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天勇[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 湖北 黃岡 438000]
《蒹葭》:過程哲學的詩意展開
⊙湯天勇[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 湖北 黃岡 438000]
如何確定《蒹葭》的內涵,幾千年來解詩者難以定論。本文從哲學的角度切入,認為《蒹葭》雖可云“最得風人深致”,但主人公追逐的堅韌與結果的渺茫更得后現代主義哲學之過程哲學的精髓。此詩與其說是恒定了一個終極意義,倒不如說是作者為我們創造一個詩意的過程。質言之,此詩的意義就在于過程的構建。
《蒹葭》 懷特海 過程哲學 詩意 終極意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選自《詩經·秦風》,被譽為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首朦朧詩。因其故事的虛化、意象的空靈及意境的隱喻,詩出以降,解詩者爭訟不已。一是刺襄說,《詩小序》云“《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二是招賢說,《詩沈》道“:蓋下游為雒京,士之在周者,如見其在水中央,而不可得也。上游為開渭,士之在秦者,道阻且長而可致也。”清人姚際恒也認為“:此自是賢人隱居水濱,而人慕而思見之詩。”(《詩經通論》)三是懷人說,清人汪鳳梧說“《蒹葭》,懷人之作也,秦之賢者抱道而隱,詩人知其地,而莫定其所,欲從靡由,故以蒹葭起興而懷之,溯洄溯游,往復其間,庶幾一遇之也”。四是求愛說,近人余冠英認為此詩“似是情詩。男或女詞”(《詩經選》)。五是追求說,林興宅認為《蒹葭》“所表現的企戀是人類追求真、善、美的最高境界的象征”(《藝術魅力的探源》),錢書亦說《蒹葭》“‘在水一方’為企慕之象征”。此外,尚有白日夢說、青春的迷茫與感傷說、生命說、理想說、祭歌說,不一而足。朱熹感嘆曰“:言秋水方盛之時,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明其何所指也。”(《詩集傳》)為何一首短詩的釋見如此之多?要么解釋者都不得要領,要么此詩存在無垠的闡釋空間。“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旨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葉燮《原詩》)。于是,我們在“含蓄無垠”和“思致微渺”的詩境中探尋“寄托”和“旨歸”,其結果自是被“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過程哲學代表人物懷特海認為,哲學是并且始終是一門藝術,哲學類似于詩,是為詩人的生動暗示找出一種常規表達的努力。①反言之,詩也類似于哲學,是為哲人的深邃之思做詩意的釋解,因為“詩歌與哲學是近鄰”。基于此,筆者以為,《蒹葭》雖可云“最得風人深致”,但主人公追逐的堅韌與結果的渺茫更得后現代主義哲學之過程哲學的精髓。此詩與其說是恒定了一個終極意義,倒不如說是作者為我們創造一個詩意的過程。質言之,此詩的意義就在于過程的構建。
那么,《蒹葭》如何在詩意氤氳中釋解過程哲學的?筆者擬將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論述。
一
懷特海認為,世界就是一個過程。世界是由事件關系組成的,事物之間不是孤立的,而是多種潛在因素緣起、顯現的結果。《蒹葭》一詩中有敘事的成分,追尋的情節是其核心。不考慮抒情主人公的目的何在,追尋的過程性清晰在目,主人公在詩人為其構織的一個上下求索的活動場域中尋找。追尋的世界不是孤立的,作者在詩意朦朧中為我們展示了構成這個追尋世界的元素構成。一是時間的變更,為追尋提供了線性延續的佐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詩人將追尋的時間定格在暮秋凌晨,一片蒼茫深青的蘆葦葉子上,晶瑩剔透的露水在寒氣中凝結成白色的霜花。“蒹葭萋萋,白露未”。《詩經作品選》認為“萋萋,蒼青色”。《傳》云“:,干也。”蘆葦葉子由深青色到蒼青色,露水由凝結到開始稀釋,說明時間發生了變化。“蒹葭采采,白露未已。”《詩經選注》中說“:采采,鮮明的樣子。這句與上兩章互文見意,蒹葭長勢茂盛,色彩必然濃郁,所以說它‘鮮明’。”從“蒼蒼”到“萋萋”再到“采采”,時間的變化應該比較明顯。二是地域的轉化,使得過程性在空間上呈現出來。“在水一方”,意思是在水的一邊。“在水之湄”,意思是在水草交接處。“在水之”,意思是在河水的岸邊。地點的不斷交替,必然是追尋足跡變更所致。三是追尋的難度的變化,亦昭示了事件的過程行進性。追尋者的道路不是一帆風順的。道路有險阻,主人公尚未獲得先驗性的心理準備。在追尋者實際行動中,詩人分別從遙遠漫長、上升爬坡及迂回曲折方面為困境加碼,借以顯示尋找的不間斷性和堅毅執著的精神。時間不斷推移、地點不斷變化、難度系數不斷加大,這些都是抒情主人公追尋過程艱難執著的證明。所以,追尋的行程在歷時、共時及精神的三維結構中獲得立體性的彰顯。
就其故事本體而言“,溯洄從之”與“溯游從之”的反復渲染,一是強化了主人公動作行為的路線及行程的艱辛,二是“從”字拉近了讀者與主人公的距離,它帶領著讀者進入主人公的尋找領域,以假想的視域呈現和共鳴體驗來印證主人公的韌性。于是,主人公不停歇地尋找,其悵然的過去、不倦的現在與希望的未來也在尋找的途中游離于生發與離散之間。這正是主人公值得稱頌的地方,用尼采的話說“人之偉大在于其為橋梁,而不是目的”②。在讀者的視域之內,抒情主人公的世界實際就是一個過程,一個渺茫的、虛幻的、空寂的行走足跡。從詩意走向哲理,從空無走到現實,如海德格爾指出“:我們并不是要追問這個或那個存在者,而是要追問存在者之存在。更好地說,我們要追問:存在本身的情形如何?”③換言之,在詩人的運思結構中,何人追尋、追尋何人、何地追尋及結果如何皆非“追問”的本質,追尋“本身的情形”才是意圖之所在。
二
懷特海認為存在的本質是在其“是”的過程中“成為”,事物存在于過程中,表現為過程——從這個意義上又可稱為過程思維。過程思維以為萬有都有一個澄明、顯現、由潛在到現實的轉化過程,每一存在者并非原本就是實有,而是可能的、潛在的,是孕育了無數可能之“有”的“無”,它有無數可能的“是”,卻又不現實的“是”。④對過程的追求,其目的是對結果之類意義的消解,只有過程構成了生活的現實或者哲學的世界。對象之于追尋者而言,只是一個可能或者潛在的目標,隨著過程意義的逐漸體現,對象的存在意義逐漸消退,直至成為一種精神的懸置。《蒹葭》一詩中,“所謂伊人”,“所謂”意思是“所念”,或者“所指的”、“所說的”,那么,不言自明,“伊人”即為尋找的對象。何謂伊人?是人,非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這一個無法準確界定的意象身上,外延的無限性充分顯現。持愛情觀的人,“伊人”即為追求的女孩。持招賢說的,“伊人”當為“賢達之士”。持刺襄說的“,伊人”解釋為周禮。持祭祀說的“,伊人”就指向水中女神。持生命說的,“伊人”自是指生命的完美狀態。持理想說的“,伊人”當是理想無疑……“伊人”在無窮的闡釋中都可以找到對應物,它也在無盡的解釋中獲得圓滿的呼應。在所有的體認中,無論解釋者持以何種認識,一個基本的前提,就是認為追尋的對象是明確的、實在的。也就是說,雖然我們能從蒹葭葉子的顏色及露水的狀態感受到時令的變化,漢字的詩性表達帶來了詩歌境界的空靈,也導致了時間的模糊和不確切。雖然“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好像指明了尋找的地方,但方位是非常模糊的,不確定的。所以,無論追尋者追求的是什么,時間與空間的隱約虛幻狀態使得尋找多了一分疑問。質言之,抒情主人公的尋找只是處于潛在的或者說可能的狀態。
究竟如何證明抒情者是在艱難尋覓呢?答案就是讓追尋的對象現身,用事實來證明。一方面,無論是抒情者也好,尋覓對象也好,還是時空的空迷茫也好,套用道家哲學術語來論述,一字以蔽之,那就是“無”。眾所周知,道家的“無”并非虛無,而是蘊藉著變化、孕育著可能的“無”。所以老子說:“有,萬物之始;無,萬物之母。”詩人在三章分別以“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及“宛在水中”作結。《詩經評釋》認為“:宛,宛然也,坐見貌,言其行貌可以自見其存在于前也。又儼然也,仿佛也。”能夠見到“伊人”的行貌,或者感覺到“伊人”就在近前,不確定的尋覓似乎也有了希望。盡管這種希望可能是主人公迷茫的一種心靈幻覺,抑或是一種心理上的寬慰。畢竟,“無”也能生“有”了。
無論是詩人通過起興營造的凄迷悲愴的氛圍,還是“伊人”“儼然”或“仿佛”的存在,皆是詩人有意為執著尋找者制造的玄機,目的是見識出可望不可即的人生之大悲涼。其實,這恰恰說明了過程的重要性,愛情也好,人生也好,生命也好,理想也好,太在意結果,可能往往會適得其反,還不如享受這個過程,享受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在過程中獲得真正的精彩和燦爛,用尼采的話說,美在過程。
三
懷特海認為,存在不只是現實的,更是邏輯的、可能的(例如在維特根斯坦看來,現實世界背后有一個深遠廣大得多的“不可說”的神秘世界)。任何一個“有”都向無限的“無”敞開著,萬事萬物都以無限多樣的趨勢向未來開放。⑤過程應該是條射線,從追尋者的心端發射,直至無窮之遠,沒有人知道過程的終點是什么。比海寬闊的是人的心,比大漠廣袤的還是人的心。對未來的追求來源于人的現實生存或者生活的需要,與我們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休戚相關,并且也是邏輯的,人類是可以為追求目標科學計劃,為每一步行動步驟做出詳實的安排。但追求更是可能的,思想有多遠,人類的行動就有可能有多遠,在不能完全決斷之前,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可以這么說,過程是走向未來的,過程是開放的。《蒹葭》也告訴了我們這個理兒。
方雨潤認為《蒹葭》三章一詠三嘆,是修辭上的“換韻耳”。實質上,這不單單是為造成音樂上的回環往復、一詠三嘆,也非簡單地造成意蘊上的往復曲折。而是,反復的追尋,把有限的追尋放大,以微見大,以少見多,用“三”來喻示無窮。正如勞費德所說:“所有有限的事件都被嵌入了這種超越之中,所有有限也都被嵌入無限之中,有界的東西被無界的東西包圍著。⑥
回到文本中去。蘆葦的葉子由“蒼蒼”到“萋萋”再到“采采”,抒情主人公的心態是在不斷超越過去的,走向明亮鮮明的。作為一個尋找者,尋伊人不遇,心情的惆悵、失望與落寞都是可以理解的。關鍵是在比興的物象上,詩人向我們展現了鮮亮的色彩,這實際上是抒情主人公心情的或者說情境的隱語。“隱訓藏,是借另一件事物來把本來可以得明白的說得不明白點。拐著彎兒借另一事物來說明一事物。隱語的作用,不僅是消極地解決困難,而且是積極地增加興趣,困難愈大,活動愈秘密,興趣愈濃厚,這便是隱語的……魔力的泉源。”(聞一多,《說魚》)“采采”顯然是“積極地增加興趣”,雖然困難加大,但抒情主人公的心境愈發開朗亮堂,因為其追尋的“興趣愈濃厚”。追尋依然繼續,哪怕沒有終點,抒情主人公堅信前方,這便是他(或她)的動力之源。我們能夠透過隱語的魔力,窺測出抒情者清晰的信仰及為此努力的矢志不移的信念。
宗白華在《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中說:“我們向往無窮的心,須能有所安頓,歸返自我,成一回旋的節奏。我們的空間意識的象征不是埃及的直線甬道,不是希臘的立體雕像,也不是歐洲近代人的無盡空間,而是瀠洄委曲,綢繆往復,遙望著一個目標的行程(道)!我們的宇宙是時間率領著空間,因而成就了節奏化、音樂化了的‘時空合一體’。這是‘一陰一陽謂之道’。《詩經》上蒹葭三章很能表出這境界。”⑦以有限喻示無限,讓無限回歸有限。這與懷特海過程哲學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既強調無限過程中的超越,并且只有不斷超越,方能獲得發展,又強調在超越的過程中的“此在”性,也就是說過程是有眾多“此在”積聚而成。過度倚重無限,便是虛妄想象;過度倚重此在,便是止步不前。所以,蒹葭通過重章疊句,“瀠洄委曲,綢繆往復”,不斷地渲染追尋者所處時空范圍,不斷地為追尋增加難度,設置困境。尤其是,抒情主人公沿著河道上下尋找,過程給予讀者應是反復和機械的單調印象,主人公卻在這個重復單調的事件中樂此不疲。并且“宛在”告訴我們結果只能是“儼然”性或“仿佛”性的,而非花好月圓,于是這個追尋的過程就被凸顯出來,并指向遙遠。也就是說,在一個開放并指向未來的行程中,詩人的目的即是,以曲折回復的樂章來暗指追尋過程的漫長遙遠以及追尋者精神的矢志不渝。
① 菲利浦·羅斯.懷特海[M].李超杰譯.北京:中華書局,2002:105.
② 尼采.蘇魯支語錄[M].徐梵澄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8.
③ 海德格爾.海德格爾存在哲學[M].孫周興等譯.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367.
④⑤ 阿爾佛萊德·懷特海.思想方式[M].韓東暉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92.
⑥ 勞費德.懷特海過程哲學及其當代意義[J].王治河,曲躍厚譯.求是學刊.2002(1):11.
⑦ 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13.
作 者:湯天勇:碩士,湖北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文學與寫作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