩創作,當別有領悟。
日記、書信是研究作者生平、思想、治學等最重要的一手材料,透露著作者的真性情。
滕固有寫日記的習慣,這從已經發表的日記年代和他自述中可以確認。1923年9月,日本關東大地震。“我的白山上的寓所,雖幸免于難,而已被充為難民收容所的了。在這時,我失去了數十冊貴重的書籍,不足為奇!又失去五冊Note Book,至今心中刺刺不安。這五冊Note Book里,有未完成的小說稿,日記稿,雜文隨筆稿,詩稿,一大半沒有發表過的。”(《死人之嘆息·自記》)他的日記選篇《東行漫記》,刊登在《地學雜志》1922年13卷4/5合期中,記述的是1920年秋留日行程及游覽日比谷公園等感受。《關西之素描》亦于同年7月間在上海《時事新報·學燈》連續刊登,以后收入《死人之嘆息》。《無窮的創痛》雖未指明具體的年份,但經考辨,確定為1924年間的那場“三角戀愛”風波的記錄。1926年發表的《舊筆尖與新筆尖》一文,若細加審辨,也可以從中讀出作者自身的影子,作為對作者生平事跡考察的參考性文獻。至于1934年12月間受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之委托進行豫陜古跡視察、研究保護方案之《視察豫陜古跡記》,早已成為中國現代考古史的重要文獻。1940年9月下旬《吳宓日記》中記載的滕固贈其《九日日記》及《離開安江村》自傳式小品文,又該對作者生平研究具有何等重要的價值?心存企盼,可惜不知是否仍存天地間?
收集作者文稿,書信尤為難得,因為它主要是寫信者與收信人之間的信息傳遞,不易保存和為他人所知。但私人書信中所表達的思想感情、生活經歷、治學心得等,又是揭示作者內心感受最深切、展示作者自身修養最直接、考證作者活動信息最準確的重要參考物。目前搜集到的書信僅有十數通,其中與馮至(君培)的九通明信片,雖文詞簡約,作為滕固歐洲游蹤記載,極為難得;與常任俠的最后通信,直可作為遺囑來看,并可鉤稽出一件鮮為人知的共同創辦中國藝術史學會的珍貴史實。
當前,學術界對滕固的研究已經拓展到多個學科領域,文學、藝術、美學、歷史學以外,有關檔案學的論述也值得一提。
1930年代,國民政府發起了以文書檔案改革為主要內容的“行政效率運動”,目的是為了提高政府機關的辦事效率,其主要內容之一是對文書檔案工作的改革。當時,行政效率研究會的機關刊物《行政效率》雜志陸續刊登了我國檔案界、史學界、行政界的學者撰寫的檔案學論文,而且介紹了美、英、法等西方國家檔案管理的情況。1935年5月還專門出版了一期《檔案專號》,刊載了甘乃光、張銳、滕固等行政界著名人士調查檔案工作,指導機關檔案管理的文章。時任檔案整理處副處長的滕固在《舊檔案之保存與整理》、《檔案整理處的任務及其初步工作》兩篇文章中系統地講述舊檔案的價值、檔案庫設立的必要及用科學方法對舊檔的整理問題,并主張促進國立檔案庫的建立,具有開拓性的遠見。此次運動的意義在于:基于文書檔案改革,促使了我國檔案學從歷史學中分離出來,成為一門正式的學科。
月浦自昔多風雅士,而滕氏尤盛,往往主持壇坫。滕固先祖筑有“西溪草堂”,時集諸名流如蔣劍人輩為文酒之宴,論者以西園雅集擬之。祖輩這種崇尚氣節,敬慕先賢的品行,對生于斯、長于斯的滕固也同樣會產生至大至深的影響,“牖下曝書千萬卷,門前種菜兩三畦,劇憐詩酒風流盡,空剩先人舊榜題”的追憶感喟,油然而生的搶救慘遭戰火劫毀的先賢著述,曾成為滕固自歐返國后一度熱心之事。
縱觀滕固短暫而勤奮的一生,他在文學理論與創作、藝術史學等領域所取得的成就,具有開風氣之先的作用。在他從事文藝創作和學術研究的二十余年間,為世人留下了近二十種專著和編、譯著作以及有待發掘的散佚文章、史料。
在滕固誕辰110周年、逝世70周年的日子里,看著自己編輯的《被遺忘的存在——滕固文存》(臺灣秀威咨詢科技有限公司2011年7月出版),吟詠著他早年的詩句:“我記起你的一雙眼,像二顆明星;當你寧靜地注視我,輝在天空,是威靈的神明。”我感到心中的那顆星辰永久不會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