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毅峰
(中共江西省委黨校,江西 南昌 330003)
關于中產階級的社會政治功能歷來都是政治學、社會學研究的重要話題,從亞里士多德、托克維爾、科恩豪澤,到利普塞特、塞繆爾·亨廷頓等,都曾經對此作過深入探討,并形成了一些重要觀點。例如,亞里士多德曾經就說:“就一個城邦各種成分的自然配合說,惟有以中產階級為基礎才能組成最好的政體。中產階級比任何其他階級都較為穩定”。[1]他對中產階級之于社會穩定的積極功能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中產階級較之于其他任何階層對于實現和維護國家社會穩定都重要。然而,戴維·薩伯斯則認為,中產階級的基本意識形態是民粹主義,他們既反對大資本主義,也反對社會主義,并最終異化走上支持法西斯主義的道路。[2]與戴維·薩伯斯觀點基本一致,利普塞特也認為,“法西斯主義基本上是中產階級的運動,它代表著既反對資本主義也反對社會主義、既對大企業也對大工會的抗議”。[3]中產階級之于社會穩定主要是負面效應,中產階級代表著一種社會不穩定因素。塞繆爾·亨廷頓則從現代化理論出發,既看到了中產階級之于社會穩定的積極效應,也看到了消極效應,他指出:“中產階級與穩定的關系同富裕與穩定的關系很相近。與普遍化的富裕一樣,已經壯大的中產階級是政治領域起緩和作用的力量。然而,中產階級的形成同經濟增長一樣,常常是一種高度不穩定的因素”。[4]伴隨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和社會結構轉型,中產階級問題研究也引起了學界的高度關注,一大批學者如孫立平、李強、陸學藝、周曉虹、虞崇勝等都對此問題進行過深入分析。但是,他們的觀點基本上是建立在西方學術界已有共識基礎之上的,而且大部分人都認為中產階級是社會穩定的緩沖器和平衡器。事實上,中產階級并不一定是社會穩定的緩沖器,它是一柄“雙刃劍”,它既可能促進社會穩定,也可能是不穩定基因,尤其是在現代化急劇轉型期就更表現為如此。本文試圖對中產階級之于社會穩定的內在效應作一個比較全面的分析,期望能對中產階級作一客觀評價。這樣,既有助于人們全面科學地認識中產階層的社會政治功能,也對深化中產階級問題的研究有著積極的理論意義。
由于中產階級與生俱來的社會屬性、道德品質、思想意識、社會財富、職業地位等,他們普遍表現出一種強烈擁護既有政治體系的傾向,是有效預防和緩解社會矛盾,維系社會穩定最重要的社會結構性力量。中產階級作為介于社會上層與底層的中間階層,當它成為社會主體時,社會上層與底層之間的矛盾沖突就會受到阻止,通過它而得到有效緩沖,這樣,社會結構的不穩定就會大大緩和。正如加塔諾·莫斯卡所言,中產階級提供了一種測量社會力量平衡的有效性和穩定性的標準,中產階級越強大,社會就越能穩定。[5]
無論人們如何定義中產階級,也不管人們怎樣劃分中產階級,但有兩點始終得到了高度認同:一是中產階級應該是受過良好教育,具有良好的公民意識、公共道德和文化修養的階層;二是中產階級在社會中往往代表溫和、保守的意識形態。顯然,這二者的結合,為實現和維系社會穩定提供了最堅實的思想意識力量。例如,亞里士多德認為之所以以中產階級為基礎組建的國家最穩定,與中產階級的性格、品德等因素密切相關,“中產階級的人們還有一個長處,他們很少野心,在軍事和文治機構中,要是有了野心的人,對于城邦常會釀成大害”。[1]托克維爾也認為,中產階級以職業為天職、勤奮節儉、知識水平較高、理智的愛國主義、權利觀念強、平等自由民主意識突出、信守法律、熱心公共事務等人格特點,以及其社會分層中的中介地位和流動性,都在不同層面增強了其物質創造力和精神影響力,在社會上擴散了人們對現行社會制度的信任,從而達到維護社會政治穩定的功能。[6]美國制度經濟學創始人凡勃倫在1899年發表的《有閑階級論》一書中同樣談到,中產階級作為富裕階級(有閑階級)的一部分,生來就是保守階級,它所具有的保守性天然地有利于社會穩定。這主要是由于中產階級“反對文化結構上的變化是出于本能”,生活習慣和思想習慣的任何變化總是尤其令富人生厭。由于保守性已成為中產階級、上流社會等富裕階級的特征,因而也就有了相當的“榮譽價值和炫耀價值”。凡是要過這樣富裕生活日子的人,凡是要保持聲望的人,非抱著這種保守態度不可,從而加強了富裕階級作為一個階級整體的內部保守性。富裕階級的示范作用,也使其保守主義的影響力向外擴散,大大加強了對其他一切階級對任何革新的阻力。[7]總之,中產階級所具有的良好道德素質以及天生的保守性顯然是有利于維護社會穩定。
社會結構是指一個社會中各種社會力量之間所形成的相對穩定關系,表現為社會各階層之間的相互關系及其在力量對比中所處的位置。如果我們把社會的所有公民分為三個階層,即上層、下層和中間層(中產階級)的話。那么,中間階層顯然可以起到緩沖帶或防震墊的作用,減輕社會壓力對現有政體結構造成的震蕩,這也是中產階級作為“穩定器”最為重要的功能。其原因在于,如果中間階層十分廣泛和強大,插入在其他的兩個階層之間,中間階層很容易形成上、下階層之間關系的緩沖帶,而上下階層之間直接互動的路徑被掐斷,很難造成直接沖突。而且,中間階層是一個能夠流動的階層,下層人員可以通過個人努力上升到中間等級,上層等級的人如果蛻化,也可能被滑落到中間等級。這樣的話,中間階層就可以不斷地從較上面和從較下面的階層中吸納一些人,并同時向兩邊輸送一些人,從而保持社會結構的彈性穩定。顯然,一個沒有中間階層作為過渡階層的社會比擁有一些中間斡旋階層的社會要危險得多,因為任何迅速的運動都有可能觸及整體結構的動搖,都更加富有危險,更嚴重的是社會運動將是一種更加富有暴力的運動,將會驟然出動一些不受支配的和遙遠的東西,因為在這樣一個社會,很難依循序漸進的方式或者傳播擴散的方式而進行。[8]利普塞特也認為,經濟發展促成了中產階級的形成,中產階級通過支持溫和的政黨、反對極端主義、組建和參與民間組織等方式,從而改變了整個社會結構的形狀,由傳統的金字塔形轉變為穩固的菱形結構,達到緩和社會兩大對立階層之間的矛盾與沖突。[3]而且,以中產階級為代表的社會往往會建立繁多的社團組織,這些社團不是指導人們去關心國家大事,而是把公民的注意力從這方面拉走,使公民逐漸埋頭于自己的全靠國家安全才能實現的活動,從而可以阻止公民發動革命,同時也在國家與個人之間建立了中間地帶,能夠對上下兩個階層都起到緩沖和制衡作用,既可以防止社會成員的原子化和一盤散沙,又可以防止政府專權以及對個人自由的不當干預和直接侵犯,從而維系社會政治穩定。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凡邦內中產階級強大,足以抗衡其他兩個部分而有余,或至少要比任何其他單獨一個部分為強大——那么中產階級在邦內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其他兩個相對立的部分就誰都不能主治政權”。[1]
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談到美國的中產階級時曾經指出,由于中產階級擁有一定的私有財產,具有天生的保守性,他們害怕失去既得利益,因此他們天然地反對動亂與革命,因為他們把失去財產視為“最大的災難”,“只有一無所有的人才會造反”。[6]首先,擁有一定社會財富的中產階級相對于社會底層而言對政治體系具有較高的政治認同,因為他們現有的社會財富往往是從現有政治體系中獲得,他們受益于現有政治體系,所以他們也就往往不愿意破壞既有的政治秩序。其次,中產階級是推定社會經濟增長的重要力量。經濟增長之于政治穩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為政治穩定提供了最堅實的經濟基礎,沒有經濟增長的政治秩序猶如空中樓閣。而中產階級往往充當了刺激、拉動和引導社會消費的重要力量,中產階級追逐的生活方式及其所帶來的龐大消費市場和消費潛力,構成了社會經濟發展的強大動力,維系了社會經濟的良性運行,從而為社會穩定提供了持久性動力。第三,擁有一定社會財富的中產階級往往尋求一種較穩定和安逸的社會生活,他們一般擁有比較少的嫉妒心,也不至于招致社會下層的過分妒忌,而嫉妒常常是引起社會矛盾與沖突的重要根源。中產階級“他們不像窮人那樣希圖他人的財物,他們的資產也不像富人那么多得足以引起窮人的覬覦。既不對別人抱有任何陰謀,也不會互相殘害,他們過著無所憂懼的平安生活”。總之,如果中產階級占據社會主導地位時,充分說明這個社會是一個經濟上較發達的社會,而“一個社會動員和經濟發展水平都很高的國家,政治上一定是較為穩定和安定的”。[4]縱觀人類文明發展的歷史進程,古往今來,凡是物質文明蓬勃發展的時代,必定是政治清明、社會安定的時代;反之,凡是政治腐敗、社會動蕩的時代,必定是物質文明衰弱或倒退的時代。[9]因為,經濟增長可以最大限度地滿足公眾需求,提升現代國家的政府能力,推動民主精神的形成與民主制度的生長,并在一定歷史時期和一定程度上增強政府的合法性。顯而易見,這幾方面都為社會穩定的實現奠定了基礎。
由于中產階級與生俱來的一些屬性,在上述情況下,中產階級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實現和維護社會穩定。然而,在另外一些情況下,中產階級也有可能破壞社會穩定。托克維爾在分析法國大革命的深層根源時就深刻地談到了中產階級之于當時社會穩定的破壞性。他指出,法國社會的中間層即貴族一直以來對社會穩定尤為重要。貴族在對平民進行稅收的同時也要維持地方的秩序、公正和法律,照顧一個地方的整體利益,并擔當起鋪路、修橋等等地方性公益活動,貴族在法國社會中的這些功能為他們的特權提供了一定的合法性。在這種體制下,自然也會產生許多社會矛盾和抗爭。但是,既然是地方貴族掌管著地方事務,那么人們有所不滿只會去找某個貴族算賬,針對國王的全國性革命絕無可能。[10]然而在大革命前,貴族已經開始喪失權力,平民被原子化,社會生活受到國家力量的直接影響。與此同時,許多原本屬于地方性的由貴族給予解決的事務轉變為全國性的政治問題,平民有問題、有怨恨都找國家,連面包都向國王要,這就形成一種不穩定的社會狀態,最終導致了法國大革命的發生。眾所周知,中產階級一詞是近代英國貴族階級用來指代和貶稱新興的城市資產階級的一個貶義詞。在當時的貴族眼中,中產階級是與“惟利是圖”、“斤斤計較”、“市儈”、“庸俗”、“腦滿腸肥”、“冷酷”等特性聯系在一起,所以“中產階級”一詞往往與“不安分”、“反叛性”、“顛覆性”聯系在一起。因為這些新興的中產階級并不滿足于自己已有的地位,而是要借助于其經濟實力去謀求政治權力,對社會穩定構成日趨嚴重的挑戰。[11]伴隨中產階級的成長與壯大,往往帶來政治參與訴求的膨脹、貧富差距的擴大、極端社會意識的形成等問題,這些后果都有可能對社會政治穩定構成嚴重威脅,成為不穩定基因。結構功能主義代表人物羅伯特·默頓坦承:“然而正如經常表明的那樣,將憎恨的和反抗的人組織成一個革命群體的不是最受壓迫的階層,而是典型的新崛起(中產)階級的成員”。[12]
由于社會貧困,經濟落后,人們往往政治冷漠,不關心政治,他們只關心生存所需要的物質利益。然而,伴隨中產階級所擁有社會財富的不斷增多,“都市化、識字率和教育水平的提高、傳播媒介為大眾所利用,都提高了人們的追求與期望,如果他們得不到滿足,那么這些追求和期望就會刺激個人和群眾參與到政治中去”。[4]物質欲望的不斷滿足,會直接引發公民政治參與的需求;教育水平的提高,會增強公民政治參與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現有的政治利益表達渠道無法滿足不斷增多的政治訴求,缺乏足夠的社會流動機會,就不可避免會導致這部分人對現有政治秩序的不滿情緒,他們對政治統治會越來越感到不耐煩,如果不滿的力量不能在合理的規范內釋放,就會在社會政治結構中滯留、積蓄,醞釀成反叛的激情,引起不穩定。塞繆爾·亨廷頓在通過考察現代化轉型國家后發現,“一個中產階級政治參與水平很高的社會,很容易產生不安定”,“在大多數現代化中社會,真正具有革命性的階級顯然是中產階級,它是都市中反政府活動的主要源泉”,“最早出現的中產階級分子是最有革命性的;但隨著中產階級隊伍的壯大,它逐漸地趨于保守。有時,所有這些集團或其中大部分都可能會扮演革命的角色,但一般而言,只是中產階級中非官僚性和非商業性的成分才最容易從事反抗、暴力和革命”。[4]究其原因,因為中產階級一旦發展壯大,就具有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然而他們又常常感覺到自己是被排斥在現有政治體制之外。“城市中產階級想要得到的是國家尊嚴、進步感、國家目標和通過參與重建整個國家而現實目標的機會”,然而,“這些是烏托邦式的目標,是任何政府都不能使之真正實現的要求”。他最終作出判斷:“中產階級作為革命因素的形象,與他作為現代政體的穩定基石的傳統形象,是自相矛盾的”。[4]在巴西,中產階級絕對支持1964年政變,“正是這些從‘經濟奇跡’的年代中受益最多的這一部分人在要求回歸到民主統治上喊得最響:他們就是大而發達城市中的居民和中產階級”;在菲律賓,中產階級的專業人士和商人充斥了1984年反馬科斯示威游行的行列。在隨后的一年中,阿基諾運動的核心集團更是“中產階級、無黨派身份的醫生和律師,他們自愿向反對派候選人或是向爭取自由選舉全國運動這樣的公民監督團體提供支持,而不是支持任何一個政黨”;在西班牙,經濟發展也產生了“一個由現代中產階級組成的國家”,結果引發了政治體制的變革;在韓國,八十年代出現的“一個龐大的城市中產階級”要求民主的運動對威權政權構成了嚴重威脅,中產階級專業人士加入了學生們要求結束威權主義的行列。[13]
當大多數人只看到中產階級意識形態保守一面的同時,部分學者也清醒地認識到,中產階級并非天生只有保守的一面,實際上,同時它還有極端的一面,新中產階級普遍表現出政治冷漠、疏離等政治異化現象,容易走向一條極端之路。李普塞特與戴維·薩伯斯通過對歷史上德國、意大利等法西斯主義和民粹主義進行考察發現,自由主義與個人主義來源于中產階階級,中產階級的基本意識形態是民粹主義,而法西斯主義正是這種民粹主義極端化的表現。戴維·薩伯斯說:“法西斯主義…(系)中產階級主義或人民黨主義的極端的表現形式……中產階級的基本意識形態是人民黨主義……。它一開始就反對‘大企業’或現在稱之為資本主義的”。[3]利普塞特認為中產階級之所以走上法西斯主義道路原因在于中產階級地位的相對下降,對當前社會經濟形勢的不滿有增無減,在這種情勢下,中產階級擁有的“自由主義”思想——支持個人權利,反對權力集中開始發酵,成為對抗現有政權的反動階級。美國政治學者哈羅德·拉斯韋爾也指出:“希特勒主義是下層中產階級孤注一擲的反應……。低層中產階級心理上的貧困加深了其成員性格中感情上的不安全感,從而豐富了中產階級可以報仇出氣的各種群眾性抗議運動的土壤”。[3]來自許多國家的數據都充分表明,正統的法西斯主義系有產的中產階級的運動,他們一般大多支持自由主義,而且他們的運動是保守階層所反對的,但這些保守階層在不同時期又支持保守的反議會的政權。中產階級作為現代化中國家的新興階級,由于具有其他社會階層所不具備的品質,他們往往集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于一體,一方面對政治現實給予更多的關注與批判,同時也對政治體制抱有更多的幻想與期望,這就注定了中產階級是一個兩面派。當現有的政治體制能夠滿足它的需求或者符合他們的社會期望時,它是社會穩定的緩沖器;如果無法滿足他們的顯示社會期望與需求時,它很可能成為社會不穩定基因。總之,正如胡鞍鋼所言:“如果說一個成熟強大的中產階級是穩定社會的積極的中堅力量,那么在這個成熟強大的中產階級形成過程中,卻往往充滿了各種變數和風險”。[14]
如果說一個成長起來了的中產階級是社會穩定的重要力量,那么在中產階級的形成過程中,它往往會引起社會不穩定,尤其是在伴隨現代化轉過程中發展起來的中產階級。因為伴隨中產階級的成長往往是階段性貧富差距的不斷擴大,從而引發社會下層對中產階級乃至整個政治體制的強烈不滿。也即如果伴隨中產階級的不斷壯大,社會下層卻愈來愈貧窮,在這種情況下,中產階級很可能成為社會不穩定的基因。究其原因在于,如果伴隨經濟增長是不斷擴大的不平等,大多數人并不能從經濟增長中受益,它所帶來的好處僅僅屬于少數人或被少數人壟斷,而大多數人卻在承受增長所付出的代價,或者當政府對這種不平等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甚至是政府在直接制造這種不平等的時候,那么這種不平等與貧富差距就會變得令人們難以接受,就會種下社會動亂的種子。因為“在所有情況下,我們總是能在不平等中找到叛亂的起因”。[1]在貧富差距存在絕大鴻溝的社會里,正規的利益表達很可能是由富人掌握的,而窮人要么保持沉默,要么是時而采取暴力的或激進的手段來使人們聽到他們的呼聲。[15]這種不斷加劇的收入不均并由此帶來的社會不平等,往往會引發他們對現有政治體系的不滿。如果現有的國家政治體制不能起到減壓的作用,缺少政治協調機制,那些認為自己在發展過程中,處于相對不利地位的人便會通過罷工、叛亂或政治游行來宣泄不滿。所有這些都會引發社會政治不穩定(socio-political instability,SPI)。然而,不平等幾乎是現代化中國家中產階級成長中的“孿生物”。由于既定的社會結構和個人因素,加上財富分配方式固有的內在缺陷,伴隨中產階級成長的同時,往往是不斷擴大的收入不平等。因為在不突破傳統分配結構的體制中,經濟增長對于窮人來說,并無多大意義,他們依然貧窮,并不會因此得到多大改善。更為關鍵的是,這種不平等往往是把強勢群體獲益的成本建立在弱勢群體的利益受損基礎之上;把城市發展帶來的成本轉嫁給農村地區;把發達地區的發展成本轉嫁給落后地區等方式進行的,因此不平等就造成了社會階層之間的嫉妒與敵意。如果政府在短時期內無法改變這種過大的貧富差距和不平等狀況,那么政府與富裕階層就很容易成為底層社會造反的目標與對象。
由此看來,中產階級與社會穩定的關系顯然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呈現出明顯的雙面效應,它既可能成為社會穩定的“餡餅”,也有可能成為社會穩定的“陷阱”。中產階層之于社會穩定的功能不是一成不變,也不是單一的,它隨著社會環境與條件的變化而變化。在不同國家、不同歷史條件、不同社會背景下,中產階級的社會政治功能不盡相同,有時甚至是截然相反。中產階級既可能成為一個社會的“穩定器”,不斷地增強社會穩定力量,有效地緩沖和調節社會矛盾與沖突,促進國家的長治久安;又可能成為一個社會的“顛覆器”,影響現行社會制度的穩定,轟然或悄然地危害現行國家政權,變成現行社會政治制度的“掘墓人”;也可能成為一個社會的“異化器”,或政治冷漠,成為消極無為而游離于政治之外的局外人;或政治偏執狂熱,淪為法西斯主義等政治極端主義的社會溫床甚至中堅力量。[14]然而,面對中產階級社會政治功能的兩面性,我們并非無能為力,我們可以讓中產階級成為社會穩定的積極力量。但是,作者以為,要讓中產階級成為社會的穩定力量,就必須使中產階級在其成長、發展過程中做到以下幾方面:
首先,中產階級的生長過程能夠得到體制和公眾認同。現代國家,中產階級往往伴隨著現代化進程而逐漸生長、發展與壯大的。然而,現代化中國家由于政治、經濟、法律制度的不健全與不完善,新舊思想觀念價值體系的相互碰撞,很容易造成中產階級的成長帶有原罪,他們所擁有的社會政治地位與經濟財富,往往會沾上一些不合理或不合法的污泥,這樣就使中產階級不但很難得到公眾的認同與尊重,而且常常會引起下層公眾對中產階級的強烈不滿與仇恨。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顯然中產階級就很難起到緩和公眾與政府之間關系的橋梁。所以,要使中產階級能夠成為政治穩定的中堅力量,從它誕生的那天起,就必須能夠讓它得到社會公眾和現有體制的認同。他們必須在政治制度的框架下,在法律規范的范圍內,通過自身努力,合理合法地積累作為中產階級所具備的各種資源,獲得社會絕大多數人尤其是社會底層公眾發自內心的認同。為此,要規范中產階級的成長路徑,杜絕他們依靠非法手段謀求社會財富和社會地位,通過制度性安排而不是借助政治資本和社會資本來謀求不當利益,讓他們以一種合乎道德、合乎法律的規范性手段成長,而不是不擇手段,通過非常規化道路通往中產階級隊伍。
其次,中產階級在社會生活中能夠確實履行其作為中產階級所應該承擔的角色。發展壯大的中產階級并非天生具有穩定社會的功能,事實上,只有當中產階級真正履行了社會期望的角色,最大限度地在社會中發揮積極作用,它才有可能起到穩定的功能;否則,即使具備良好職業倫理、公共精神、法律素養、務實作風、精神追求的中產階級,如果其行為、品質與公眾期望角色相悖,則會遭到社會底層的唾棄與上層社會的壓制,成為政治穩定的隱患。美國學者科恩豪澤指出,中產階級之所以是社會穩定的力量,在于中產階級能完成很多首屬群體(如家庭)或國家所不能或很難承擔的任務。[10]事實上,法國大革命的爆發與中產階級功能蛻化有著重要聯系。法國大革命的前夕,在國家權力集中化的過程中,導致了中產階級貴族擁有的權力逐漸喪失,以至于中產階級的社會政治功能角色逐漸蛻化,民眾對于中產階級的表現越來越不滿,社會矛盾不斷累積,而體制外的政治運動迅速增加,導致了法國大革命的爆發。為此,要充分發揮中產階級的積極功能,就必須讓中產階級履行公眾賦予的社會期望的角色。
第三,現有政治體制能夠充分滿足中產階級相應的政治地位和政治愿望的訴求。眾所周知,在大多數情況下,社會不穩定并不完全是由于物質匱乏造成的。來自心理的不安全感、個人生活狀態的疏遠感與犯罪感、以及對政治體系認同的迫切要求,常常是物質財富豐富以后的社會階層反抗政府和社會的重要原因。中產階級隨著擁有財富的增加,經濟地位的提升,必然會提出政治參與的需要,追求相應的政治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傳統的政治制度能夠適應中產階級的參與,將可能建立起穩定的政治秩序;但是,如果現有的政治體制無法將中產階級的政治愿望和利益表達通過制度化、合法性的形式納入政治體系,中產階級壯大將很可能成為集權國家所面臨的最大挑戰。正如李普塞特所言:“一般來說,即使一種政治制度具有合理的有效性,如果在任何時候主要保守群體的地位受到威脅,或者關鍵時期新興群體被剝奪參與政治的機會,該制度的合法性仍將成為問題。另一方面,一再地或長時期地缺乏有效性,也將危及合法制度的穩定”。[3]為此,國家需要建構起一個能夠充分滿足中產階級實現其政治利益表達功能的政治體制。總之,要使一個社會真正地度過風險,達至穩定,最主要的就是扶植社會的中等階層,使之成為社會的主體部分和中間力量。但是,中產階級只是社會秩序穩定中的一個要素和變量,其穩定作用需要以健全、完善的制度體系為保障。
[1][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
[2]David Saposs:The Role of the Middle in Social Development,in Economic Essays in Honor of Wesley Clair Mitchell,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35.
[3][美]利普塞特:《政治人:政治的社會基礎》,劉鋼敏等譯,商務印書館1993年版。
[4][美]塞繆爾·亨廷頓:《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李盛平等譯,華夏出版社1988年版。
[5][美]加塔諾·莫斯卡:《統治階級》,賈鶴鵬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5-507頁。
[6][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上),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52-466頁。
[7][美]凡勃倫:《有閑階級論》,蔡受百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20-29、138—178、261-281頁。
[8][德]蓋奧爾格·西美爾:《社會學——關于社會化形式的研究》,林榮遠譯,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428-448頁。
[9]虞崇勝:《政治文明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19頁。
[10]趙鼎新:《社會與政治運動講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
[11]程巍:《中產階級的孩子們》,三聯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137-268頁。
[12][美]羅伯特·默頓:《社會理論和社會結構》,唐少杰等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96頁。
[13][美]塞繆爾·亨廷頓:《第三波——20世紀后期民主化浪潮》,劉軍寧譯,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76-78頁。
[14]胡聯合、胡鞍鋼:《中產階級:穩定器還是相反或其他——西方關于中產階級社會政治功能的研究綜述及其啟示》,載《政治學研究》,2008年第2期,第43-51頁。
[15][美]加布里埃爾·阿爾蒙德,小G·賓厄姆·鮑威爾:《比較政治學——體系、過程和政策》,曹沛霖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