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芳
(重慶市北部新區總工會,重慶 401122)
周揚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一個獨特而又典型的人物,在他身上,文學與政治、知識分子與政治權威、教條主義與個人才華、宗派主義情緒與反思精神等復雜地糾結在一起。回顧周揚的一生,從20世紀30年代的初露鋒芒到解放后“十七年”時期的叱咤風云,從“文革”中飽受牢獄之災到70年代末復出后激情不減到最后再受批判抑郁而死。從他身上可以瞥見中國現當代歷史發展的某個面相,可以說是“中國現當代文藝史和意識形態史的縮影”。
對于周揚和他的文藝觀,或許通過對其晚年的反思的考察能得到更多的線索,尤其是他對“異化”問題的探討和對“文藝與政治的關系”的反思。
周揚悲劇結局的引子是關于異化問題的探討,即《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一文及其引發的事件,可以由此來觀察周揚其人,甚至觀察左翼文學的生態環境。
《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一文是在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紀念學術報告會上的講話,后全文發表于1983年3月16日《人民日報》第4版。
在這篇文章中,周揚認為“異化”是“主體在發展的過程中,由于自己的活動而產生出自己的對立面,然后這個對立面又作為一種外在的、異己的力量而轉過來反對或支配主體本身”。并進一步談及在社會主義社會,也存在經濟領域的異化、政治領域的異化(權力的異化)和思想領域的異化。
在對異化問題的探討中,周揚的指向主要是對于“文革”的批判,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不僅是對文革的反思,也指向了周揚自己。周揚晚年對自己以前的一些作為非常懊悔,見人就道歉,或許不是一種姿態。周巍峙曾談到周揚的晚年:“他(周揚)說長期被關,想得很多,也懂得不少東西,不過這些年,他想得最多的是過去說了許多錯話,做了許多錯事,傷了不少人,反省起來心里很不安,很懊悔。”[1]這或許是周揚對于自己“異化”的反思,經過了長期的牢獄之災后,周揚開始自覺反思自己并追求主體的完整性。
以“異化事件”本身為例,或許能更清楚地看到周揚的這種變化。1983年,為了紀念馬克思逝世100周年,中宣部、中央黨校、中國社會科學院和教育部聯合舉辦學術報告會,中宣部提名由周揚作主要報告人。這篇報告1983年3月7日周揚在大會上宣讀,3月16日全文在《人民日報》上發表。就是這一未經修改即發表的行為引起軒然大波,最后上升為一個嚴重的政治事件。中宣部專門寫報告批評了周揚等人,其中重點批評了《人民日報》副主編王若水。這時的周揚完全可以把責任全部推到王若水身上,可是周揚沒有這樣做,而是承擔了全部的責任:“至于這篇講話,雖有人幫助起草,但整個內容和文章的結構,都是我的意見。如有錯誤和不妥之處,完全是我的責任。”[2]471雖然周揚曾為自己的意見辯解,但最后還是不得不公開檢討和自我批評,1983年11月6日《人民日報》發表《周揚同志對新華社記者發表談話擁護整黨決定和清除精神污染的決策就發表論述“異化”和“人道主義”文章的錯誤做自我批評》一文,以公開自我批評的方式對此事做了一個了結,但是這個事件精神上造成了沉重打擊,此后,鮮有重要觀點發表。
在“異化”事件中,對責任的承擔確可看出周揚對自己的反思應是真實誠摯的,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人的完整性。用顧驤的話說就是“周揚同志風格很高”[2]471。這與30年代對于魯迅答徐懋庸信的反應是完全不同的,徐懋庸在1976年11月17日臨終前至陳漱渝的信中談到此事時提到周揚當時的態度和表現:“自從魯迅先生答復我的文章發表以后,周揚等怕得要命,竭力想推卸責任,曾召集會議圍攻我,說我‘個人行動’,‘無組織,無紀律’等,我當時同他們爭論,指出他們不能這樣推卸責任。”[3]陳漱渝在文章中說:“讀完這封信,我想起了徐懋庸跟我說過的一句話:‘周揚想把我當成肥皂,以我的消失洗凈他的責任。’”[3]周揚這樣的將責任推卸到其他人身上,恐怕不止這一次,而當他成為意識形態權威代言人之后,更是運用自己手中的權力整治傷害了不少人,某些時候或許只是出于宗派主義的因素而造成了巨大的內耗,正如他自己談到異化時所講到的“權力的異化”。
周揚對自己這方面的行為是有著自省精神的。他自己也說過:“我這次提出異化問題,和二十多年前相比,是對我過去‘左’的思想有所自我批評。”[2]432因而,其主動承擔責任的表現便更有意義。
關于如何認識周揚和他對“異化”的探討,或許他的兒子周艾若對他的評價是較切實的:“‘異化’要了他的命。其實他自己是一個被異化的人,早就被異化奪走了他少見的才華,最后以身殉異化。人雖死了,悲劇還在繼續演出,并未結束。生命都是脆弱的,而精神則永存。他的晚節我以為不錯。”[4]394
《文藝報》1981年第4期全文發表了周揚1980年2月11日在劇本創作座談會上的講話《解放思想,真實地表現我們的時代》。1981年3月25日,《人民日報》轉載了這個講話的第三部分,題為《政治與文藝的關系》。
《人民日報》的編者對周揚這篇文章進行了提要式的總結,代表了周揚對政治與文藝關系的反思,他談到:“文藝從屬于政治、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口號決不能窮盡整個文藝的廣泛范圍和多種作用,容易把文藝簡單地納入經常變化的政治和政策框框,在文藝和政治的關系上表現狹隘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的傾向,導致政治對文藝的粗暴干涉。”[5]雖然周揚認為文藝不可能脫離政治,但是,對于“文藝從屬于政治”、“文藝為政治服務”這種將文藝定義為政治的奴隸的觀點顯然是有所反思的。
但就周揚的批評實踐來看,實際上,“文藝從屬于政治”正是30年代以來周揚對于文藝的基本認識,可以說,在他的一生中,許多時候正充當了“政治對文藝粗暴干涉”的執行者。某種程度上,他正是政治控制文藝的代言人,政治和意識形態指導下文藝政策的制定者和執行人,他的批評也難以算是純粹的文藝批評,尤其《講話》之后,政治權威氣息更濃。可能正是這種特殊性,反而使他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上有著特殊的地位——從他身上或許最能清楚地看到左翼文學的發展和生態。因而,即使周揚沒有十分系統的文藝觀,卻被稱為“中國現代六大批評家”[6]。就周揚本身的文藝觀而言,他人生的不同階段表現有所不同,如第一部分所說,大致可以分為30年代革命文學時期、40年代延安時期、建國后“十七年”時期,以及復出后的80年代幾個時期,但各個時期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即表現為“批評的權力話語”[7]138。有論者認為其文藝觀是“政治文學的不倦闡釋”[6],意思相近。雖然80年代的周揚主要是對自己以前觀點進行反思,總體上仍然代表了黨對文藝的總體看法。
先撇開其文藝觀的具體內容不談,其文藝批評的發文方式首先就帶有極強的政治性。閱讀《周揚文集》,可以看到許多文章都是一些重要場合的講話稿,并且大多最初都發表在黨報上。這不僅表現出文藝與政治的密切關系,甚至使文藝批評變成文藝政策。
周揚復出后的文章便大都發表在《人民日報》《文藝報》等黨報上,尤其以《人民日報》居多,從1977年復出后,到他去世前,一共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34篇文章,對照《周揚文集》第5卷,多數是這些發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
就周揚本身的文藝觀而言,從30年代起,周揚就強調文藝從屬于政治,編入《周揚文集》的第一篇文章《辛克萊的杰作:〈林莽〉》里,便表現出對“一切的藝術是宣傳,普遍的不可避免的是宣傳;有時是無意的,而大抵是故意的宣傳”[8]。在對“第三種人”的批判中,他更是認為:“文學的真理和政治的真理是一個,其差別,只是前者是通過形象去反映真理的。所以,政治的正確就是文學的正確。”[9]文藝從屬于政治代表了周揚的基本觀點,只是他認為文藝的特殊性在于是用形象的方式表現和服務政治。因此,溫儒敏將周揚早期的文藝觀概括為“從屬論”、“本質論”和“形象論”,并以“從屬論”為核心,這個“從屬論”即“文藝從屬于政治”。到了40年代延安時期,周揚已有的文藝觀和對政治的熱情讓他順理成章地成為《講話》的權威解釋者和執行人,并一直延續到“十七年”時期。越到后來,就越明確地體現出文學政策化的傾向,經常在批評中對文藝工作者發號施令。比如在1947年的一篇文章《談文藝問題》中,他說:“主題是確定的,文藝工作者應當而且只能寫與工農兵群眾的斗爭有關的問題。文藝工作者所熟悉、所感到興味的事物必須與工農兵所熟悉、所感到興味的事物相一致。”[10]規定文藝工作者“應當”、“必須”怎樣,完全不是正常文藝批評的方式,這種文風卻是周揚向來習慣并喜歡的文風,政治和意識形態對文藝的控制,可見一斑。
陳明在接受采訪時曾談到1942年在延安時毛澤東曾對丁玲說過:周揚還是懂一點邏輯,他的長處是跟黨走,黨正確他正確,黨錯誤他錯誤[11]。無論這句話是否可考,某種程度上,用它來概括周揚應該是有道理的。因而,周揚晚年對文藝與政治關系問題的反思頗有意味。
正如周揚自己晚年承認的,他犯過不少錯誤,傷害過不少人,對于他的功過是非,的確難下評斷,或許,周揚不是一個個案,而是一個現象,即所謂“周揚現象”。文藝家的才華和政治家的抱負互相牽制,在他身上,最鮮明地反映出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政治的扭結關系。討論周揚,離不開中國現當代的具體歷史,歷史在他身上打下了明顯的印跡,必須具備這樣的“歷史感”才有可能獲得一些有價值的認識。尤其對他晚年的反思應予重視,無論是對“異化”的探討,還是重提“文藝與政治”的關系,都體現出他思考的深入和自覺。這不僅是他對自己的思考,或許也是對一個時代的思考。
在評價這樣一個復雜的歷史人物時,不能簡單地做一個本質化的結論,這樣的結論只會遮蔽人物本身的復雜性和歷史的復雜性。更重要的是,要通過對這樣一個歷史人物的重視,來反觀這段歷史,更深地理解復雜的歷史現象。
[1]徐慶全.知情者眼中的周揚[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2003:7.
[2]王蒙,袁鷹.憶周揚[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471.
[3]陳漱渝.“敵乎?友乎?余惟自問”:徐懋庸臨終前后瑣憶[J].新文學史料,2009(1):4.
[4]李輝.往事蒼老[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8.
[5]周揚.關于政治和文藝的關系[N].人民日報,1981-03-25(5).
[6]劉鋒杰.中國現代六大批評家[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5.
[7]溫儒敏.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8]周揚.辛克萊爾的杰作《林莽》[M]//周揚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9]周揚.文學的真實性[M]//周揚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10]周揚.談文藝問題[M]//周揚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11]聞亮.有關丁玲生平的幾個問題:陳明訪談錄[J].百年潮,2001(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