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國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話本小說的創作主要集中在宋元和明清兩個時期。宋元時期的話本種類大體可以分為三種:一種是說話藝人所用的底本;一種是說話人口述故事的文字記錄整理本;一種是文人改編的通俗故事讀本。[1]宋元話本主要依靠說話藝人得以流傳,因其多是口頭文學,所以保存下來的不多。到明清時期,以“三言”為標志出現了話本小說由文人的整理加工到文人開始獨立創作的過程。一般將“三言”之后的白話短篇小說劃歸到“擬話本”[2]一類。之所以將明清時期的話本作品稱為“擬話本”是因為此期的話本已不同于前期,文人獨立創作的成分增加。但依然沿用傳統的話本模式,即文本依然由入話 (頭回)、正話、結尾幾個部分組成。從明代中后期開始,小說話本開始呈現出創作的市場化,刻印買賣的產業化,讀者市場消費群體的分層等幾個方面的特征,并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中國古代的小說特別是話本小說發展到明代中后期的時候開始呈現出一種市場化、產業化的趨勢。原因主要有:
(一)明代社會經濟的活躍與城市經濟的繁榮為話本小說的產業化、市場化創造了條件。經濟的不斷發展為小說的刻印提供了充足的原材料,并出現了書坊這種集出版、印刷、銷售三種形式為一體的機構。同時城市經濟的繁榮,人口的增加使小說的讀者來源多樣化,從而為話本小說的發行銷售提供了廣闊的市場。
(二)社會風俗的轉變與新的文化觀念的興起。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和統治集團在思想文化領域專制政策的松動,社會風俗出現轉變,商人的社會地位開始提高,經商行為受到肯定。新的消費文化觀念使人們開始擺脫儒家禮法的束縛,更加看重個體的物質享受與精神追求,從而促進了話本小說的傳播與流通。
(三)前代的刻書傳統為話本小說的刊刻積累了經驗和技術,印刷技術的進步相應地降低了當時小說刊刻的成本,提高了印刷的效率,進一步加速了明代小說產業化的進程。
明代是刊刻小說的繁盛期,中國古代小說特別是通俗小說得到廣泛的發展。正如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中所言:“今小說雜家,無處不刻。”[3]隨著不同階層小說讀者群的壯大和多樣化,無論是小說創作者還是書坊刊刻者,都開始自覺地考慮到這個日益龐大與多樣化的讀者群的身份特點與文化程度,使得小說話本的創作開始更多地適應讀者的需求與刊刻的需要,由此形成了一種小說話本創作的市場化的傾向。錢穆先生有一段話,總論了中國文化在宋元以來的重大變化。他說:“總之,中國在宋以后,一般人都走上了生活享受和生活體味的路子,在日常生活上尋求一種富于人生哲理的幸福與安慰。而中國的文學藝術,在那時代,則盡了它的大責任大貢獻。因此在唐以前,文學藝術尚是貴族的、宗教的,而唐興以來則逐漸流向大眾民間,成為日常人生的。因此,中國文化在秦以前,造成了人生遠大的理想。漢唐時代,先把政治社會奠定了一個大規模。宋以后,人們便在這規模下享受和發展。這就是文學和藝術到那時才特別發達的緣故。”[4]小說話本創作的市場化使得讀者階層與坊刻小說的創作、刊刻之間的關系更加密切,對于明代中晚期以市場、讀者為出版導向的小說刊刻者而言,讀者階層的喜好、需求直接影響到小說的創作意圖與刊刻數量,明代學者胡應麟的《少室山房筆叢》在分析小說盛行的原因時指出:“古今著述,小說家特盛;而古今書籍,小說家獨傳,何以故哉?……夫好者彌多,傳者彌眾,傳者日眾則作者日繁。”[5]由此可見,讀者群的喜好以及參與傳播直接推動了當時小說創作與印刷出版業的發展。概括起來,此期小說話本創作的市場化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小說的創作者已經有了較為明確的讀者意識或者說是消費者意識。明代中晚期的小說創作已不僅僅是一種文人們用來教化民眾或者抒發自己孤憤之情的工具,小說的創作開始成為一種下層文人謀生的方式,小說開始走向市場并形成自己的產業化趨勢。為了適應市場的需要,小說的寫作者和刊刻者在小說的題材選擇、文體形式、敘事藝術諸方面,注重適應下層讀者的精神需求和閱讀水平,從而加快了明代坊刻小說通俗化、市場化的進程。由此帶來的是坊刻小說的描寫重心也呈現出通俗化、市場化的趨勢。以明末三言二拍等小說為例,在這些作品中,商人等市民群體開始占據突出的比例,蔣興哥、賣油郎秦重、程宰等,都是我們所熟悉的小商人形象,小說描摹他們的婚姻、家庭與生活經歷,反映他們的喜怒哀樂。此期所刊話本小說中出現大量的市民形象并非偶然,這是因為小說讀者主體構成由前期的中上層商人、士子而變為下層市民,作者、書坊主為應對這種變化,在編刊小說過程中,更注重貼近市井生活,適應市民需要,從而使得話本小說描寫的重心更趨于市場化。在小說的敘事藝術方面,無論是“三言”還是“二拍”都注重通過運用巧妙的構思,奇異的關目來吸引讀者。在表現方法上常常把故事敘述的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如“三言”的《十五貫戲言成巧禍》、《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等。讀者的需求已經成為當時小說創作與發行的主導因素。
(二)小說刊刻與發行過程中再刻、續刻現象的出現。這種現象與讀者的需求有著密切的關聯,正如馮夢龍在《增廣智囊補自敘》中所云:“憶丙寅歲,余坐蔣氏三徑齋小樓近兩月,輯成《智囊》二十七卷,以請教于海內之明哲,往往濫蒙嘉許,而嗜癡者遂冀余有續刻。”《智囊》一書受到廣泛歡迎,于是讀者希望馮氏“有續刻”,這樣直接導致了《增廣智囊補》一書的面世。還有就是《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的相繼出版,這是小說創作抓住市場,適應市場需要的一種體現。
(三)小說寫作者與書坊主的合作。隨著小說刊刻業的興盛,刊刻小說使書坊主可以獲得豐厚的經濟利潤,小說寫作者也可以謀得不菲收入。從而導致小說寫作者與書坊主的聯手,小說話本創作也由此更趨于市場化。如“三言”就是馮夢龍應書坊主的要求而編選的。在《古今小說》序中馮夢龍自稱:“因賈人之請,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凡四十種,俾為一刻。”結果“三言”一上市就受到了追捧,并多次重印。具有文人與書坊主雙重身份的凌濛初看到這種情況,也編著了《初刻拍案驚奇》投放市場。“肆中人見其行市頗捷,意余當別有秘本,圖出而衡之。不知一二遺者,皆其溝中之斷,蕪略不足陳已。因取古今來雜碎事可新聽睹,佐談諧者,演而暢之,得若干卷。”[6]《初刻拍案驚奇》的刊刻獲得成功后,凌濛初又趁熱打鐵編著了《二刻拍案驚奇》。后來還有陸人龍撰《型世言》付諸刊刻。這些都是小說話本市場化的體現。
(四)語言的通俗化和淺顯化。這一時期的小說創作大量運用純熟流利的白話文小說語言。說明作家已經有意識地把自己的創作跟廣泛的讀者(即市場的需求)聯系起來,使自己的作品從原來只是面向少數文人士大夫轉向面對廣大民眾。
在中國古代社會,出版系統主要有官府刻書系統、私人刻書系統和書坊刻書系統三類,統稱為中國古代三大刻書系統。官府刻書系統主要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它所刻印的書籍絕大部分是儒家經典或佛、道典籍。私人刻書系統是直接為私人或私人家族服務的,主要是刻印家譜、私人著作或啟蒙讀物。[7]書坊刻書系統則以市場為導向,所刻的書籍主要是投放市場,滿足社會各階層對書籍的需求。明代中后期書坊刻書十分發達,刻印買賣逐步趨于產業化。其特點如下:
(一)出現了書坊主為占領市場高價購買刻印小說、征稿等現象。“三言”、“二拍”都是書坊主高價購求后刊刻發行的。如衍慶堂《醒世恒言識語》:“本坊重價購求古今通俗演義一百二十種,初刻為《喻世明言》,二刻為《警世通言》……三刻為《醒世恒言》。”再如《拍案驚奇》四十卷四十篇尚友堂本《拍案驚奇識語》:“本坊購求,不啻供璧。”尚友堂本《二刻拍案驚奇小引》:“(書稿)為書賈所偵,因以梓傳請。”征稿的做法最早出現于元末,李氏建安書堂刻印孫存吾編、虞集校選的《元詩》,刊登征稿廣告:“本堂今求名公詩篇,隨得即刊,難以人品齒爵為序。四方吟壇多友,幸勿責其錯綜之編。倘有佳章,毋惜附示,庶無滄海遺珠之嘆云。李氏建安書堂謹咨。”明代書坊借鑒這種方法,如陸人龍的征稿中有一則寫道:“刊《型世言二集》,征海內異聞。”[8]
(二)刻印過程中注重編輯與廣告發行。[8]在話本的編輯與命名上注重新奇,追求新奇的題材與曲折的情節,以此來滿足讀者的需求,贏得市場。這種好奇的傾向在小說命名上的具體體現如《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今古傳奇》等。同時書坊為應對激烈的市場競爭,采取了多種多樣的廣告發行手段以求占領市場。坊刻小說的廣告促銷手段主要依靠小說本身來傳播,即以小說文本作為載體,包括標題廣告、識語廣告、牌記廣告等多種形式。
錢大昕將小說與儒、釋、道三教相提并論:“古有儒、釋、道三教,自明以來,又多一教曰小說。小說演義之書,未嘗自以為教也,而士大夫、農、工、商、賈,無不習聞之,以至兒童、婦女不識字者,亦皆聞而如見之,是其教較之儒釋道而更廣也。”[9]宋元時期的話本小說主要限于民間說唱的形式得以流傳,保存下來的不多。小說話本發展到明代中晚期的時候開始形成一種新的模式,即把說唱文學與案頭文學聯系在一起并通過民間與上層等多種途徑進行傳播。明代話本小說傳播范圍之廣影響之深遠非宋元所能及,因此錢大昕把“小說演義”與儒釋道三教相提并論。從讀者分層的角度來看,“士大夫、農、工、商、賈,無不習聞之,以至兒童、婦女不識字者,亦皆聞而如見之”,由此可知話本小說讀者涉及到社會各個層面,而且這一龐大的消費群體的需求是多樣化、多層次的。
(一)最高統治階級。明代的皇帝偏愛講史話本,從開國皇帝朱元璋開始就有喜歡聽話本小說的記載:“太祖令樂人張良才說平話。”[10]平話即講史話本。古語云,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對話本小說的喜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話本小說的閱讀與傳播,同時促進了坊刻小說的創作與刊刻。
(二)上層讀者群,包括貴族、官員與文人士大夫。話本小說也是貴族、官員與文人士大夫借以娛樂消遣的媒介。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提及:“今世人耽嗜《水滸傳》,至紹紳文士亦間有好之者。……嘉、隆間一巨公案頭無他書,僅左置《南華經》,右置《水滸傳》各一部;又近一名士聽人說《水滸》,作歌謂奄有丘明、太史之長。”[5]在一些貴族、官員與文人士大夫的心目中,小說甚至有著與《南華經》、《春秋》、《史記》一樣的地位。文人士大夫把閱讀小說作為娛樂、消遣的活動之一,如祁彪佳就常常“取《隋史遺文》及皇明小說觀之,以代《七發》。……閱小說中如《皇明盛事》及《觚不觚錄》諸書,得以識我明典故,亦病中一快也。……觀小說以消暇日”。[11]
(三)下層讀者群。市井百姓等下層讀者群包含的范圍涉及到農民、小商人、手工業者、衙役、落第書生等等。隨著明代商品經濟的活躍以及城鎮數量的迅猛增加,再加上刻印技術的進步,使得越來越多的農民以及城鎮居民參與到話本小說閱讀的群體中來。跟前兩個讀者群相比,下層讀者群無論是在數量上還是規模上都是首屈一指的,與之相應的讀者的需求也是多樣化、多層次的。明代綠天館主人《古今小說序》在比較唐宋小說時指出:“大抵唐人選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諧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則小說之資于選言者少,而資于通俗者多。”[8]從讀者層面來看,“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宋代如此,明代也不例外。明人葉盛的《水東日記》卷二一《小說戲文》篇云:“今書坊相傳射利之徒偽為小說雜書,……農工商販,鈔寫繪畫,家畜而人有之。”[8]
讀者市場消費群體的分層與話本小說創作的市場化和刻印買賣的產業化有著密切的聯系,三者之間的關系就是一個統一的整體。商品經濟的繁榮引發了刻印技術的進步和讀者群的增長。刻印技術的進步又降低了書籍刊刻的成本,進而帶動了讀者購買力的增長。書坊主為進一步獲得更大的利潤自覺地加強與文人的合作,使小說更加符合讀者的審美趣味。可以說讀者群的增長導致了創作的市場化、買賣的產業化。三者之間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共同推動著明代中晚期小說產業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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