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沛[武警工程學院語文教研室, 西安 710086]
立象以盡意:徐渭詩文的幾種自我喻象
⊙汪 沛[武警工程學院語文教研室, 西安 710086]
作為明代文壇一位杰出的文化大家,徐渭詩文中頻繁出現魚龍、白鷴、鷹、馬及鶴等幾種物象,具有鮮明的“立象以盡意”的自喻色彩,集中展示出明代士子蹭蹬科場的科舉情結和一生不遇的悲劇意識,成為我們解密其命運遭際的藝術符碼。
命運情結 喻象 藝術符碼
作為明代文壇和畫壇的高手,徐渭善于“立象以盡意”,通過與自己的經歷和情感密切相應的自然物象,來巧妙地喻示他人生的不同境遇。故其筆下的魚龍、白鷴、鷹(兼馬)、鶴等形象,就有著鮮明的自喻色彩,成為我們解密其命運遭際的生動的藝術符碼。
龍是我國傳統文化中一種感應天地、吞云吐霧的神物,它既能在水中騰躍,又能在云中穿梭,極富神力,同時也是皇權的象征。水中之魚雖與龍存在天壤之別,但民間“鯉魚跳龍門”及神人“點額化龍”的美好傳說,正表達了人們渴望突破平凡身份而科舉及第的命運希冀。蹭蹬科場的徐渭就多次以魚自比:“十謁九不薦,那能長作儒……風雷亦何限,終是惱凡魚。”對自身久為“凡魚”處境的不滿,使他突發“欲從天上借風雷”①的奇想,希望能擺脫“寒鱗”、“涸鱗”即貧窮的儒生處境,而如龍騰般一展才志。
“如果人首先把他的目光指向天上,那并不是為了滿足單純的理智好奇心。人在天上所真正尋找的乃是他自己的倒影和他的世界的秩序。……為了組織人的政治的、社會的和道德的生活,轉向天上被證明是必要的。”②現實困境中的徐渭,力圖援引龍這種神奇的外力來解釋自身,以安放理想的“秩序”。鯉魚化角、赤稍騰飛的愿望長久地支撐著他,使他望月便會癡想:“霜兔當誰取,云龍拜我寧”;送友遠行,他會囑托:“馬道疾不短,鯉化角偏長”;偶爾買得玉魚佩飾時,他也祈求“騰空會有日,煙霧起羅裳”。一次次科場失利后,他忍不住發出“三十猶未第,讀書何用多。傷心拋蠹去,點額奈龍何”的人生悲嘆!
在高視自我的期待中,徐渭一面幻想著“不添一片龍門石,方便凡魚作隊飛”的盛世取才圖景,一面也深入反思著造成士子不幸遭際的政治根源。“連歲波臣多死旱,此中釣叟底垂絲?點睛翻笑僧繇手,飛向云霄何所為?”③“波臣”喻指無門于科舉仕途的廣大士子,“釣叟”喻朝廷選拔人才的官吏。冷酷的現實使他認識到,朝廷并無真心求才之意,即使真得到“點睛”之幸而“飛向云霄”,在這樣昏亂的世道官場上又會有何作為呢?“點睛翻笑”正揭示出作者對整個社會體制的失望和離棄的姿態。
白鷴鳥紅頂紅足黑腹白身,美麗優雅,是我國古代五品文官補服的標志。徐父恰做到五品文官,故徐渭“生平好此鳥”,視白鷴為文化“圖騰”。他六十歲時曾在《建陽李君寄馴鷴,俄殪野貍,信至燕,哀以三曲》一詩序中記載:“予四畜鷴而輒敗,其一為廣東陽江楊氏所遺,一從少保公行閩分諸廩饋,一為錢子酬詩,此則李所寄,并閩產也。”四次養鷴的經歷印證了他生命的不同階段。
徐渭最早的《白鷴詩》寫于二十歲以前。詩云:“閩南煙雨迷青嶂,孤雌挾子飛天上。卻憶羈雄不得歸,兩漿深籠鏡波漾。片雪長梢向尾分,有時夢見武夷君。山長水遠無書寄,不及南飛鴻雁群。主人為爾苦惆悵,開籠欲放非難放,繳鷹何處無,萬里憑誰報無恙。”詩中回憶了自己與嫡母苗氏相依為命的童年經歷。“孤雌挾子”、“羈雄不歸”、“夢見武夷君”、“無書寄”而“苦惆悵”等擬人化描寫,完全是嫡母身世的縮影。苗氏身為滇人,只身嫁在越中,與家人音信隔絕,守寡后思鄉情切卻至死不知生母情狀。因此異鄉淹留的白鷴就成為其不幸命運的生動寫照。
第二首詠鷴詩作于徐渭“才子能文幕府收”的戎幕時期。身處浙江總督胡宗憲幕是他一生中政治生活相對得意的時期。“片雪簇寒衣,玄絲繡一圍。都緣惜文采,長得侍光輝。”他借白鷴自詡“文采”,同時“短檐側目處,天際看鴻飛”,又不甘心狹窄朱籠的豢養,渴望“羈棲碧漢”來施展抱負。為此憐才的少保公曾為之“謀劃場屋”,可惜“異才”徐渭終無此命,反受嚴嵩案牽連致病。故《白鷴殤》以鳥自悼云:“乃予忽劇疴,不食但堅仆,四大且告捐,一鳥安得顧?”命垂一線的詩人似乎與白鷴產生了一種超自然的感應,最終鳥代人死,此鳥“一觸死階樹”,徐渭則逃過一劫。
第三次養鷴為錢王孫以此易徐渭字畫所贈。徐渭以山人的悠閑心態,“野性悅鳥魚”,體味著“送客不出門,白玉掃長彗”的野居樂趣,人鳥熙和,體現出少有的寧靜安然。該詩顯然作于幕府解散后的短暫平靜中,作者剛剛度過新一輪的精神危機。他以白鷴比山人:“山人有物蟠胸中,故應不與世人同。”白鷴乘風萬里的翩然姿態預示著一種新的生命期待。最后一組養鷴哀曲作于徐渭暮年,此鷴為好友李子遂所贈。詩人為生計于花甲之年尚奔波燕京,連喜愛的白鷴也無法親自侍弄,后此鳥“死于虱”。詩人感嘆白鷴“冥棲誰復伴龍鐘”的孤寂,借“荒欄取食曾呼掌”的回憶,魂牽遠方家鄉的山水。詩二則完全以白鷴自喻:“素姿馴態碧山空,劇爪貪涎一飽寵。……將詩換得胡家者,向后不知何所終。”其中“胡家”似指他投靠胡幕的生涯,終是“貪涎”、“飽寵”后一場春夢。其三詩:“正憐妙羽搖孤雪,忍為饑饕爛一腥。……鐘情此輩非關癖,猿鶴年來一壑情。”④詩人哀嘆自己與白鷴為“一腥”所惑的不幸遭際,寄寓著對幕府命運的深刻反思。
與白鷴的優雅相比,徐渭性格中更有猛禽般的桀驁不馴。故而鷴和鷹成為他不同性格側面的寫照。《畫鷹》詩中蒼鷹“生相由來不附人,綠鞲空著將軍臂”的神采,與徐渭的性情正有相通之處。在“凡才側目飽人矮”的艷羨中,雄鷹“秋風一試刀棱翅”,生動地折射出處于政治上升時期的詩人風采。但“作客羞為堂下人,射生慣落云中物。……丈夫有遇有不遇,去留之間向誰語?”終為人下的怨艾,使他在晚年又以“饑鷹”自嘲:“故低頭沙漠,顧復蹋翅而歸,行道不省饑鷹,便謂得兔,悉虛聲耳,獵者自知也。”
邊塞幕府的經歷使徐渭對馬又有別樣的情懷,《賦得風入四蹄輕四首》詩中駿馬“一塵不動外,千里颯然中”的疾馳,與“白草連天靡,蒼鷹踏翅從”的飛奔,不僅構成天地間視覺動靜的互補,也體現了一種自由的美感。至于神駿過檀溪的隨意從容,將軍愛妾馬的浪漫風流,都是其快意人生的最佳設計。但“赤驥本龍精,行時不是行”,《馬》詩帶著“帶烙成駢死,嘶鹽了此生”的傷痛和“健兒不得騎,淚落青芻里”的落寞,寫盡了英雄不遇之憾。此外,戰馬也成為作者諷世的寓托。如《二馬行》就對比戰場上的這樣兩種馬:“胸排兩岳橫難羈,尾撒圓球驕欲死。……天寒馬毛腹無矢,饑腸霍霍鳴數里。”它們猶如苦樂不均的邊塞將帥和士卒,而“將軍見虜飽掠歸,據鞍作勢呼賊走”⑤的白描,就大膽揭露了朝政的黑暗和邊事的混亂,對尸位素餐者予以強烈抨擊。
鶴在我國文化里常常和仙道等道家修煉功夫等聯系在一起。徐渭早年曾有《畫鶴賦》贊美鶴清飛高舉的仙姿妙態,推命相士“呼余為雞群鶴也”的往事,也正與他鶴立雞群的自我期待暗合。徐渭早年曾隨兄長徐淮煉丹,這種化鶴情結在貧病交加的晚年得到深化,遂有這組七律詩:《聞有賦壞翅鶴者,予嘗傷事廢餐,羸眩致跌,右臂骨脫突肩臼,昨冬涉夏,復病腳軟,必杖而后行,茲也感仙癯之易賊,羨令威而不皆,橫榻哀吟,輒得五首》。該詩序與詩題合一,自比為壞翅鶴,頗得詩趣。
其一詩云:“澤國秋飆海色鮮,飛騰無計只頹然。……可憐獨剩滄溟氣,乞與昂藏步榻邊。”獨翅鶴雖境況悲慘飛騰無計,但舉足之間依舊是“昂藏”不減的“滄溟之氣”。詩人不向悲慘命運低頭的高亢由此可見一斑。其二詩云:“欲鳴不鳴拍不禁,況復蒼蒼萬里心。……傾國捧心翻所貴,一庭欹影換清吟。”詩人空垂獨袖,對井獨照,雖如斷翅鶴鰈燮在庭前池后,但“蒼蒼萬里”的雄心不減,他的清吟也換來鶴的應和。病痛的生存體驗中,使他越發產生超越的焦灼。其三詩云:“朱軒衛國羞群載,碧浪焦山暝獨埋,卻憶緱山今夜客,鳳笙明月跨誰來?”幻境消解了詩人的現實痛楚,也使他羽化登仙的意識愈發迫切。但“紅芝大藥遙難寄,碧海欹巢待不來”,自信為“仙材”的詩人再也不能“胎禽隨地浪投胎”一般,輕易棄置命運的籌碼。結尾“雙脛莫更論長短,愁見江鳧上下飛”的自我警醒,體現出他對現實的憂患和終歸老莊不遣是非的混融。史載徐渭晚年“常夜中呼嘯,有群鶴應焉”⑥,從激烈的人生狀態屏息回歸克己的自慰,藝術和宗教有效抑制了他的絕望,成為他晚年“擺脫環境達到迷狂境界”⑦的最佳途徑。
總結生平,徐渭《自畫小像贊》對自己進行了多重喻象的設問:“龍耶?豬耶?鶴耶?鳧耶?蝶栩栩耶?周蘧蘧耶?”作者通過富有道家色彩的描述,自嘲其癡。在“疇知其初”⑧的深度叩問里,表現了近代士人對自身與歷史運命的痛切追思。
① 徐渭.省試周大夫贈篇罷歸賦此[A].友人出冊復贈春試者[A].分別見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3:178,274.
② [德]恩斯特·卡希爾.人論[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66-67.
③ 徐渭.柳兄九迫以師禮[A].贈陳明經[A].元旦買得玉魚自佩[A].聞朱次公訃[A].躍鯉三首送人[A].畫魚既作古詩矣,久之復得七律二首[A].見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3:745,736,730,208,408,290.
④ 徐渭.白鷴殤[A].嫡母苗宜人墓志銘[A].答嘉則[A].白鷴[A].徐文長傳[A].奉徐公書[A].寶劍篇送陸山人[A].建陽李君寄馴鷴……哀以三曲[A].分別見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3:88,631-632,817,179,1343,179,148,298.
⑤ 徐渭.畫鷹[A].射鷹篇贈朱生[A].奉徐公書[A].賦得風入四蹄輕四首[A].馬[A].二馬行[A].分別見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3:125,117,481,198,97,123.
⑥ 徐渭.即席贈孫相士序[A].聞有賦壞翅鶴者[A].陶望齡.徐文長傳[A].分別見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3:230,296-297,1341.
⑦ [英]克來夫·貝爾.藝術[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1984:63.
⑧ 徐渭.自畫小像贊[A].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3:585.
作 者:汪沛,文學博士,武警工程學院基礎部語文教研室副教授,主要從事人文素質教育及古代文論研究。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