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興
(山東大學威海分校 山東 威海 264209)
1925年3月30日,25歲的張聞天在重慶創辦了他生平第一份刊物——《南鴻》周刊。這份以文藝性和社會批判性而著稱的刊物,在當時的重慶轟動一時,猶如閃電般劃破沉悶的天空,為知識青年帶來了光明和希望。本文擬從張聞天的人生境遇、思想狀況和社會關系等方面入手,力求破解張聞天創辦 《南鴻》周刊的最初動因。
早年的張聞天,可以說與報刊雜志相當有緣,不僅是報刊的熱心讀者,而且還經常向報刊投稿以抒心意,并曾多次擔任報刊編輯。這種人生經歷為張聞天創辦報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17年,張聞天考入南京河海工程專門學校,當時“正值國內新文化運動興起,新思潮也傳到 ‘河海’校園”。[1]p9在學校圖書館, 張聞天經常接觸的報刊有 《新青年》 《申報》 《時報》 《救國日報》和 《每周評論》等,深受影響,尤其是 《新青年》。他稱:“五四前 《新青年》的出版給了我很大影響,我的自我覺醒也于此開始。”[2]p9當然,《新青年》除了在思想上給予張聞天莫大的啟迪,其辦刊理念對于后來張聞天編輯和創辦刊物在潛意識中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1919年6月23日, 《南京學生聯合會日刊》 (以下簡稱 《日刊》)創刊,成為當時南京宣傳五四運動的喉舌,而張聞天即為該刊編輯科科員和重要撰稿人, “在現存的51期 《日刊》中,有15期登載張聞天撰寫的30多篇各類體裁的文章,也就是說,近1/3的 《日刊》上有他的文章”[3]。這是張聞天首次編輯刊物,也是他第一次嘗試寫作。 《日刊》為張聞天的編輯和寫作生涯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平臺。
此后,張聞天多次擔任報刊和書局的編輯工作,經常與 《時事新報》總編輯張東蓀、《時事新報》副刊 《學燈》編輯郭虞裳書信往來,探討婚姻、戀愛、人性問題和人生感悟,創作也有很大提高。
1919年12月,張聞天加入少年中國學會,并同沈澤民一起負責承擔少年中國學會所辦兩個刊物——《少年中國》和 《少年世界》的校勘、出版事務,為此還結識了《時事新報·學燈》編輯宗白華。其間,他“在《少年世界》《時事新報·學燈》《民國日報·覺悟》上發表時論、短評、書評、散文、新詩、通信等,內容涉及勞工問題、農村問題、文化問題、家庭婚姻和婦女解放問題等”。[4]p361921年8月,張聞天經左舜生介紹進入中華書局,當了 “新文化叢書”的編輯,左舜生任總編輯。當時同在中華書局工作的李達,“對張聞天多有指點、鼓勵”[5]p49。這一經歷使張聞天獲得了相當多的編輯經驗。
1922年5月28日,經 “美洲中國文化同盟”推舉,張聞天被聘請為美國華人 《大同報》的編輯, “負責從各種英文報導中編譯本埠新聞”。[6]p411924年,張聞天從美國回國,2月應聘回中華書局繼續任編輯。而對于在此期間他的創作成績,程中原在其著作中指出: “從1921年到1924年初,張聞天在 《小說月報》 《創造周報》 《東方雜志》 《少年中國》和 《民國日報·覺悟》等有廣泛影響的報刊上發表了許多譯作和評論文章。”[7]p57同時,多本文學譯著出版,成為翻譯界、文藝界的知名人士,后 “因致力于革命文學創作和翻譯而影響所任編輯業務,被中華書局辭退”。[8]p56
張聞天上述編輯經歷,為他日后創辦刊物準備了相當的業務經驗,而他的創作經歷則為他奠定了深厚的文學理論基礎。
早年張聞天生活的年代是一個新舊交替的年代,一個遍布新思想的年代,尤其是五四后,更是一個主義紛亂的年代。面對這一系列不同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新思想,如何應對,如何選擇,如何定位自己,成為擺在那個年代青年人的一個很大的問題。 《南鴻》之前張聞天對新思想的選擇也經歷了一個嘗試、探索、迷惘到逐步自我定位的過程。而這一過程最終促成了張聞天想通過創辦一份雜志刊物來宣傳新思想的念頭。
對于張聞天初次嘗試新思想,最早可以追溯到他在河海工程學校學習期間接觸 《新青年》的時候。而當時的張聞天也是抱著 “科學救國”這一理念進入 “河海”專修工程的。他稱: “1917年在學校中看到 《新青年》,我的思想即起了很大的變化,我開始對中國舊社會的一切發生了懷疑與反抗,而景仰歐美民主、自由、平等的思想與生活。 ”[9]p18-19但因最終感覺 “學工程不是出路”, 張聞天離開河海工程學校,準備留法勤工儉學, “未成,留上海”,并 “開始閱讀一些西洋哲學書籍,一心想找一個正確的人生觀與宇宙觀”。[10]p33
1920年7月,張聞天留學日本,在學習日文的同時自學哲學及其他社會科學書籍,結識了很多友人。半年的東京生活,使張聞天的志趣“從哲學逐漸向文學轉移”,[11]p41由此開始了他的 “文學救國”之路,但道路卻是曲折的,思想認同也游離不定。從日本回國的張聞天,其思想深受托爾斯泰的影響,主張無抵抗主義的泛愛哲學。之后,張聞天留學美國,美國的生活成為他人生的一大歷練。
關于張聞天在美國的感受歷程,我們可以從他不同時期分別給好友郁達夫、汪馥泉和胞弟張健爾三人的信中一窺端倪。1922年11月11日,張聞天在致郁達夫的信中,表達了他初到美國時的孤獨、苦悶、失望,對未來目標的渺茫,以及無法改變社會狀況的無奈心情。他在信中寫道: “在美國一樣的無味,一樣的孤獨!”, “我在這里實在太冷靜了,雖是中國學生不少,但是差不多沒有一個能講得來話的”,不過最后他還是稱: “我們要永遠做少數的人,我們不要怕我們是被群眾拋棄的人,因為我們是早拋棄了群眾的人,我們,這少數的我們,那倒不可不攜著手在黑暗中摸索!”[12]p223-224從中不難看出當時張聞天在探索未來之路過程中的迷惘。可喜的是,他雖失望但卻又透露著些許希望,可以說是消極情緒中仍帶有積極的堅強因素。
1923年1月6日,張聞天在給友人汪馥泉的一封信中,描述了他當時的心情。他說: “我現在的生活是無‘過去’ ‘現在’ ‘未來’的生活。王爾德說悲哀的人不知時間;我說悲哀的人,知 ‘過去’,知 ‘現在’,但不知‘未來’。” “我不日將拋棄報館的生活。雖是我要生活,但是我不能做機器。” “這里的朋友,不知道什么緣故,我終交不慣。他們以愈虛偽為妙,像我這樣當然和他們‘交’不起來的了。我要找像你和澤民這樣的人,檢 (簡)直找不到。我恐怕在美國是永遠孤獨的人。”在信的末尾,張聞天有些近似歇斯底里地喊道:“狂人,狂人,像我們這種人在社會上是狂人,是不為大眾了解的。我要去了,到黑暗無聲地方去, 或者到鮮紅的海浪中去。”[13]p228-229從信的內容,可以看出張聞天仍未擺脫初到美國時的孤獨感和對未來的不知所措,還有就是自己的想法無法被現實接受和認可的苦悶。
但是1923年11月,張聞天在給其弟張健爾的信中卻表達了他對于未來的樂觀和向往以及對于人生意義的感悟。他說: “人生不過是不斷的奮斗,戰而勝固然光榮,戰而敗也沒有什么。貧困與痛苦都是上天有意造成我們的表示,我們不應該恨它,而且還應該向它表示謝意哩。我們生有這樣健全無缺的身體,無論做什么都可以過活,無論做什么都可以使我們的人格為無上的發展,我現在相信美的存在,精神的存在與人生的有意義了。在任何苦痛的中間,我們都可以找出人生的意義;這種意義在快樂的中間是永遠找不到的。”另外,他還提到: “我大約今年年底就想回國,人家都厭惡中國,而我卻不是這樣。我想從中國的社會中搜出種種我所要的東西,種種我要以之表示我自己的東西。”[14]p296-297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張聞天擺脫了以往的那種被疏離感、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呢?原來是他在翻譯外國文學作品、撰寫文學評論中找到自我,并開始關注國際形勢和國內狀況,生活逐漸變得充實起來,對未來的人生也充滿了希望。由于心系祖國、掛念親友,最終產生回國之意,立志觀察中國社會現狀,創作新小說。
回國后的張聞天開始致力于新小說的創作。針對中國文壇自五四后的貧乏狀況,1924年春以來張聞天的文學創作,比如 《旅途》和 《青春的夢》,帶有非常明顯的革命色彩, “是早期共產黨人倡導的 ‘革命文學’的最初實踐,在從 ‘文學革命’到 ‘革命文學’的發展過程中有著不可忽視的繼往開來的作用”。[15]p93當然,從中我們也可以一窺張聞天當時的思想狀態,開始了由 “文學救國”到“革命救國”的轉變,這為以后他創辦政治刊物奠定了一定的思想基礎。對此,張聞天曾稱: “此時,因沈澤民等的關系 (當時沈已加入共產黨),我開始同共產黨人陳望道、李漢俊、施存統、董亦湘、沈雁冰、俞秀松、楊賢江等接近起來了,我開始閱讀 《向導周報》及 《中國青年》等刊物及一些社會科學的書籍,我很快地接受了社會主義思想及中共反帝反封建的政治主張。”[16]p94
提到對社會的不滿,早年張聞天有自己的親身經歷,那就是家庭包辦婚姻。這讓年少的他認識到封建傳統禮教對人個性的束縛,想要掙脫,但最終沒有成功。而他以后很多的評論文章和文學創作都是圍繞著人人平等、戀愛自由、追求個人幸福這一主題展開的,比如《讀〈女性論〉雜感》《離婚問題》《贊成的對呢?還是反對的對呢?》《告彷徨歧路的青年》《青春的夢》《旅途》《戀愛了》等。
除此之外,張聞天也開始關注社會問題。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張聞天積極參與其中,顯示了他對政治的興趣;8月,發表 《社會問題》一文,提出要用馬克思唯物史觀觀察社會;1920年1月,發表 《農村改造發端》,開始關注農村問題;6月,發表詩 《心碎》,開始關注工人問題;1922年9月,發表 《知識階級與民眾勢力》,稱“二者猶之肉體與靈魂, 缺一不可”,[17]p217等等。
而在眾多的社會問題中,最能促使張聞天產生創辦一份刊物想法的,莫過于當時新聞界和出版界的一些不盡人意的問題。1919年8月13、14日,張聞天在 《南京學生聯合會日刊》第45、46號上發表 《隨感錄》,描述了當時新聞界和出版界存在的問題。在文章中,他指出: “上海某報館一方面提倡新思潮、新文學,一方面廣告上登甚(什)么 ‘香草美人’等廣告。這是什么原 (緣)故?難道因為他是國貨嗎?” “看了商務印書館的出版界 (物),眉頭就皺起來了。不是甚 (什)么 ‘指南’、甚 (什)么‘精華’,便是代數、幾何……教科書,但是這尚不至害人,最可惡的…… 《靈魂學》 《因是子靜坐法》 《長生不老法》……還有某生某女士 ‘聊齋’式的愛情、言情、苦情……肉麻小說,薄薄的一本,面上很美觀,又很賤。哎!這是中國文化所寄嗎?” “報紙是輿論發表所在,何等尊貴,可以封閉?何等重要,可以買通? 《京報》不是北京報界的明星嗎?現在什樣?凡報界敗類愿與眾共棄之!”[18]p18-19
文章針對當時報刊界和出版界的一些劣行,比如對封建迷信和 “香草美人”的宣傳,欺騙大眾等,給予了無情的抨擊,這在某種程度上開啟了張聞天創辦刊物的信念,以對抗之。而文中提到的 《京報》,其創刊人是邵飄萍,1918年10月創辦于北京,后因揭露軍閥黑暗統治,支持群眾斗爭,于1919年8月被段祺瑞勒令停刊。對于這樣一種進步報刊的最后結局,張聞天表達了自己的感受,從中可以看出在早期張聞天的心目中,報刊是大眾發表自己意見的獨立陣地,是神圣、尊貴的輿論場所,是不能被任何政治勢力所左右、控制和收買的。
當然出版界也有一些好的事情發生,這讓張聞天看到了希望。1920年1月,中華書局決定要設立 《新思潮社》。對此,張聞天相當關注,并提出自己的疑問和建議。他首先發問中華書局: “對于新思潮是否徹底的了解”,“是否真心的提倡新思潮,實行新文化運動,而不僅僅于金錢的關系?”他說:“假使中華書局對于新思潮并沒徹底的了解,而拿提倡新思潮當為投機事業,那末不必多此一舉。假使果真是出于徹底的覺悟,那末吾有幾種意思,想提出討論。”接著他提出了中華書局以后應該做的三件事情:“整頓國故”“有系統的翻譯歐美叢書”和“有系統的整理近代有價值的文字”。[19]p36從中看出,張聞天的建議還是比較中肯和全面的,兼顧中外和古今,眼光比較長遠。
從以上的論述中,我們不難看出張聞天對社會現實問題是相當關注和感興趣的,對現實的一些黑暗面經常持批判的態度,尤其是到重慶后,對重慶當時的保守面貌非常不滿,希望改變之。他稱重慶為 “死人之都”,指出:“沒有生命的精神文明與東方文化又主宰了全中國”, “全中國就是一個 ‘死人之都’ 呵!”[20]p522
為此,他先后在重慶擔任二女師和川東師范教員的時候,利用課堂和報刊積極投入傳播新思想、新文化的實踐活動中,引起學生和社會的強烈關注,同時也受到了反動勢力的打壓。但張聞天并沒有屈服,而是同反動舊勢力進行了頑強的抗爭。為了更好地、更廣泛地宣傳新思想,以應對反動勢力掌控的輿論陣地,張聞天萌生了創辦一份政治刊物的念頭。于是, 《南鴻》周刊應運而生,張聞天親自擔任主編,并撰寫了發刊詞。
發刊詞中,張聞天不僅再次表達了自己的批判思想,而且還闡述了創辦刊物的目的。他稱: “我們幾個人都切身的感覺到重慶這地方的空氣實在太閉塞,太干燥,太腐敗,并且太沉悶了。我們生活在這種含有毒質的空氣中如若不取一種積極反抗的態度,我們的意志只有一天一天的銷 (消)沉下去,我們的頭腦只有一天一天的昏亂下去,我們的情感也只有一天一 (天)的冷淡下去,到末了我們都將一個一個變成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我們為得要沖破這種閉塞的,干燥的,腐敗的與沉悶的空氣,我們為得要鞭策我們自己的生命不使他們朝著死的路上走去,所以我們創辦了這個小小的報紙。我們反抗一切壓抑青年清新的思想與活躍的行動的舊道德,舊思想與舊制度。我們提倡自由思想,自由批判與活潑的新文藝與新生活。每一個人都應該表現他自己的生命:這就是我們這個小報的標語!”[21]p529從中可以看出, 張聞天創辦《南鴻》周刊不僅僅是出于對社會的不滿,對舊勢力的批判,還包含著對新青年的鞭策和期望,而創刊后的 《南鴻》周刊也是沿著這兩個方向發展的。
綜上所述,1925年張聞天創辦 《南鴻》周刊可以說是他早年編輯和寫作經驗積累的結果,是他思想逐步成熟、自我價值定位的歸宿,更是他立志批判社會、試圖改造社會的產物。 《南鴻》周刊創刊的時候,張聞天還沒有加入中國共產黨。當時的張聞天是以一個新文化戰士的身份單身奮戰的,主編 《南鴻》可以算作是其個人奮戰的最高峰,但畢竟個人力量相對于整個社會來說太過于渺小。1925年5月中旬,重慶衛戍司令王陵基以 “敗壞風俗,煽惑青年”的罪名, “勒令巴縣知事會同警察廳將所辦《南鴻》 《爝光》兩種出版物封禁,并勒令蕭楚女、張聞天、廖劃平三人,兩周離渝”。[22]p665月24日,張聞天被迫離開重慶返回上海。此后的 《南鴻》雖然曾以 《夜鷹》的名義再次出版,但也只是出了4期就宣告結束。
從 《南鴻》的創刊到最終的停刊,使張聞天認識到要對抗一個舊的社會,單靠個人和一個刊物是不行的,必須加入一個以反抗社會舊勢力為志向的組織。雖然之前張聞天也加入過一些社會團體,比如少年中國學會、文學研究會等,但是畢竟它們的 “科學救國”和 “文學救國”等主張無法拯救當時處于民族危機的中國。后來張聞天也在其1943年12月《整風筆記》中提到:“在重慶時期,我同共產黨人蕭楚女、楊闇公(楊尚昆的哥哥)、廖劃平等熟悉,他們到處動員青年團員支持我的斗爭,同我結成了反對反動學校當局的統一戰線。我們間的關系是很密切的。這斗爭給了我很深的印象,使我思想上又起了新的變化。我深深覺得要戰勝這個社會,必須有聯合的力量,單靠個人的文藝活動,是做不到的,而共產黨是反抗這個社會的真正可靠的力量。此時,我有了加入共產黨的動機。”[23]p671925年6月初,經由董亦湘、沈澤民介紹,張聞天在上海加入中國共產黨。而他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就此開始。
[1][2][6][8][22][23]張培森.張聞天年譜[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
[3]張學恕.張聞天早期的出版和宣傳活動(上)[J].新聞出版交流,2000,(05).
[4][5][7][9][10][11][15][16]程中原.張聞天傳(修訂本)[M].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0.
[12][13][14][17][18][19][20][21]張聞天.張聞天早期文集[C].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