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平
略論東北少數民族的樹木崇拜
梁小平
樹木崇拜是人類宗教歷史上最普遍的習俗之一,在世界各民族都能找到其痕跡。在原始人看來,樹木和動物一樣,也有與人類相似的生命和靈魂。它能夠說話,能夠促進生產和人類繁衍。而“莊嚴偉大的樹木常被視為具有神圣的性質而在其下開重大的部落會議。森林中的居民以林木與他們的生活有密切的關系尤常以樹木為崇拜的對象。”(1)
在中國,樹木崇拜普遍存在于古代諸歷史時期的各民族、各地區,甚至在近現代的中國都能尋找到其蹤跡。但這些樹木崇拜因地區、民族的不同而風格迥異。僅以崇拜對象為例,有榕樹、橡樹、桃樹、柳樹、榆樹、楊樹、松樹等。而在中國東北,樹木崇拜占有尤為重要的位置。中國東北曾覆蓋著廣袤無垠的濃密森林,與其他民族一樣,由于遠古生產力水平的低下,人們在面對自然現象時無法駕馭,遂產生了對超自然力的畏懼和崇拜,認為包括樹木在內的萬物皆有神靈。況且,神秘茂盛的森林不僅是養育他們的搖籃,還為他們提供了生活必需品和活動場所。因此,包括東北諸族在內的人們將自己的生活、生命和生死都與樹木緊密結合起來。
東北少數民族崇拜樹木的種類較多,如達斡爾族人崇拜老松樹、稠李子樹、老柳樹、榆樹、白楊樹、白樺樹等;鄂倫春族崇拜榆樹、白樺樹、柳樹等。其中,尤以崇拜柳樹為最,樺樹次之,形成了特殊的柳文化和樺樹皮文化。
東北少數民族普遍對柳樹有特殊的宗教情感和偏好,自古以來形成了敬柳、插柳和戴柳的習俗。柳樹具有極強的生命力和生殖力,成活率極高,隨意將枝條插入土中便可存活。俗語“無心插柳柳成蔭”正是反映了柳樹的這種旺盛生命力。而且,柳樹是一種用途廣泛的植物,它的葉子和根部都有醫藥價值,枝條和樹皮可制成生活用品。因此,靠山農漁獵經濟為生的東北少數民族,對柳樹的這種繁殖力和依賴產生了敬畏、羨慕和幻想,將之神化。他們把自身的生產能力和生育能力都寄托于柳樹身上,產生了諸如對柳樹娘娘佛朵媽媽、錫利媽媽等的神話和崇拜,寓意著祈望生產富足、人丁興旺和子孫眾多。柳樹崇拜還能帶來平安。鄂倫春族就有老柳樹幫助一位美麗的姑娘躲避妖鳥將之變為柳樹的故事。東北有些滿族人在自家庭院內栽種柳樹供奉為神,以求平安。此外,插柳、戴柳也是東北少數民族的一大風俗。在黑龍江、吉林、遼寧的很多地方,端午節和清明節門上插柳及頭上戴柳的風俗至今仍可見到。這種風俗與祈雨、驅邪、治病有關。
樺樹皮文化并不是中國東北獨有的文化現象,在日本、俄羅斯、加拿大等地區都有類似的樺樹文化。但與眾不同的是,中國東北的鄂倫春、鄂溫克、赫哲等族并未出現樺樹皮文化向陶器、鐵器文化的轉變。人們使用白樺樹皮制造各種結實耐用的生活所用品,例如房屋、船舶、餐具、箱子等,在薩滿教祭壇上,也能找到樺樹的影子,例如神偶、神匣等。所以,白樺樹在興安嶺一帶諸少數民族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神話中有女神曾使用樺樹皮作的盒子渡過危難的傳說。鄂倫春族還流傳著白樺樹象征著純潔、美好愛情的故事。“傳說在乎瑪河有一對年輕男女真心相愛,但女方因為家庭反對而出逃,吊死在河畔的一棵樹上。當男子找到情人的尸體把她埋葬后在她的旁邊殉情。后來在他們死去的地方長出了兩棵挺拔的白樺樹,相傳那兩棵白樺樹就是那對苦苦相戀的人兒變成的。”(2)因此,樺樹被人們視為神樹而加以崇拜,在很多民族的祭祀活動上,樺樹和柳樹一樣經常出現,被人們當做神靈祭拜。
首先,東北地區的樹木崇拜是一種生殖力崇拜。樹木深深植根于土壤之中,枝繁葉茂,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因此,它往往被看作是神或神之靈的居所。正如弗雷澤所說,樹木“能夠行云降雨,能使陽光普照,六畜興旺、婦女多子”。(3)在東北地區的很多民間傳說中,有樹神創造萬物的神話,其中關于柳樹的最多。例如,琿春神諭中,飛蟲、爬蟲和人都是從柳葉生出的;據牡丹江地區富察哈拉神諭中記載,在天地相連、遍地洪水時,天神阿布卡赫赫給人世萬物扔下了神奇的柳枝,拯救了生靈。黑龍江沿岸有的民族還將神樹與薩滿教的產生聯系在一起。“說神樹上長出了薩滿的用品,葉子變成了托力(銅鏡),花變成了鈴鐺和手鼓,樹冠變成了金屬做成的犄角。樹皮變成各種爬行動物。”(4)赫哲族薩滿教咒語中就有“鄂倫春那邊柞樹神”的說法。除了樹木造物造人的觀念,還有前面所述樹木能促進人類繁衍、帶來子孫的觀念。滿族火祭中的神樹被稱為“托著天上飄著的小生命的神樹”,并且他們認為火祭結束后,在樹屋和樹叢中的柳席上結合而生的孩子最具生命力。赫哲族神話《樹神》反映了樹木能掌管生育的宗教觀念。傳說從前兩位老夫妻,五十多歲了還沒有生育。老太婆為了求子.天天去給樹神磕頭.風雨無阻。老太太的誠心感動了樹神。一天,當她又來磕頭時.樹神開口說話,讓她到山溝里拔些寒蔥回去煮湯喝,定可生個兒子。老太太吃了寒蔥湯不久,果然懷孕生了一兒子。(5)還有,滿族的佛朵媽媽由柳樹崇拜演變而來,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由始母女神變為子孫娘娘。錫伯族所信奉的錫利媽媽與滿族的佛朵媽媽相似,祭祀時都用柳枝,是原始的柳神娘娘,后來成為掌管生育的女神。鄂倫春族的始母女神也是柳的形象,赫哲族的求子儀式亦數柳枝。(6)
其次,以森林或樹木為祭祀場所。在中國歷史上,人們祭祀的場所因民族、地區、時間有所不同。有的在高山上祭祀,有的在水邊,有的在寺廟內祭祀。在人類未造廟宇之先,大多數古民以森林或某個枝葉繁茂的樹木作為祭祀神靈的場所。而根據語源學上的考證,“神殿或寺廟”一詞本意原指樹林。因此,幽靜的樹陰或密林往往成為宗教崇拜的地方,這些地方被自然本身所分割開來。對于某些部落來說,它們是唯一的廟宇,對于許多部落來說,它們是第一個神圣的處所。(7)在我國東北地區,以樹林或高大樹木作為祭祀場所自古至在今都能找到。較為著名的是滿族的圍繞樹木舉行的火祭。火祭前,由薩滿圍繞一棵高大繁茂的榆樹或柳樹進行獻祭、擺案等準備工作。晚上,由薩滿點燃神樹前的篝火開始火祭。達斡爾族人在樹林中祭拜他們的山神“白那查”,并將“白那查”的形象刻畫在樹木上進行祭拜。赫哲族常將他們的天神刻畫在奇形怪狀或遭到雷擊的神樹上進行供奉,他們許愿還愿也是到神樹去祭祀完成。還有朝鮮族的神話中,他們的天神桓雄從天上來到太白山山頂神檀樹下,建立神市世界。(8)這種以樹木為祭祀場所的習俗說明樹木在東北少數民族心目中的神圣性和重要性,也是遠古自然崇拜的遺留和反映。
再次,東北地區的樹木崇拜都反映了樹木通天、靈魂不滅的觀念。在東北諸少數民族中普遍存在“宇宙樹”、“天樹”的觀念。古人認為樹木是聯系天地的天梯之一,樹的根部通地界,樹干部分屬于人界,樹枝部分則通向神界,靈魂可以借助樹木升至天上。赫哲族人甚至認為有三根宇宙樹,第一根在天界,第二根在人界,第三根在地界(9)。鄂溫克族也流傳著天地初開時地中心聳立著穿過三層天的世界樹的神話。蒙古族的插枝風俗、東北薩滿文化圈內的神桿祭祀都屬于這種樹木通天的觀念。在他們看來,這種神桿或枝子可以通天,屬于宇宙樹,和世界樹的概念類似,兩者都是連接著天和地。此外,樹葬習俗也反映了這種樹木通天觀念。例如,東北鄂溫克、鄂倫春等族實行的樹葬習俗,反映了樹木能把死者靈魂通向天堂的觀念。有些民族在薩滿死后,選擇枝繁葉茂的大樹,在樹干鑿洞,將其尸體葬于樹巔,象征薩滿靈魂能攀上天樹,重返天穹。(10)
注釋:
(1)林惠祥:《文化人類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231頁。
(2)王威:《鄂倫春族山林文化之探析》,《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8年12月26卷6期。
(3)(英)弗雷澤:《金枝》(上),徐育新等譯,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第120頁。
(4)黃任遠:《黑龍江流域土著居民的原始信仰》,《西伯利亞研究》,2003年12月30卷6期。
(5)黃任遠、黃永剛:《山石樹木神化和自然崇拜意識——黑龍江三小民族的神話比較之二》,《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4年2月22卷1期。
(6)吉林省民族研究所:《薩滿教文化研究》(第一輯),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17頁。
(7)(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神話、哲學、宗教、語言、藝術和習俗發展之研究》,連樹聲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78頁。
(8)趙允卿:《東北民族天神崇拜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第39頁。
(9)郭淑云:《原始活態文化——薩滿教透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2頁。
梁小平(1980-),女,遼寧大連人,博士,從事世界古代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