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用蓬
(泰山學院漢語言文學院,山東泰安 271021)
高洪雷先生的《另一半中國史》是一本令人震撼的書。它既能喚起對于人類歷史清明的記憶,也能攪動讀者心中的情感波瀾,還能將人們的思緒不時牽引到哲理的高度。因此,它既是一本和歷史有關的書,也是一本和文學有關的書,還是一本充溢著哲思的書。
選擇另一半歷史——少數民族的歷史來寫,表現出作者用心的良苦與巧妙。頭緒繁縟、瀚海荒原、蠻野剽悍、世事滄桑、命運多舛……這一切恰好是歷史、文學和哲思所共同鐘愛的。作者經常情不自禁地融入歷史情景而不能抽離,參與著書中幾十個民族的一路歌哭。
一
《另一半中國史》努力從遺忘中喚醒人類的記憶,在偏僻的角落里,尋找整理那些不該發生的歷史迷失。
在歷史的不斷演進中,人類的記憶之樹日益壯大繁茂,招風惹雨,遮天蔽日。這一方面給人們帶來蔭蔽與呵護;另一方面,也給人們帶來了壓力和煩惱。歷史老人的凝視,使社會生活中所有的肆意放縱、為所欲為和隱秘的罪惡纖毫畢現。當記憶成為許多人的拖累時,遺忘就成了這部分人的生存預謀和策略。在這種情形下,遺忘或許是輕松而快樂的,但是,它必定是對未來的斷送。《另一半中國史》所記述的錯誤有多少是不該重復而重復,不該發生而發生的。哪怕一點小小的勝利和成就,都能改變人們回頭看的習慣,傲慢使人的頭腦和脖頸變得僵硬。因此,有許多不該消亡的民族消亡了,有許多應該更為強大的民族終于沒有變得強大。作者禁不住慨嘆,“歷史不能給任何人帶來任何啟示,每一代人都從自己的錯誤中重新獲取教訓的。”這不禁讓人想起《阿房宮》中杜牧的忠告,人類的歷史不應該是連綿不斷的“后人哀之”的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說,忘記過去,確實意味著背叛,只有“勿忘過去,警惕未來”,歷史才能健康發展。如果不主動地選擇歷史,就必將接受歷史的逼迫,這正是《另一半中國史》的鄭重告誡。
《另一半中國史》或許不是一本純粹的歷史書,但它畢竟是一種歷史書寫。陳寅恪在對馮友蘭的歷史著作進行評價時,提出了著名的“了解之同情”的觀點。這個觀點有兩層含義:一是好的方面,撰寫歷史“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二是不好的方面,“但此種同情之態度最易流于穿鑿附會之惡習”。《另一半中國史》既做到了對古人的“了解之同情”,甚至努力進行著設身處地、身臨其境的體驗;也做到了對于穿鑿附會的斷然拒絕,它盡可能地質疑詮釋每一個歷史定論,尋找補齊每一個缺失的歷史環節,觀點總是形成于史實之后。書中也分明可見黃仁宇大歷史觀的影響,把握歷史是宏觀的,研究歷史是微觀的;思考的是長時段的結構性、趨勢性問題,研究的是具體而微的當下性問題。因此,書中更多使用的是歸納法而非演繹法。同時,對于地理環境與歷史發展關系的關注,也是本書的一個特點。諸如胡地的海拔與降雨量、“胭脂”的原委、“勢”字的含義和“匈牙利”的由來等等,就都是從歷史大樹上生發出來的枝芽,卻又招搖著歷史生命的豐富信息。
另外,作者將可以見到的中國少數民族史料進行認真搜集和邏輯梳理,既不采取編年的方式,也不采用紀傳的方式,而是采用典型事件與重要人物為經、時間為緯的方式,縱橫交錯,往復編織,使整本書呈現出極強的編織性。比如寫烏桓,從袁紹和曹操的不同角度看過去,同一個對象,卻成就了完全不同的風景。
二
被譽為“無韻之離騷”的《史記》既是歷史的典范,也是文學的典范。當往昔的時光被指認為一種敘事的時候,作為文本的歷史和文學完全有可能作等量齊觀。《另一半中國史》不僅描繪了中國少數民族幾千年的生活圖景,而且穿透歷史的滄桑傳來聲聲深情的嘆息。史與詩的水乳交融,成就了這本書最顯著的詩學品質。因此,這又是一本情感豐沛的文學的書。
歷史上少數民族的生存環境往往地處偏遠,遼闊浩瀚,清風明月,血色黃昏,“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戰事一起,好一派“金戈鐵馬秋風”;詩人一來,則“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他們的英雄個性鮮明,風格獨具,爽直率性,敢恨敢愛,或許有著幾分野性,但卻絕對真實——冒頓、阿提拉、拓跋燾、松贊干布、帖木兒……各各搬演著自己的人生戲劇。松贊干布和阿提拉同是為了一個女人,一成一敗,一榮一辱,人生境況截然不同。傳奇色彩是他們的命運的基本底色,馳騁于馬背,流浪漂泊,倏忽東西;正值困厄,忽遇良機;恰逢鼎盛,遂遭湮滅……這一切有大青山下的草原作證,有樓蘭城邊的綠洲作證,有白山黑水間的白樺林作證。蘇武在朔方雪原矢志不移地兀立與期盼,蔡文姬掙扎于兒女與家國之間的心靈撕扯與疼痛,都是與另一半中國史有關的悲憤詩篇。《胡笳十八拍》不是尋常的歌哭,它是一位母親和兩個民族共同的泣血悲鳴。所有這些,都通過《另一半中國史》帶給讀者強烈的情感撞擊。
悲劇性成為《另一半中國史》最顯著的美學特征。恩格斯曾經這樣闡釋他的悲劇觀點,悲劇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矛盾沖突。少數民族當中,那些太陽的兒女、大山的兒女、森林的兒女、草原的兒女……那些善良的、淳樸的、勇敢的、勤勞的、聰慧的人們,誰不應該過上幸福的生活呢?誰能說讓他們過上幸福生活不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呢?然而,事實上,在更多的時候,溫飽、安寧、和睦往往是他們永久的夢境;戰爭、饑寒、死亡經常是他們無法拒絕的現實。于是,在《另一半中國史》中,響徹著追求和抗爭的吶喊,回蕩著失敗和滅亡的哀鳴。埃斯庫羅斯的悲劇是想象和虛構的,另一半中國史中的悲劇都是現實的。文天祥、陸秀夫的壯烈殉國;土爾扈特人歷盡艱辛,戰勝死亡,奇跡般的東歸……作者這樣表達自己的感受,“令群山蒙羞,讓江河無語”;“刻骨銘心”“捶胸頓足”,“最偉大的長征”。書中這樣闡發了自己的悲劇觀:“悲劇是歷史的必然……沒有悲劇就沒有悲壯,沒有悲壯就沒有崇高。”這樣的悲劇是對人類心靈怎樣的磨礪、拯救與淘洗呵!
這本書的文學性,還表現在高超的寫作技巧。書中每一個章節,都寫得結構嚴謹而工穩,文氣跳蕩而靈動,過渡自然,流暢無礙,一氣呵成。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它的語言形象生動而優美,在繁瑣的歷史探尋和描繪中,蕩漾出詩的漣漪。作者注重修辭,文學素養很高。他把“得意忘形是無知的”說成“得意無罪,但忘形的確是無知的”,有了變化也就有了巧妙。他寫冒頓月光下的一次殺戮,“咔嚓一聲,把皎潔的月光剁進了東胡大人的脖子里”。這已經不是日常使用的常規性語言,而是一種迥異于常規語言的詩性的陌生化語言,它不僅形象、生動而豐富,而且想象奇特,出人意表。書中隨處可見這種詩意的語言,蔡文姬離開胡地返回中原,“去留兩依依,中原故鄉在這頭,兩個孩子在那頭,這邊是最刻骨的鄉愁,那邊卻是母親最深邃的愛意。”歷史與文學的界限,就這樣消失在情感的浸潤中。
三
高洪雷先生是一位認真的思想者。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另一半中國史》中,歷史不僅是客觀描述的對象,更是作者豐富的思想資料。
《另一半中國史》始終貫穿著悲天憫人、世界和睦、兼容并包的思想,立意往往比較高遠,很像中國北部邊陲的藍天、江河與草原。
探索民族興衰、歷史更迭的原因,是這本書的思考熱點。勵精圖治、團結友善、體恤民生、寬容和睦往往是取勝的基礎。殘暴血腥、橫征暴斂、狹隘刻毒、貪圖安逸卻是走向滅亡的必由之路。而后者又是各族各代大多數統治者的通病,有時它還是人類的通病,就此作者說:“一切的征服、占有終究會走向喪失。占有與喪失的尷尬對峙,使生活淪為一種在其形式后追趕而永遠找不到這種形式的運動。從這個意義上說,每個人都是夸父,終將渴死途中。”另一半中國史中經常出現的這種演進流轉,一次又一次證明了戰勝自己要比戰勝別人困難得多,多少往昔的成功者,紛紛自愿跳進顯而易見的歷史陷阱和漩渦,如同撲火的燈蛾。歷史錯誤的多次重犯,使改正錯誤變得越來越難,正如書中所說:“一件事如果一次次重演,它將變成一個永遠隆起的包塊,再也無法歸復自己的虛空。”當不斷重復的行為轉化成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進而積淀為集體無意識,于是,某種習慣就可能成為所有行為的動機,而習慣在更多的情況下是拒絕理性指導的,因而,這使任何改變現狀的企圖變得異常困難。這恰恰是《另一半中國史》思想的深刻之處。
書中對于隨處可見的平庸的從眾心理,也進行了反思。在很多情況下,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沿著前人的足跡在原處繞圈子,所有的人都不假思索地支持某一個既成的錯誤觀點,沒有人具備另辟蹊徑的能力和膽識。雖然,看清真相未必那么困難,“連普通的船夫都清楚,所有的人都站在一邊不一定是好事。”但是,既便如此,人們還是集結在一起,走向早已料定的黯淡的前途。針對這種現象,書中舉出這樣的事例,“翻開中國各朝各代的歷史,我們不難發現一個相似的現象:凡是王朝的創立者,總是一個有才干、有魄力的活動家。但幾代之后,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直到血腥的起義或政變推翻王朝,重新開始大家熟悉的循環。”另一半中國史再一次告訴人們:人類的希望在于,不斷超越歷史,不斷超越自己,敢為天下先,“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
《另一半中國史》的思索,經常超越民族,指向人類,不斷地向哲理層面攀升。正如作者所言:“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生命是什么,生命的價值何在?”他說他在西方哲人那里得到了答案,其實他何嘗不是在另一半中國史中得到了答案:“生命就是上帝派遣一個靈魂到世上來受苦,然后死去。可由于這個人的努力,他所受的苦,后人不必再受。”這不僅是哲學觀念,也是歷史觀念和價值觀念。書中呈現給讀者的幾千年來由幾十個民族攪起的歷史風云,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們,智慧不是技術的,智慧是道德的、人文的。善良、寬容、真誠、親和才是智慧最耀眼的光芒。這一切由另一半中國史作證。
誰擁有了智慧,誰就擁有了勝利。