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堅懷[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97]
精神勝利法的異質同構
——論《阿Q正傳》對《勝利者巴爾代克》的借鏡
⊙李堅懷[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97]
《阿Q正傳》借鑒了顯氏小說《勝利者巴爾代克》,作為阿Q形象的核心意義的精神勝利法表現出與巴爾代克的異質同構。雖是取法顯氏的小說,而阿Q形象的塑造體現了魯迅文本對顯氏文本的否定的互文性關系,顯示出對顯氏的借鏡與超越。
《阿Q正傳》《勝利者巴爾代克》 精神勝利法 異質同構
法國學者朱麗葉·克里斯蒂娃在1966年提出“互文性”(Intertexuality)的概念,她認為:“任何文本都是一些引文的馬賽克式構造,都是對別的文本的吸收和轉換。”①菲利普·索萊爾斯則認為互文性的涵義在于“任何文本都聯系著別的好些文本,同時對它們進行復讀、強調、濃縮、移植和深化。”②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中認為:“就個人與傳統關系而言,傳統是一個同時共存的秩序。在這一秩序中,先前的經典文本一律為今人共享,每一件新作品的誕生,無疑受到以前全部經典的影響。”③
作家從無數的文本中借鑒資源,通過改造變成新的化合物。魯迅的小說創作,特別是其早期創作更明顯地帶有與諸多外國作家的互文性關系,最為讀者熟悉的《狂人日記》即是對果戈理的同名小說的借鑒。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中曾回憶自己早年的文學活動時說:“因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勢必至于傾向了東歐,因此所看的俄國,波蘭以及巴爾干諸小國作家的東西就特別多。……記得當時最愛看的作者,是俄國的果戈理(N.Gogol)和波蘭的顯克微支(H.Sienkiewitz)。”④由此可見,魯迅的小說受到了包括顯克微支在內的諸多作家的影響。
一
顯克微支的作品《勝利者巴爾代克》與《阿Q正傳》淵源最為密切。這兩部小說雖然創作于不同年代,有著不同的人物和內容,但均描繪了在統治階級的奴役下,下層農民心靈被扭曲,精神被異化而產生的悲劇。《勝利者巴爾代克》的主人公巴爾代克·史洛維克是一個身體強壯、思想愚蠢的波蘭農民。小說主要描寫了普魯士統治者以欺騙手段強迫巴爾代克應征入伍,參加一八七O年的普法戰爭。這一戰爭扭曲了巴爾代克的精神和性格,也造成了戰后巴爾代克的悲劇命運。戰前,巴爾代克本是一個厭惡戰爭、憎恨普魯士異族統治的農民,但是由于普魯士統治者的欺騙宣傳和思想毒害,使巴爾代克相信為德國人賣命就是保衛自己的妻子兒女生命財產的安全,因此在戰爭中他異常勇猛,立下了赫赫戰功,胸前掛滿了各種勛章。隨著戰爭的節節勝利,巴爾代克的思想逐漸發生了變化:由害怕戰爭變為對戰爭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由憎恨德國人變成一個對德國上司惟命是從的“忠誠”的普魯士士兵;由厭惡德文到滿口德語,甚至“忘記了波蘭話”。巴爾代克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民族,忘記了自己的民族被侵略、被奴役的苦難而迅速非波蘭化。戰爭毒害了他的思想,奴化了他的精神,使他由一個質樸、勤勞的波蘭農民,變成了一個滿口德語、嗜酒如命,并以德國公民自命的奴才和小人。勝利歸來的巴爾代克儼然以“英雄”自居,在波蘭同胞面前目空一切、趾高氣揚,自稱紳士,但在德國人眼里,他仍然是“波蘭豬玀”,他的孩子也照樣被恣意謾罵、毆打、凌辱。最后,“這個葛拉維洛特和色當戰役的勝利者”,受到德國移民的圍攻,被打得頭破血流,昏倒在地,并被倒打一耙,以德國移民受到波蘭野蠻居民的襲擊為由,把他告到法院,并被德國人關進了監獄。他的家產、土地被掠奪,全家只好去流浪,巴爾代克及其家庭遭到了悲劇命運。
“勝利者”巴爾代克以自己的行動和經歷作了自我反諷,勝利顯然不屬于巴爾代克,更不屬于波蘭民族,而只屬于普魯士。巴爾代克在精神上、思想上卻完全一敗涂地。戰爭的勝利只使他在精神上迅速德國化,戰爭勝利結束之日,也就是他的性格被完全扭曲,精神被徹底德國化之時。他始終都沒有意識到普魯士統治者才是波蘭民族最大的敵人,才是造成他全家悲劇命運的罪魁禍首。他卻為虎作倀,還處處炫耀自己的“功勛”。顯克微支成功塑造了異族壓迫下的巴爾代克可憐的精神勝利法一步步蠶食他的民族精神,作者揭開了一個波蘭農民斑斑血淚的悲劇,令人震撼。
《阿Q正傳》同樣刻畫了一個下層的貧苦農民的心靈被扭曲,精神被異化,而最終被封建統治者殺害的悲劇。與巴爾代克不同,阿Q遭受的主要不是異族侵略者的奴役和毒害,而是中國傳統封建思想的戕害,是以趙太爺為代表的封建地主階級的政治壓迫和經濟剝削。但兩篇小說在思想傾向上,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卻有著不少令人十分驚奇的相通相似之處。例如,它們都以農民作為主人公,而且都以農民的性格被嚴重扭曲作為描寫的重點,都塑造了落后的農民典型,都深刻地揭示了農民精神上的痛苦、麻木、愚昧、落后、不覺悟等等。巴爾代克其實根本不了解普法戰爭的意義,更不了解這場戰爭對波蘭民族意味著什么,他被愚弄,愚昧地充當了異族統治者戰爭的機器,充當炮灰。更令人吃驚的是,在戰爭中他竟俘虜了兩個為民族解放而參加法軍的波蘭人,而對自己的同胞,他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情義,他完全站到了普魯士的立場上。回家后,他滿口德國話,“沒有一個人會認識他了,他,從前是那樣的一個謙和的人,現在卻把拳頭敲著桌子,神氣活現地,喉嚨里咯咯地響著,很像一只火雞。”到處炫耀自己,“我們贏了!我打贏了,現在無論我要什么,人家都會給我!我無論要什么,人家都會給我的。”并且稱自己是一個比德國人更好的人物。也許巴爾代克并不是有意的“賣國”,他的可悲在于他的愚昧,愚昧也使他忘記了自己所屬的民族,忘記了遭受異族侵略和統治的不幸及痛苦。愚昧使他不自覺地成為普魯士統治者的一個奴才。然而,在普魯士統治者的眼中巴爾代克仍不過是一個卑賤的奴才,他們是不會把巴爾代克升格為普魯士人的。巴爾代克的“勝利”、“驕傲”和自尊,只是一廂情愿地“自欺欺人”。巴爾代克的悲劇令人同情,但他的愚昧、虛榮與奴性更使人痛心。顯克微支通過巴爾代克的塑造,表現了對波蘭農民的生活和命運的深切同情、深刻思索,而關注的焦點就是如何使農民擺脫愚昧落后的狀態,提高波蘭農民的民族覺悟,這也是《勝利者巴爾代克》的主旨所在。
阿Q的悲劇則在于他不能正視自己的奴隸地位。他分不清敵我,盲目自大、盲目自尊,甚至盲目地與趙太爺攀本家,宣言自己過去比別人闊多了,自己沒有結婚,沒有女人,卻說“我的兒子比你闊多了”,阿Q也是一廂情愿的“自欺欺人”。同樣趙太爺之流也不會給阿Q升格,即使阿Q進城做了一回小偷,發了一點橫財之后,趙太爺對他還是格外提防的。革命爆發后,一心想投革命黨的阿Q,卻被誣為盜賊并被關進大牢,死在了革命后搖身一變成了新貴的封建統治者的刀下。阿Q的悲劇同樣令人同情,阿Q的愚昧、落后、不覺悟更令魯迅憤怒。魯迅是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度描寫阿Q及其悲劇命運的。這樣,阿Q和巴爾代克的形象構成了精神勝利法的異質同構。
當然,阿Q比巴爾代克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會用忘卻、自我辯解、自我陶醉來消解所受的屈辱。什么“兒子打老子”,與狀元同等的“第一個”之類,阿Q有著比巴爾代克更“高明”的“精神勝利法”。但不能否認阿Q與巴爾代克有著某些精神的聯系。魯迅也是以與顯克微支類似的立場提出啟蒙民眾,醫治落后農民精神上的痼疾等問題的。從兩篇小說精神上的某些類似,可以看出顯克微支對魯迅的影響。許欽文在《學習魯迅先生》一文中也說過:“記得他同我談開始創作的情形時,曾經說他寫《吶喊》,思想上受到顯克微支的影響。”
二
其實,顯克微支對魯迅小說創作的影響不僅表現在思想上。在某些具體的文本敘述中,兩部杰出的作品構成肯定的互文性關系,語言的襲用在兩個文本表現突出,魯迅顯然受到顯克微支的啟發,例如兩篇小說都寫到主人公得意忘形的神態。巴爾代克的得意忘形是在從戰場上歸來之后:“誰打了勝仗?我們打的,我打的。現在我們要什么他們就給什么。”阿Q的得意忘形是在革命高潮中:“他更加高興地走而且喊道:‘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歡誰就是誰。’”巴爾代克在酒店喝酒時這樣炫耀自己:“忽然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銅子來。‘拿去!我現在是一個紳士了。’”阿Q在城里發財后回到未莊這樣炫耀自己:“他走近柜臺,從腰間伸出手來,滿把是銀的和銅的,在柜臺上一扔,說,‘現錢!打酒來!’”
魯迅對顯克微支在文本結構進行借鑒,也時常利用介入性敘述的旁白評論對作品的主人公行狀作了一番介紹和考證。《勝利者巴爾代克》是:“這本小說的主人公,名字叫做巴爾代克·史洛維克,但是因為他有一個習慣,每當什么人跟他說話的時候,他老是瞪著眼珠呆看,所以他的鄰舍們給他起了個綽號,把他叫做‘瞪眼巴爾代克’。事實上,他跟夜鶯一點都不像,他的智力與他的非常幼稚的老實使他獲得了另一個綽號,叫做‘傻子巴爾代克’。這最后一個名字是最著名的,無疑地,一定是可以傳之于史冊的唯一的名字了,雖然巴爾代克另外還有第四個名字——而且倒是他的官名。因為在波蘭文中,‘人’與‘夜鶯’這兩個字,叫一個德國人聽起來,就沒有什么分別。況且德國人又喜歡把野蠻的斯拉夫名字翻譯做較高雅的語文,以示他們的文明,所以,當他應召入伍開始做一個新兵的時候,就發生了這樣的一場對話:‘你叫什么名字?’那軍官問巴爾代克。‘史洛維克。’‘史洛維克,唔,不錯,好’于是那軍官把他的名字寫了下來‘人’。”
在《阿Q正傳》第一章“序”中則饒有興趣地介紹和考證了阿Q的姓、名字和籍貫。考證了半天,仍然不得要領,“僅有一個‘阿’字非常正確,絕無附會假借的缺點,頗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卻都非淺學所能穿鑿。”《阿Q正傳》的開頭比《勝利者巴爾代克》幽默風趣多了,其思想涵義也深刻多了,對現實的批判性也更強。但從人物的“正名”或“釋名”入手,卻是魯迅與顯克微支共同采用的寫法。
再如兩篇小說都寫到主人公的被捕。《勝利者巴爾代克》是:“普寧坪的警察還是驅車來到巴爾代克家里。他們一定預料有一場嚴重的抵抗的,因為他們來了五個人,并且都帶著實彈手槍。可是這一次,他們卻錯了,巴爾代克一點沒有想到抵抗的,他們叫他坐進馬車去,他就坐了進去。”《阿Q正傳》是:“那時恰是暗夜,一隊兵,一隊團丁,一隊警察,五個偵探,悄悄地到了未莊,乘昏暗圍住土谷祠,正對門架好機關槍;然而阿Q不沖出。許多時沒有動靜,……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機關槍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在兩個被捕的場景中都有當局的怯懦和可笑,也都有小說主人公的麻木。盡管阿Q和巴爾代克被捕的原因并不一樣,被捕時的表現也不完全相同,但在描寫上卻有某些相類之處。巴爾代克被審判的場面描寫也能讀出阿Q的影子。
兩位主人公是不同時代、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藝術典型。各自的社會生活、歷史條件與國情,決定了二者形象的不同特征,差異是顯而易見的,但從上述的分析可見阿Q對巴爾代克的借鑒。如果說阿Q是“寫出一個現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那么,巴爾代克形象的塑造刻畫出了普魯士殖民時代波蘭農民的“譜”。《阿Q正傳》和《勝利者巴爾代克》的這些相類之處,無可爭辯地說明魯迅對顯克微支的借鑒。周作人曾說:“《阿Q正傳》的筆法的來源,據我所知道的是從外國短篇小說而來的,其中以俄國的果戈理和波蘭的顯克微支最為顯著。……顯克微支的《炭畫》和《酋長》等,……只就這幾篇看起來,也可以得到多少痕跡。”⑤
三
當然,這種肯定的互文性絕非抄襲,而是有意味的創造。這種對別人的借鑒并在此基礎上的創造,正是一切偉大的藝術家的根本特性。法國畫家安格爾認為:“請問著名的藝術大師哪個不摹仿別人?從虛無中是創造不出新東西來的,只有構思中滲透著別人的東西,才能創造出某些有價值的東西。”⑥也說明了沒有借鑒就沒有創新。
需要說明的是,借鑒絕不意味著全盤吸收,面對異質文化系統時各取所需,不能允許對方反客為主的同化,所以,魯迅接受顯克微支創作的影響時作了民族化的處理,更多地側重于藝術形式與手法的“拿來”,這種主觀偏向取舍和變易,使得阿Q形象承襲了巴爾代克的精神勝利法的外衣,可骨子里的情感構成回蕩著的是中國的“這一個”。盧卡契在談到世界文學的相互影響時指出:“任何一個真正深刻重大的影響是不可能由任何外國文學作品所造成,除非在有關國家同時存在著一個極為類似的文學傾向——至少是潛在的傾向。這種潛在的傾向促成外國影響的成熟。因為真正的影響永遠是一種潛力的解放。”⑦正如韋勒克認為:“藝術作品不僅僅是來源和影響的總和,它是一個整體,里面從他處獲得的素材不再是塞進去的材料,而是融入到一個新的整體結構中。”⑧
魯迅對顯克微支有借鑒,更有超越,阿Q形象比巴爾代克更有典型性。在某種意義上,他甚至可以成為一個“民族典型”或“國民典型”。而魯迅對阿Q的精神勝利法的描寫和批判,也代表了對整個國民性弱點的批判。阿Q已經成為世界文學中一個著名的典型人物和典型性格。而巴爾代克則遠遠沒有達到這個高度。沈雁冰早就說過:“阿Q是‘乏’的中國人的結晶”,“我們不斷的在社會的各方面遇見‘阿Q相’的人物,我們有時自己反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中也免不了帶著一些‘阿Q相’的分子。但或者是由于怠于飾非的心理,我又覺得‘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國民族所特具。似乎這也是人類的普遍弱點的一種。”⑨
① Julia Kristiwa,Word,Dialogue and Novel,in Toril Moied.,The Krisriwa Reader,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6,37.
② Philippe Sollers,TelQuel.Theorie d’ensemble(Paris:Seuil,1971)758.
③ [英]托·斯·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李賦寧譯注,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2頁。
④ 魯迅:《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11頁。
⑤ 周啟明:《魯迅的青年時代·關于〈阿Q正傳〉》,《魯迅回憶錄》(專著中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876頁。
⑥ [法]安格爾:朱伯雄譯《安格爾論藝術》,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頁。
⑦ [匈牙利]盧卡契:《盧卡契文學論文集》(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52頁。
⑧ RenéWellek.Concepts of Criticis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University Press,1963,285.
⑨ 沈雁冰:《讀〈吶喊〉》,1923年10月《文學周報》第91期。
作 者:李堅懷,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安徽科技學院中文系副教授。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