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兵[黃淮學院, 河南 駐馬店 463000]
“嵇琴”在唐代的嗣響
⊙劉小兵[黃淮學院, 河南 駐馬店 463000]
竹林七賢代表著令人神往的名士風范,他們以其超塵絕俗的才情氣質、個性稟賦,成為后人包括唐代士人崇拜和接受的偶像。文章從七賢事跡中抽取了“嵇琴”這個具有象征意義且頗具影響力的“符號”,展示七賢代表人物嵇康之詩性與才情在唐代的嗣響。以此說明嵇康以及竹林七賢已深深地留在了唐人的記憶之中,成為唐代士人精神傳統與文學傳統之一脈。
“嵇琴” 七賢 唐人 嗣響
主人有酒歡今夕,請奏鳴琴廣陵客。
——李頎《琴歌》
六朝,因有著竹林七賢等所代表的魏晉風度而為后世眾多學者所青睞。如宗白華所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感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美學散步》)而唐朝,無疑也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最富于詩性與才情的時代,而且其風流俊士隊伍之龐大、氣度之恢弘,則又遠在六朝之上。然而,唐人的詩性與才情并非與生俱來或從天而降,除了時代的原因,與他們對唐前尤其是六朝以來文化傳統的吸納是分不開的,作為名士風度之代表的竹林七賢自然成為唐代士人崇拜和接受的偶像之一。
而在竹林七賢中,若論人格魅力與藝術才情,嵇康無疑當首屈一指。他不僅僅以其“清峻”之詩文而入中國古代文學史,還憑其草書而入中國古代書法家行列,更以其高超的琴藝、與眾不同的音樂理論(如《聲無哀樂論》)尤其是與琴曲《廣陵散》的不解之緣而入中國音樂史。本文僅就嵇康之“琴緣”以及唐人對“嵇琴”之傳承與發揚,做一些探討,以此展示竹林七賢之詩性與才情的某些側面及其在唐代之嗣響。由此或可感受魏晉至隋唐之間,中國士人之精神氣質曾經歷過怎樣的傳承與流變。
“嵇琴”一詞,較早見于南朝梁周興嗣的《千字文》,其中有“嵇琴阮嘯”,庾信《思舊銘》曰“托情嵇琴,風云相得”,《晉書》亦有“嵇琴絕響”之語,至后代,“嵇琴”乃成為琴之一種、琴的又一代名詞,這也許是后人對嵇康人琴俱亡的悲劇結局之不滿的心理補償,以此讓嵇康的名字與世代不絕的琴聲永遠流傳下去——這也是對嵇康的最好的紀念吧!
《晉書》言嵇康之志趣所在:“常修養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于懷。”亦如其在《與山巨源絕交書》所言:“今但愿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尤其是臨終前那一曲蕩氣回腸的《廣陵散》,更令人千載之下想見其為人。嵇康愛琴,為琴藝之高手,且為詠琴賦琴之名家。琴這一意象在嵇康詩中亦頻頻出現,如《贈秀才從軍》十八章中五次與琴有關:“習習谷風,吹我素琴”、“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鳴琴在御,誰與鼓彈”、“彈琴詠詩,聊以忘憂”、“琴詩自樂,遠游可珍”,已不僅僅如宋徵璧所說“《贈秀才從軍》而三及琴”(《抱真堂詩話》);又如《四言詩》:“操縵清商,游心大象”、“斂弦散思,游釣九淵”,如《酒會詩》:“素琴揮雅操,清聲隨風起。……但當體七弦,寄心在知己”,《答二郭詩三首》:“結友集靈岳,彈琴登清歌”,《五言詩三首》:“徘徊戲靈岳,彈琴詠泰真”。考之于漢魏六朝,賦琴者甚多,如蔡邕、馬融、傅毅、傅玄、成公綏、陸瑜等,而蕭統之《文選》獨取嵇康之《琴賦》,另如唐人所編的類書《藝文類聚》《初學記》在“樂部”類也都多次征引了嵇康的《琴賦》。這不僅僅因為嵇康賦作本身寫得好,而且,更與其人琴合一的卓越境界有關,與其人琴俱亡的悲劇結局有關。嵇康一生可謂與琴結下了不解之緣,用嵇康《琴賦》中的話來解釋其原因,那就是他認為“眾器之中,琴德最優”,琴對于嵇康來說“可以導養神氣,宣和情志,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于音聲也”,“可以感蕩心志,而發泄幽情”。并且,嵇康還在《琴賦》之結尾發出了近乎宿命般的感嘆:“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邈難極兮。良質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盡雅琴,唯至人兮!”
盡管嵇康在這篇《琴賦》中發出了生不逢時、知音難求的喟嘆,臨終前亦有“《廣陵散》從此絕矣”的遺憾,然而,正是由于嵇康用自己的生命將這傳統的琴德、琴藝發展到了近乎凄美絕倫的藝術至境,他才不僅僅在生命最后的舞臺上獲得了三千太學生的頂禮膜拜,而且,在他身后包括唐代也找到了更多的知音。可以說,嵇康身后世代不乏知音,亦不乏“嵇琴”之回響!
現代學者經過研究認為,《廣陵散》可能是產生于漢代中期的一首民間樂曲,演奏之樂器也不僅限于古琴,能演奏并傳承此曲的亦并非嵇康一人;而且此曲歷經唐宋元明清,至今猶存(參見吳釗、劉東升編著《中國音樂史略》)。但是,在后人包括唐人眼里,嵇康與琴、與《廣陵散》似乎已密不可分。嵇康已死無法復生,唐人于是對《廣陵散》是否真的已成“絕響”進行了不懈的探究,并因此而留下了相關的話題。
如顧況的《王氏廣陵散記》:
眾樂,琴之臣妾也;《廣陵散》,曲之師長也。瑯邪王淹兄女未笄,忽彈此曲,不從地出,不從天降,如有宗師存焉。曲有《日宮散》《月宮散》《歸云引》《華岳引》,意者虛寂之中,有宰察之神,司其妙有,以授王女。於戲!天地鄙吝而絕,神明倜儻而授,中散沒而王女生(一作傳),其間寂寥五六百年。先王作樂,殷薦上帝,有不得而聞者。鼓鐘時動,敢告于太師。
此文將琴置于樂器之王的位置,《廣陵散》則為曲中師長的位置,更令人驚喜的是:嵇康死后,寂寞五六百年的《廣陵散》如有神助般地由王氏之女重新奏響!
《唐語林》曰:
韓太保皋深曉音律,嘗觀客彈琴為《止息》,乃嘆曰:“妙哉,嵇生之音也!為是曲也,其當魏、晉之際乎?《止息》與《廣陵散》,同出而異名也。其音主商,商為秋聲,天將肅殺,草木搖落,其歲之晏乎?此所以為魏之季慢也。其商弦與宮同,是臣奪其君之位乎?此所以知司馬氏之將篡也。“廣陵”,維揚也;“散”者,流亡之謂也;“楊”者,武后之姓,言楊后與其父駿之傾覆晉祚者也。晉雖興,終“止息”于此。其音哀憤而噍殺,操蹙而慘痛,永嘉之亂,其應此乎?叔夜撰此,將貽后代知音,且避晉禍,托之鬼神,史氏非知味者,安得不傳其謬也歟?”
《全唐文》卷六百二十三載:皋,字仲聞,擢賢良科。貞元中累拜尚書右丞,元和時授忠武軍節度使,入為吏部尚書兼太子少傅,長慶元年拜尚書右仆射,為東都留守。韓皋對于《止息》的一番感嘆被命名為《廣陵散解》而收入《全唐文》。
而僖宗時人陳康士在《琴調自敘》中亦曰:
余學琴,雖因師啟聲,后乃自悟。遍尋正聲,九弄、廣陵散二胡笳,可謂古風不泯之聲也。
可見,盡管嵇康認為“《廣陵散》從此絕矣”,唐人似乎并不甘心,他們寧愿相信《廣陵散》尚在人間,還可以聆聽到它動人的旋律!并且還要賦予《廣陵散》以豐富的弦外之音!此外,唐代還流傳有名曰《嵇康怨》的琴曲,亦當與嵇康有關。
《廣陵散》同時亦成為唐人寫詩做文的一個意味深長的典故,如:
李白《憶崔郎中宗之游南陽,遺吾孔子琴,撫之潸然感舊》:
誰傳《廣陵散》,但哭邙山骨。
李白《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
一罷《廣陵散》,鳴琴更不開。
陳存《楚州贈別周愿侍御》:
淮南木葉飛,夜聞《廣陵散》。
李德裕《房公舊竹亭聞琴緬慕風流神期如在因重題此作》:
流水音長在,青霞意不傳。獨悲形解后,誰聽廣陵弦。
可見,伴隨著一曲《廣陵散》,嵇康不僅走進了唐人的音樂世界,更走進了唐人的精神世界。
琴在唐人的精神生活中占有著重要的位置,與琴有關之詩文眾多,檢索全唐詩及其補編,僅琴字就出現七百七十余次。唐人在表現自己“琴趣”之時,常常會聯想起竹林七賢,尤其是想到嵇康。先看下面這兩首詩:
李嶠《琴》:
名士竹林隈,鳴琴寶匣開。風前中散至,月下步兵來。淮海多為室,梁岷舊作臺。子期如可聽,山水響余哀。
韋莊《贈峨嵋山彈琴李處士》:
峨嵋山下能琴客,似醉似狂人不測。何須見我眼偏青,未見我身頭已白。茫茫四海本無家,一片愁云秋碧。壺中醉臥日月明,世上長游天地窄。晉朝叔夜舊相知,蜀郡文君小來識。……廣陵故事無人知,古人不說今人疑。
這兩首詩一為詠琴,作者李嶠為盛唐詩人;一為贈人(贈彈琴之人),作者韋莊為晚唐詩人。但是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聯系起“竹林名士”,想起“中散”、“步兵”、“青眼”、“叔夜”,想起那早已成為傳說的《廣陵散》。
再看下面的若干唐人詩句:
王績《古意六首》(其一):
前彈廣陵罷,后以明光續。
上官昭容《游長寧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之一):
攜琴侍叔夜,負局訪安期。不應題石壁,為記賞山時。
張昌宗《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
叔夜彈琴歌白雪,孫登長嘯韻清風。
司馬逸客《雅琴篇》:
將軍塞外多奇操,中散林間有正聲。
李頎《題少府監李丞山池》:
窗外王孫草,床頭中散琴。
元稹《病減逢春期白二十二、辛大不至十韻》:
琴待嵇中散,杯思阮步兵。
落照淵明柳,春風叔夜弦。
許渾《出永通門經李氏莊》:
中散獄成琴自怨,步兵廚廢酒猶香。
李群玉《言懷》:
白鶴高飛不逐群,嵇康琴酒鮑昭文。
李中《贈海上書記張濟員外》:
溫庭筠《感舊陳情五十韻獻淮南李仆射》:
抑揚中散曲,漂泊孝廉船。
甚至小鳥鳴叫之動聽也可以用嵇康的琴聲來形容,如齊己的《早鶯》“:羽毛新刷陶潛菊,喉舌初調叔夜琴。”
從以上列舉的詩句我們已經可以看出:在唐人盎然的“琴趣”世界里,風流倜儻的嵇康及其蕩氣回腸的《廣陵散》,已經成為唐人無法忘卻的歷史記憶,成為唐人揮之不去的“嵇康情結”!于是,在唐代,才有了大量的嵇康的追隨者,我們才聽到了“嵇琴”在唐代的回響。嵇康與琴就如同陶潛與酒一樣,琴幾乎成為了嵇康的“專利”,成為嵇康標志性的“符號”,故而,王績乃有:“淵明對酒,非復禮義能拘;叔夜攜琴,唯以煙霞自適。”(《答刺史杜之松書》)白居易亦云:“古之達人,皆有所嗜,元晏先生嗜書,嵇中散嗜琴,靖節先生嗜酒。”(《太湖石記》)
下面這兩首唱和之作,同樣體現出唐人對嵇康的認同與追隨。
陸龜蒙《添酒中六詠·酒杯》:
叔夜傲天壤,不將琴酒疏。制為酒中物,恐是琴之余。一弄廣陵散,又裁絕交書。頹然擲林下,身世俱何如。
皮日休《奉和添酒中六詠·酒杯》:
昔有嵇氏子,龍章而鳳姿。手揮五弦罷,聊復一樽持。但取性淡泊,不知味醇。茲器不復見,家家唯玉卮。
這兩首詩從題材上說皆為詠酒詩,且歌詠的對象都是酒杯,但是他們聯想到的歷史人物卻都是嵇康;唐代詩人在自己的琴酒生活中,遙想著嵇康手揮五弦、頹然林下的神姿風采,在這遙想之中,七賢與唐人彼此成為了知音。皮、陸所生活的時代已至晚唐,末世之中的七賢追憶或許更有其深意吧?
中國之琴史可謂源遠流長。《史記·樂書》云:“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夔始作樂,以賞諸侯。”由此可知琴與樂最初的主要功能在于禮樂教化;先秦六藝之中包括樂,琴藝亦是士人必修之功課。而當中國之士人將個性情感投射到琴藝之中時,便留下諸多千古佳話:俞伯牙《高山流水》以覓知音;司馬相如以一曲《鳳求凰》傳達愛情;嵇康則憑借臨終前一曲攝人心魄的《廣陵散》,給后人留下了魏晉風度的絕唱!從此,琴成為了“古來名士,多所愛好”(顏之推《顏氏家訓》)之物。回望歷史長河,我們發現:嵇康以其剛烈與決絕,用生命的代價奏出的那一曲《廣陵散》也許真的已成絕響,即便如極富詩性與才情的唐人亦難以重奏。但是,作為魏晉名士風流的代表,嵇康賦予了傳統的“琴德”以新的內容,同樣留給唐人諸多啟示:如其“濁酒一杯,彈琴一曲”的理想志愿,如“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神采風韻,如“彈琴詠詩,聊以忘憂”、“琴詩自樂”、“琴詠泰真”等等,即以琴、酒、詩來怡情悅性、抒憤忘憂,以琴、酒、詩來體驗并表現個體生命之真味,這種生存策略與模式歷經漢魏六朝而至唐代,漸次成為了中國士人的一種精神傳統、一種集體無意識,從而成為了中國士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盡管,這種精神傳統的確立并非嵇康一人之功,但是,嵇康及其“嵇琴”確實具有經典與示范之意義。
本論文為2011年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唐代文獻中的‘七賢記憶’”成果之一
作 者:劉小兵,黃淮學院中文系教師,南京大學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及文學批評史研究。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