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心鏤腎 夜夜詩心
——論黃仲則詩中的暮夜主題

⊙宋毅萌［西北師范大學文史學院， 蘭州 730070］

琢心鏤腎 夜夜詩心
——論黃仲則詩中的暮夜主題

⊙宋毅萌［西北師范大學文史學院， 蘭州 730070］

暮夜詩是黃仲則詩歌中非常重要的一類主題。黃仲則天才亮特而身世坎坷，情思郁積便多有難眠之夜。在暮夜詩中，黃仲則寄懷感慨則深摯感人，描寫夜景則清幽絕倫，紀夜宴諸事則豪邁有古風。暮夜詩作為黃仲則詩歌的一大特色，對仲則詩被譽為“詩人之詩”起了重要作用。

黃仲則 詩歌 暮夜主題

宋末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將律詩按主題分門別類，其第十五類曰“暮夜類”：“道途晚歸，齋閣夜坐，眺暝色，數長更，詩思之幽致，尤見于斯。”雖然方回據此所選律詩的內容確實與他對此類詩歌的定義接近，但莫礪鋒先生以杜詩為考察對象，認為實際“暮夜類主題的內涵要比方回的歸納豐富得多”，不只“題目中標明‘夜’、‘暮’、‘夕’、‘晚’之類字眼的”屬暮夜類作品，“題目中未見上述字眼但內容確屬此類主題的作品、全篇不屬此類主題但篇中有部分句子涉及‘暮夜’的作品”①皆可稱暮夜類詩歌。

以此定義觀照黃仲則的詩歌，會發現暮夜類主題在黃詩中比比皆是。筆者做過一個粗略的統計，在《兩當軒集》②所收的仲則現存1181首詩作中，僅從題目來看，含有“夜”字的就有107首，約占十分之一。如《春夜聞鐘》《夜泊聞雁》《春夜雜詠·并序》等。題目中沒有“夜”字，但據內容可推測該詩創作于夜晚或描寫夜晚的又有60首左右，如《對月》《殘月》《不寐》等。有意思的是，仲則詩中甚至陸續出現了一組描寫四時之夜的詩歌，如《春夜》《夏夜》《秋夜》《冬夜》，其中單以《秋夜》為題的詩就有兩篇。更別提《初九夜》、《十六夜》、除夕夜、重九夜、中元夜等具體的夜晚紀事了。另外全篇不屬暮夜類主題，但詩中部分句子涉及該主題的作品就更不勝枚舉了。黃仲則為何如此鐘情于夜晚？他在暮夜詩里寫了什么內容呢？

感人生如寄

邵齊燾曾說黃仲則“性本高邁，自傷卑賤”③；黃仲則在《兩當軒·自敘》中也坦言自己“好作幽苦語”。他這種“一身墮地來，恨事常八九”④的情懷多不為世人所解。

其實黃仲則的“好作幽苦語”，并非汲汲于一己之悲歡，日常得失不足以使之幽憤不能自遣，自然更非“為賦新詞強說愁”。他這種敏感憂郁的氣質是與生俱來的，正是這種氣質賦予了他詩人的靈魂。因為“凡是真正的詩人都有一顆非常敏感的心靈，常常有一種對于高遠和完美的追求”⑤。葉嘉瑩先生在總結中國傳統詩人的氣質時，曾以“知與情兼勝之稟賦，憂郁悲觀之天性”⑥來概括之。黃仲則的性格與氣質當是對這句話的有力詮釋。無論何朝何代，人生在世，所面臨的一些困境如生之無常、人生如寄等是相通的，這些永恒命題所產生的悲哀也是與生命共存的，并不因時空變換而有所改變。黃仲則的許多詩作就傳達了人的這種“共有之情”，相同的哀傷在夜色蒼茫的襯托中更顯醇厚。

《安慶客舍》⑦正是這樣一首表達人生如夢如幻，變化無端的感慨的小詩：

月斜東壁影虛龕，枕簟清秋夢正酣。

一樣夢醒聽絡緯，今宵江北昨江南。

詩人善寫清虛之境，這首小詩也不例外。月斜東壁，照影在空寂的神龕之上；新秋時節，枕簟清涼，夢也分外恬適。空明寂靜的初秋涼夜，被紡織娘的叫聲喚醒，詩人傳達給我們的，是夢醒時突然不知今夕何夕的剎那感受。待細想來，才明白“今宵江北昨江南”。末一句不只是地點的轉變，因為空間的轉換已暗含了時間的變遷。此句實與“去年此夜人初別，今歲今宵已成憶”⑧的感慨是一樣的，都是時空轉換不定，人生如寄，變換無端的惘然。

人生如寄、變換無端的“共有之情”，在黃仲則詩中突出表現為身世飄零之嘆。或與“性喜巖壑”的天性有關，或被家計所迫，仲則可以說是一生都“在路上”，“半生似轉蓬”的漂泊之感時時襲上心頭。白天或觀山游水或詩友唱和，這種感覺還不怎么強烈，一旦深宵獨坐，或于重九、中秋、除夕佳節，黃詩中即可遍尋這種飄零之嘆。如《中秋夜游秦淮歸城南作》⑨中寫：“懷人中酒自年年，此時愁煞天涯客”，雖末一句以“到此惟余萬古愁，荒荒月落高城小”的高遠空靈之思為自己排遣岑寂，但詩人那種“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漂泊之感我們實是不難體會的。《重九夜偶成》⑩里就撇去這種高懷逸志不談，直抒胸臆：“差喜衰親話真切，一燈滋味異他鄉。”

總之，黃仲則半世似飄蓬，天涯羈旅中，逢夜則難免人生如寄之感、身世飄零之嘆，這也是構成他詩作清苦風格的一個重要因素。

懷故交好友

黃仲則半生游歷，南北漂泊，常常才嘗“新知樂”，“翻成遠道悲”?。與故交好友別后，漫漫長夜，一人獨坐，燈火昏昏，相思相憶之情涌入心間，黃仲則寫下了許多懷人之作。《夜坐懷曹以南》《夜坐懷維衍桐巢》《三十夜懷夢殊》《客夜憶城東舊游寄懷左二》《夜夢故人》等篇章即屬此類。

王昶這樣評價黃仲則：“朋友以為性命，詩詞以為精神。”?其懷人之作可說是憑心而發，自然深沉。寫于夜色漫長中的詩歌更是因環境、氣氛的襯托而分外感人。試舉《夜坐懷曹以南》?一詩為例分析之。

回風飄飄卷庭綠，南枝啼烏北枝續。林深屋古蕭無人，游子彷徨坐中宿。

我所思兮隔云岑，十年久斷瑤華音。山中見月倘相憶，夜長漫漫惟素心。

首聯著眼庭院中景色，以回風卷葉、夜烏啼枝來鋪陳懷人的環境、氣氛。大約是夏末秋初之際，雖然庭中枝葉尚綠，但夜晚回旋不止的涼風已催得片片綠中泛黃的樹葉颯颯而落，聲聲哀啼的烏鴉或許“揀盡寒枝不肯棲”，總是南枝啼聲剛落，北枝啼聲又起，一片凄冷、肅殺的氣氛就在這個夜晚彌漫開來。

頷聯鏡頭逼近，落木蕭蕭、寒鴉哀啼的深林中一處古屋，幽靜無人，只有一個彷徨失意的游子徹夜不眠，獨坐屋中，若有所待，若有所憶，又若有所失。

他所懷念的是什么呢？“我所思兮隔云岑，十年久斷瑤華音。”頸聯作者自述所懷念之人與自己相隔千山萬水，且已有十年之久不通音訊。十年或許是虛數，所表達的乃是時間之久，是“山長水闊知何處”的悵然與無奈。前句套用《古詩十九首》“我所思兮在遠道”，直而不野，婉轉有情。

既然二人久居異地，音訊全無，那以什么來寄托相思相憶之情呢？“山中見月倘相憶，夜長漫漫惟素心。”是的，山中明月知我相憶之情，縱隔千山萬水，總能共賞一輪明月，而我對你的心，也“明明如月”，坦蕩可鑒。

整首詩并無特別的警語奇語，然而如讀十九首“須識其‘天衣無縫’處”?一樣，這首懷人詩須得從整個氣氛、意境的塑造來細細體會作者那顆“素如明月”的赤子之心，在蕭瑟秋風、深林古屋中，他長夜獨坐，懷想一個“十年”不見的舊友，此情可待，癡心難追。

在黃仲則寄懷感慨的暮夜詩中，他長夜獨坐，素心對月，或寫一片拳拳真情，或抒天涯漂泊之感，或追憶往昔以慰孤懷，他在茫茫夜色中完成了對故友的追憶和想念，完成了對自己的慰藉和排遣。

寫清麗小景

詩人常常《不寐》，或《夜起》或《曉發》，除了感慨興懷之外，也留下了大量夜晚寫景之作。這類寫景之作，大都與月有關，清逸高遠的畫面，委婉清新的格調，雖格局不大，卻精致唯美。這類詩的特色也正與黃仲則天才超逸絕倫的氣質、磊落高邁的胸襟和纏綿悱惻的綺麗情懷相符合。詩中曠遠清逸之風，也正似黃仲則對高遠境界的追求。《喜夜涼》《春夜聞鐘》《江上夜望》《春夜雜詠十四首》《醉醒》《不寐》等小詩大都寫得清幽絕塵，直近唐人格調。

《喜夜涼》?可稱是詩人寫此類清麗小景中的代表作。這是一幅細筆勾勒而成的雨后月出圖：

經旬苦焦暑，一雨快披襟。萬綠煙生樹，初弦月照琴。

當風人意定，移簟竹香深。即此新涼夜，因知造物心。

一、二句點題，寫出久經暑熱之后一雨帶來新涼的那種愉快。三、四句寫景細膩優美，一片蒼綠的樹林中，因雨過后升起了迷蒙的煙霧，初弦的新月正斜照在清琴上。阮籍曾有《詠懷詩》：“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聯系讀之，想象仲則白衣月下，浴風彈琴的情景，可見出他明凈素潔、不染塵埃的襟懷。五、六句寫涼風中人的情緒恬淡安靜，把席子移放到芳香的竹林深處。這就有了不與世俗同污，超然隱逸的哲理趣味。末兩句是寫在這新涼之夜，就已知道造物主的心意了。仲則少即穎悟，性愛自然，常能體會大化之境中物我合一的神韻。在這首小詩中，我們仿佛看到了一顆不染塵埃的赤子之心。它有著清涼如水的質感，皎潔如月的晶瑩，深沉纏綿如夜的情感和如綠般透涼的顏色。仲則此類小詩極愛“綠”、“涼”等字眼，如“覺時一枕綠云涼”等。這種青綠的色彩即和夜色相襯，又能將干凈無瑕的味道傳遞出來，和李義山“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情懷暗合。現代詩人戴望舒詩中也常有一顆“青色的心”之說，可見色彩的選擇也在一定程度上透露了詩人的心理。

紀夜宴諸事

與古代大多數文人一樣，仲則好飲。在他的暮夜類詩歌里，有許多篇幅都是記述他夜宴之事的。除去獨酌的情況，其夜宴一般分為兩種：一、與朋友聚飲，二、在幕府中奉命作詩以助酒興。前者如《十三夜復飲左二齋頭》《二十三夜偕稚存廣心杏莊飲大醉作歌》等，后者如《十四夜趙舍人秉淵招集酒后偕步燈市》等。

在黃仲則的夜宴詩里，作者意氣豪邁、逸興遄飛、狂傲自負，頗似李白仙骨，與我們所熟悉的那個“好作幽苦語”的清苦詩人判若兩人。在《冬夜左二招飲》?中，兩位素心之交在“輝輝明燭光”中把酒談心，“肝膽此可剖”。畢竟一生離多聚少，所以作者發出了“百年盡今夕，那暇圖不朽”的感慨。并提杯對好友說：“及時且斟酌，不薄乃云厚”。又如二十三夜他與摯友洪稚存、馬廣心、左杏莊大醉后作歌如斯：“亦遣青天作平地，醉踏不用長鯨騎”?。那份灑脫和豪邁使我們似乎看到了詩仙李白的影子。

為什么在夜宴詩里我們讀到的是性格豪邁狂放甚至“不自檢束”的黃仲則？為什么這份豪興逸氣竟與我們所熟識的清苦詩人相去甚遠？究其原因，可能一方面酒助詩興，人難免會意氣昂揚；另一方面長夜獨坐時的黃仲則，是“獨”省其身；而夜宴中的黃仲則，是“群”述壯志。創作情緒不同，風格自然不同。

然而詩人的豪邁與清苦并非對立的，夜宴詩正為我們展現了詩人性格的另一側面。邵齊燾先生早有詩云仲則“性本豪邁，自傷卑賤”，通過這些夜宴詩，我們正可以領略詩人性格豪邁有古風的一面，可以領略他一直追求的“幽并豪士氣”，可以領略他“故作冰天躍馬行”?的朗朗神采。

“有無傳誦千古的名句名篇，是檢驗某位詩人或某類詩歌的藝術成就最重要的標準”?。黃仲則一生致力于詩，“平生于功名多不置意，獨恨其詩無幽并豪士氣”?。寫出傳誦千古的名句佳篇自然是他的追求、心愿。暮夜詩占了黃仲則詩篇創作的很大比例，其間名句佳篇也迭出不窮。“心如蓮子常含苦，愁似春蠶未斷絲”?是寫于《秋夕》的相思之情，“別后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是尚在“宿酲”之時被啼鵑喚起的相思之情，一種相思兩樣滋味都被黃仲則描述得細膩真切、生動自然。前者是寫等待情人未來時的憂愁苦悶，作者將抽象具體化，抽絲剝繭般將那份相思之苦娓娓道來；后者則是寫與情人分別之后心中的空闊茫然以及時空變換、物是人非、情懷不再的悵惘。那種此生唯一、不再重來、不能回首的情感，觸動了我們每個人的心弦。

黃仲則暮夜詩中最有名的一篇當屬《別老母》?：

搴幃拜母河梁去，白發愁看淚眼枯。

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

為生計所迫，詩人須四處入幕，以養妻母。此篇是寫一個風雪之夜，詩人拜別母親而遠行。母親已是白發高齡，眼中淚水因思念親子而幾乎流盡枯竭。“慘慘”一句中，“柴門”意味著貧寒簡陋的人家；“風雪”和“夜”都是長而蒼茫不可知的典型意象。它從劉長卿“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的意境化用而來，劉長卿詩是寫一人在蒼茫風雪后的夜歸，意在來時之路的艱辛跋涉；此句卻寫離別。不是在“楊柳依依”的春日麗景中遠行，卻是在“雨雪霏霏”的蒼茫之夜赴那不可知的未來。末一句“此時有子不如無”，直是淺語道衷腸，越是淺易平白如話，其中的辛酸曲折就越無法揮去。全篇彌漫著一種別離之痛、思念之傷，還有一種對自己不能奉養親母的憾恨之情。非沉痛至極、親身經歷，不能道出。

黃仲則暮夜詩中的名句佳篇還有很多，這些暮夜詩之所以取得如此高的藝術成就，與黃仲則純粹的寫作目的是分不開的。黃仲則《春夜雜詠》組詩的小序深值玩味：“寓齋幽闃，于月為宜，深宵無寐，觸緒成詠，既感身客，復傷春暮。章句稍積，偶自編次之，不復點竄，聊破岑寂云爾。”?序末一句點出了他夜中為詩的目的：“聊破岑寂”。也就是說，深宵寂寞，作者寫詩是為排遣自己的孤寂。同樣的情緒還在他的另外兩首以夜為詩的題目中有所流露：《舟夜寒甚排悶為此》《當途旅夜遣懷》。這就意味著詩作目的的純粹，不為應酬、無關名利，是自己寫給自己的詩。由于是寫給自己，便能以赤子之心寫作，隨心所欲，情感真摯。這正是萬黍維稱黃仲則詩乃“千百中不得什一”的詩人之詩的原因。萬黍維《味余樓剩稿序》中曾談道：“余嘗謂今之為詩者，濟之以考據之學，艷之以藻繪之華，才人、學人之詩，屈指難悉，而詩人之詩，則千百中不得什一焉。”?黃仲則詩正是這種“不可學而至者”的天才之詩、詩人之詩。暮夜詩作為黃仲則詩歌的一大特色，無疑對仲則詩被譽為“詩人之詩”起了重要作用。

①莫礪鋒:《穿透夜幕的詩思》，《文學遺產》2009年第3期。

② （清）黃景仁著，李國章校點，《兩當軒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③④⑦⑧⑨⑩???????????（清）黃景仁著，李國章校點：《兩當軒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40頁，第59頁，第162頁，第56頁，第56頁，第57頁，第643頁，第78頁，第87頁，第59頁，第62頁，第250頁，第11頁，第12頁，第68頁，第39頁，第627頁。

⑤? 葉嘉瑩：《漢魏六朝詩講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84頁，第76頁。

⑥ 葉嘉瑩：《我的詩詞道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7頁。

?? 黃葆樹、陳弼、章谷編：《黃仲則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頁，第5頁。

? 止水：《黃仲則詩選》，廣東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1頁。

?莫礪鋒:《穿透夜幕的詩思》，《文學遺產》2009年第3期。

[1]（清）黃景仁著，李國章校點，《兩當軒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2] 黃葆樹、陳弼、章谷，《黃仲則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3] 止水，《黃仲則詩選》，廣東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5] 葉嘉瑩，《我的詩詞道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6] 葉嘉瑩，《漢魏六朝詩講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作 者：宋毅萌，西北師范大學古代文學專業研究生。

編 輯：古衛紅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