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東蘋 徐 簡
(山東工商學院 山東 煙臺 264005)
在中國共產黨黨內,張聞天是民主思想和民主作風都堪稱典范的領導人之一。1935年遵義會議上當選為黨中央總書記后,他由于強調實行集體領導,充分發揚黨內民主,反對突出個人,被毛澤東戲贊為“明君”。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后,隨著黨內民主生活的越來越不正常,特別是1959年廬山會議后個人際遇的巨大改變,張聞天對發展黨內民主這一關系到黨的生命的重大問題思考得更加深入。綜合來看,張聞天認為應該著重從以下幾方面入手來發展黨內民主:
在黨內民主還沒有制度化的情況下,領導干部尤其是黨的最高領導人,如果具備較好的民主精神和民主作風,有虛懷若谷、海納百川的度量,能身體力行地帶頭發揚黨內民主,努力營造民主氛圍和培育民主風氣,那么就能夠對發展黨內民主起到非常積極的示范和帶動作用。對于這一點,張聞天深有體會。他認為,正是由于有些黨的領導干部民主作風差,肆意踐踏黨內民主,才導致整個黨內民主風氣不正常,這也是“左”傾錯誤長期得不到糾正的重要原因。因此,他指出,為發展黨內民主,領導干部要努力在黨內營造民主氛圍,以使黨員能夠暢所欲言。并且強調,能否聽進去不同意見和反對意見,這是判斷領導干部有無民主作風的最重要標準。
張聞天在廬山會議召開前就注意到黨內民主風氣的不正常,并在不同場合對這種現象提出過頗為嚴厲的批評。1959年3月在海南調查時,他對有的地方餓死人卻不敢說的現實感觸甚深,對夫人說:現在黨內缺乏一種人們可以暢所欲言的氣氛,領導上總是喜歡聽好聽的。[1]在八屆七中全會上,針對毛澤東提倡“海瑞精神”,說要學海瑞,要敢于講話,不怕警告,不怕降級,不怕撤職,不怕開除黨籍,不怕離婚,不怕殺頭,認為單有毛澤東講的這一面還不夠,指出:海瑞精神固然要提倡,但更重要的是民主氛圍,要使人講話不害怕。領導方面也要造成讓人家愿意提不同意見的空氣。[2]1959年5月,在華沙期間與隨行人員講:蘇聯斯大林后期威信確實很高,誰敢給他提意見?斯大林聽不到反面意見,因此犯了很大錯誤。應當看到我們國內現在也有這種情況,上面隨便講一句話,下面就當作圣旨。[3]以上是對當時黨內民主氛圍緊張、民主生活不正常的相當尖銳的批評,甚至對黨的最高領導人毛澤東缺乏民主作風也提出了直接批評,這在當時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在廬山會議上,張聞天對黨內民主作風問題進行了較為集中的深刻闡述。他說:“主席常說,要敢于提不同意見,要舍得一身剮,不怕殺頭,等等。這是對的。但是,光要求不怕殺頭還不行。人總是怕殺頭的,被國民黨殺頭不要緊,被共產黨殺頭還要遺臭萬年。所以,問題的另一面是要領導上造成一種空氣、環境,使得下面敢于發表不同意見,形成生動活潑、能夠自由交換意見的局面?!保?]這是對八屆七中全會上觀點的進一步闡發,是批評有些領導人壓制民主,使黨內同志不敢說話。他還說,他很欣賞會議上印發的供討論的《記錄》草稿中的這么一段話:“……必須在全黨干部中間提倡說老實話,提倡實事求是的討論。對于有些問題的認識一時可能有參差不齊,只要大家在實際行動中遵守紀律,那么這種現象是完全正常的,允許的。應該通過真正同志式的交換意見,逐步達到一致,不要采取粗暴武斷辦法,不要隨便扣帽子?!保?]針對當時對“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只能講成績不能說缺點的現實,他指出,不要怕沒有人對共產黨歌功頌德,“怕的是人家不敢向我們提不同意見。決不能因為人家講幾句不同意見,就給扣上種種帽子?!保?]他意味深長地發出了這樣的感慨:“為什么不能聽聽反面意見呢?刀把子、槍桿子,都在我們手里,怕什么呢?”[7]張聞天的以上講話是有感而發,他希望藉此喚起黨內領導干部特別是最高領導人能聽進不同意見和反對意見,能帶頭重視培育黨內民主風氣。
張聞天認為,在黨內不畏壓力,敢于提出不同意見和反對意見,敢于講真話,敢于堅持真理,這是黨性修養高和黨性原則強的體現,也是黨員的責任和義務。因為,只有黨員在黨內政治生活中能發揚主體意識,發揮主體作用,才能促進黨內民主的發展,從而保證黨的健康成長。他在行動上也正是這樣做的。
在廬山會議上準備發言提綱期間,張聞天接到田家英和胡喬木的勸告電話。田家英說,如果發言,有些問題就別講了,透漏“上面”有不同看法。胡喬木說,毛澤東將要對彭德懷開火,要少說。[8]張聞天深知田、胡二人對形勢的了解和電話的分量,但出于對黨和人民事業的強烈責任感,他沒有任何動搖,仍然頂著極大壓力,下決心要在會上講一講不符合“上面”精神的話。7月21日下午,張聞天在廬山會議上做了3個小時的長篇發言,直指“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的缺點和錯誤,把當時很多人不敢說的話都直言不諱地講了出來。就是這一篇堅持真理的發言,給張聞天換來了兩頂帽子:“彭德懷反黨集團成員”和“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他從此被撤職罷官,離開了中國的政治舞臺。
即便是在廬山會議開始從糾“左”轉入反對“右傾機會主義”后,張聞天在7月24日的發言中還呼吁大家開誠布公,講心里話。他直率地說:“大家把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意見,經常講出來,經過爭論,認識一致了,問題就解決了。這樣的會開得很有味道?,F在有顧慮的人還是不少的……不怕扣帽子,不亂扣帽子,不怕爭論,有話就講,大家認識一致了,沒有負擔了,這就是心情舒暢。有什么就講什么,就沒有什么緊張了?!保?]直到此時,張聞天內心仍然矢志不渝,堅持黨員應該講真話的黨性原則。
廬山會議結束后回到北京,夫人劉英埋怨說,你做外交工作,對經濟問題何必多去講呢!秘書何方也為廬山發言惹禍惋惜。張聞天對此說:“事實上我非講不可,老百姓都快沒有飯吃啦!經濟這樣搞下去,人民生活怎么得了?!保?0]并說:“腦袋里裝了那么多東西,心里有那么多話,能夠不講嗎?我是共產黨員,應該講真話。”[11]還說:“封建社會都提倡犯言直諫,共產黨員還能怕這怕那嗎?如果大家都不講,萬馬齊喑,會出現什么局面呢?在黨的會議上,有什么想法,都允許講嘛?!保?2]由此可見,張聞天是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而不顧個人安危,大膽進言的。
即使是被罷官撤職后,在遭到一次又一次地批判和背負沉重思想包袱的情況下,張聞天仍然堅持:“為了堅持真理,每個黨員都要有不怕撤職、不怕離婚、不怕開除黨籍、不怕坐牢、不怕殺頭的氣概?!保?3]他堅信,真理高于一切。
張聞天明知道黨內民主生活不正常,講真話會付出極大代價,但出于對黨和人民事業的忠誠和愛護,還是把心里的不同意見和反對意見講了出來。這種為維護黨內民主犯言直諫的做法,相對于有些黨員對領導人愛吹不愛批,不分是非,一味奉迎,或者明知不對也不批評,忍讓克制,委曲求全,關心個人超過關心黨,在是非原則面前,甚至在直接危及黨和人民事業的時候,仍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是非??少F的。
要發展黨內民主,就必須反對個人崇拜,因為個人崇拜必須導致個人專斷,破壞集體領導,與黨內民主背道而馳。
蘇共二十大召開后,鑒于蘇共黨內民主建設的教訓,八大上鄧小平在修改黨章的報告中代表中央鄭重提出反對個人崇拜。但由于種種原因,還是沒有遏止住個人崇拜的發展。特別是1958年3月成都會議上毛澤東提出:“個人崇拜有兩種,一種是正確的崇拜,如對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正確的東西,我們必須崇拜,永遠崇拜,不崇拜不得了。真理在他們手里,為什么不崇拜呢?……另一種是不正確的崇拜,不加分析,盲目服從,這就不對了。反個人崇拜的目的也有兩種,一種是反對不正確的崇拜,一種是反對崇拜別人,要求崇拜自己?!保?4]“兩種個人崇拜論”對個人崇拜又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這次會議上有中央委員公開提出“對主席就是要迷信”、“我們相信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從主席要服從到盲目的程度”。此后,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在黨內外掀起高潮,“文革”中更是達到頂峰。
張聞天是黨內比較早就提醒黨中央警惕個人崇拜的人。1953年斯大林逝世后不久蘇共報刊上開始提出反對黨的宣傳工作中的個人崇拜問題,這立即引起了時任駐蘇大使的張聞天的高度重視,認為這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一件大事,并指示使館工作人員收集整理這方面材料報送中央。1964年,在《毛主席語錄》出版之際,針對林彪多次鼓吹“毛澤東思想是當代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頂峰”的言論,張聞天在一張卡片上寫道:“對于古人、今人和自己所發現的真理,決不應該認為是絕對正確和永遠正確的”,“不要盲目崇拜”。否則,就是“絕對的、片面的、靜止的、形而上學的、反科學的”。[15]針對康生提出的毛澤東思想是“最高最后標準”的“標準論”,他明確指出:“群眾的實踐,是衡量黨的路線和政策的最高尺度。除此之外,就沒有什么別的尺度。”[16]很明顯,張聞天是極力反對個人崇拜的,因為個人崇拜破壞民主集中制原則,極易產生個人專斷,對黨內民主危害甚大。
相比較而言,張聞天對領袖作用的認識水平要遠遠高于同時代的許多共產黨員。薄一波曾經針對當時的情況說過:“由于毛主席的偉大功績和崇高威望,在我們黨內,從上到下,幾乎都認為毛主席一貫正確,沒有也不會發生錯誤。即使自己的看法和毛主席有不同,也總是從自己方面檢查,找原因。記得我的一位老領導和一位老戰友曾不只一次告誡我:毛主席講的話,如你覺得不對,千萬不要講,你回去想想,慢慢就會知道毛主席是正確的。長期以來,在我們的腦筋里,的確形成了一個思想框框:毛主席說對,就對;說錯,就錯,人人都以毛主席的是非為是非。”[17]在這種情況下,張聞天仍能做到獨立思考,不唯上,只唯實,公正、客觀地看待個人在黨內的作用,反對一貫正確論,得益于他深厚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功底和很強的黨性原則。
從黨的歷史看,要發展黨內民主,就必須處理好黨內矛盾。鑒于20世紀50年代末以后特別是“文革”期間,由于用階級斗爭的錯誤辦法解決黨內矛盾,而導致大量冤假錯案的殘酷現實,張聞天對于如何認識和解決黨內矛盾,進行了長時間的認真思考,并提出了精辟論斷。他對這個問題的觀點主要有:
張聞天認為,黨內思想斗爭的目的是加強黨的團結。就是說,在進行黨內思想斗爭的時候,要從團結的愿望出發,經過批評和自我批評,達到團結的目的。他反對那種從個人主義、宗派主義或其他不可告人的動機出發,利用各種不正當手段來達到其陷害、打擊或打倒革命同志的目的的所謂思想斗爭,因為這種斗爭只能在黨內引起糾紛,制造派別,造成對立和分裂。[18]也就是說,只有抱著鞏固和加強黨的團結目的的黨內思想斗爭,才能是光明正大的,才是正確的。
張聞天認為只能采用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方法來解決黨內矛盾,即思想批評或思想斗爭的方法,這是因為“黨內矛盾不僅是人民內部的矛盾,而且是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斗的革命同志之間的矛盾,因此決不能用鎮壓的辦法去解決。黨內的各種錯誤思想和黨的工作中的各種缺點錯誤,只有靠思想批判去糾正。黨內的思想分歧,步調不齊,只要靠思想批判去統一。 ”[19]
在這個問題上,張聞天還深入論述了在進行黨內思想斗爭時,批評者和被批評者應該注意的問題。他認為,對于批評者來講,思想批判必須實事求是、以理服人。因為“只有實事求是,‘擺事實,講道理’的批判,才最有說服力,最能教育同志、團結同志。那種夸張的、武斷的、主觀主義的、吹毛求疵的或人身攻擊的思想批判,是既沒有說服力,也不能教育同志、團結同志的,即使對于有錯誤的同志,也只能說服教育,決不應該動手動腳,進行體罰或變相體罰?!保?0]這些話是對“文革”中隨意批斗、體罰、侮辱人格尊嚴現象的嚴厲批評和抗議。針對 “文革”中打擊一大片的 “左”傾錯誤,他指出,如果沒有經過嚴格認真的審查,沒有確鑿的證據,就不能輕易地懷疑或斷定犯有錯誤甚至是犯有嚴重錯誤的同志為黨內資產階級代理人、階級敵人或內奸、特務。否則,就必然會導致把人民內部的矛盾夸大為敵我矛盾,把同志當做敵人,給黨造成極大的危害。即使對黨內犯有傾向錯誤或路線錯誤的同志的批評,也還是為了“懲前毖后、治病救人”,而不是為了一棍子打死。[21]張聞天還提到,批評者也可能批評錯。如果發生這種情況,那么批評者應該進行自我批評,實事求是地糾正錯誤,并且給受到打擊迫害的同志平反甄別。[22]被批評者方面,應該虛心傾聽批評,但必須唯理是從。他特別提到,在一般同志和下級組織對領導方面提出批評時,即使不完全合乎情況,不完全正確,甚至完全不正確,領導方面也應該虛心傾聽,“決不能自以為是或借口別人批評得不合情況而聽不進去。壓制和打擊報復更是錯誤的”。[23]
張聞天指出,“左”傾和右傾都是錯誤的,都是對于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對于黨的正確路線的背離,都是立場問題,也都是方法問題。由于當時黨內對于右傾的危險比較清楚,卻忽視了“左”傾可能帶來的危害,因此他特別強調要同“左”傾做斗爭:“如果不顧社會條件的變化,把黨內兩條路線的斗爭,只是歸結為反對右傾的斗爭,因此只反右不反‘左’,‘左’的傾向就勢必會受到鼓勵而發展起來,在一定條件下甚至成為主要的危險。在‘左’傾成為主要危險以后,還要繼續集中力量反對右傾,就可能把正確的東西也當作右傾,極大地傷害同志,給黨的事業造成嚴重的后果?!保?4]他還特別喚起全黨同志對利用黨內錯誤傾向特別是“左”傾錯誤進行反黨反革命活動的兩面派分子保持高度警惕。[25]
張聞天認為,要正確地解決黨內矛盾,黨內的思想斗爭就必須嚴格按照黨的民主集中制的組織原則來進行。只有切實實行民主基礎上的集中和集中指導下的民主的原則,才能正確地解決黨內矛盾,才能切實發展黨內民主,才能在黨內形成一個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紀律又有自由,又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的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面。
他指出:“我們黨歷來主張,必須在廣泛發揚黨內民主的基礎上,集中正確意見,作出決定,在相當的黨員群眾或其代表的會議上討論通過,然后付諸實行?!保?6]在貫徹民主集中制原則的過程中,要特別注意三點:一是“居于領導地位的黨員,必須勇于負責;但是我們所要的,是集體領導,而不是個人專斷,不是一個人說了算”[27],這里強調的是集體領導原則。二是“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規定,少數持有不同意見的同志,也必須執行黨的決定,同時有權保留自己的意見”[28],這點強調的是少數服從多數原則,同時又注意維護少數黨員的權利。三是“黨的領導組織,首先是黨的中央機構,有廣泛的權力處理各種問題。但是,這種權力不應該是在黨員群眾之上,而應該是在黨員群眾之下”[29],此條強調的是選舉和監督原則。針對第三點,他又具體指出:領導組織的成員應該是由黨員群眾或由其代表大會選舉出來的,是受黨員群眾的委托來工作的,是黨員群眾的勤務員;其所有重要決議,都必須得到黨員群眾或其代表的批準,領導機構在工作過程中,必須按期向黨員群眾及其代表做工作報告,聽取黨員群眾或其代表的批評和建議,接受他們的監督,及時改正工作中的缺點錯誤;領導組織要定期改選,排除不稱職的人,選進德才兼備的人,并對犯有錯誤的人提出批評或作出組織處分。[30]這些論述實際上已經涉及到黨內民主制度化問題,表明張聞天已初步認識到制度建設對于黨內民主發展的重要性。
[1][2][3][8][10][11][12][15]張培森.張聞天年譜(下卷)[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790、790、794、803、807、807、807、868.
[4][5][6][7]張聞天文集(第 4 卷)[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5,337.337.337.338.
[9][13][16][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張聞天文集(第 4 卷)[M].北京: 中共黨史出版社,1995,344、503.496.499.498.500.501.502.502.504、504.505.505.505.505.505.
[14]毛澤東文集(第 7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369.
[17]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